第5節(jié)
他不禁冷笑一聲,瞇著雙眸當(dāng)著新婦的面,將手中素紙狠狠摜在喜床上。 素紙終究柔軟輕薄,用再大的力道,也僅是在被衾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于眾賓客的笑鬧聲中,似滴水入滄海,毫無波瀾。 奈何宋之拂心湖甚小,那一滴水于她卻能掀起波濤。 她垂首咬唇,粉腮含霞,雙眸起霧,跪坐在一側(cè)的模樣楚楚動人,粉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后低低吐出一句:“夫君,非阿拂所為……” 慕容檀只覺酒氣并怒火上涌,半句聽不進(jìn)她的話,自喜床上一躍而起便要掀帷幔離去。 外頭賓客們尚在,若他此時憤而離去,不但令她顏面盡失,淪為笑柄,更是給慕容允緒留下可拿捏的話柄—— “燕侯新婚即忿懣不滿,當(dāng)眾離去,可見不滿陛下賜婚,心中更積怨已久,當(dāng)立即問罪?!彼沃髑榧敝?,伸出纖細(xì)雙臂,自身后緊緊抱住慕容檀,湊近他耳邊輕言細(xì)語。 慕容檀伸出的手倏然停住。 女子的絮絮低語回蕩在耳邊,溫?zé)彷p軟的氣息拂過頸側(cè),嬌柔的身軀緊緊貼在背后,靈蛇一般的雙臂勾纏著腰身,慕容檀渾身一震,軀體有些僵硬。 她話音低而細(xì),卻振聾發(fā)聵。 是了,他冒險南下,自求降爵,為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不讓慕容允緒有拿捏他的把柄。 如今的他,身側(cè)只區(qū)區(qū)百人,即便各個都是以一當(dāng)十的沙場好手,也抵不過成千上萬的皇城禁軍,若此時對慕容允緒稍露不滿,明日便會有拿他下獄問罪的圣旨,教他落得同秦、楚、晉三王一樣的下場。 難道為一時意氣,就要功虧一簣? 不,當(dāng)然不。 慕容檀咬緊牙關(guān),壓下翻涌的怒火,盤腿坐回喜床上,一言不發(fā),閉目養(yǎng)神起來。 宋之拂仍是不敢松手,緊緊抱著,像只柔順的小羔羊,又像個耍賴的小兒,只渾身的微顫泄露出她心中的怯意。 少頃,眾人不見帷幔中再有動靜,紛紛道沒趣兒,可又無人敢大著膽子上前窺伺,一時鬧房的聲勢低落許多。 也不知哪個說了句:“燕侯喝多了,八成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這還看甚熱鬧?走吧!” 眾人頓時贊同,又一窩蜂兒散了,仆婢們皆在屋外,未有召喚無人入內(nèi)。 室內(nèi)霎時靜謐,慕容檀睜開雙眸,低頭望著扔圈在自己腰間的一雙小手,冷淡的嗓音中不無嘲諷:“人散了?!?/br> 宋之拂臉上一熱,如夢初醒般松開雙臂,縮在一側(cè)垂首不語。他定是以為她方才勸阻,只是為了全自己新夫人的顏面。 只是她亦無法辯解,方才舉動雖非如他以為般只為自己顏面,卻的的確確是出于私心。她記憶中,前世也并未聽說新婚之夜有此事,以表姐鄭瀟的性子,除了哭,不會想到更深處,想來即便沒有人阻止,慕容檀也能按捺得住。 果然,他先是陡然起身,掀帷幔下床,疾步往門邊去,眼見便要破門而出,他卻驟然收住腳步,深吸一口氣,再轉(zhuǎn)身回來時,已是鋒芒盡斂,平靜無波。 “來人,更衣。”只聽他沉聲一喊,屋外守候的婢子便捧著銅盆巾帕等物入內(nèi),替他更衣盥洗,準(zhǔn)備沐浴。 宋之拂擰著裙角立在角落里不敢言語,直至他繞進(jìn)浴房沐浴,仍是怔忡。 趁著屋內(nèi)無旁人,柳兒剪了龍鳳燭的燭花,悄悄傳話:“孫嬤嬤囑咐姑娘,一會兒千萬別教龍鳳燭滅了?!?/br> 宋之拂茫茫然點(diǎn)頭,便見慕容檀帶著一身水汽回來,一身冕服換為素白起居服,周遭的銳氣與鋒芒也淡了不少,竟讓人生出柔和的錯覺。 他皺眉望著明亮的燭火,只覺晃眼,方抬步上前欲滅,寬大的袖袍便被輕扯?。骸皠e——” 他凝眉,回眸望她。 宋之拂捏著他的衣角道:“這是龍鳳燭,不能滅。” 慕容檀定睛望去,才發(fā)現(xiàn)這兩根紅燭格外粗闊,上有金色龍鳳紋,交纏盤旋而上。曾聽人言,龍鳳燭交光星漢,若長夜不滅,則一生婚姻順?biāo)?。難道她竟還對他們的婚姻有所期盼? 他轉(zhuǎn)瞬便否定了這荒唐的念頭,興許只是姑娘家彎彎繞繞的心思,生怕有不吉之事。 如此,便隨她去吧。 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獨(dú)自回喜床上仰面躺下,合眸入睡,周遭全是生人勿進(jìn)的氣息。 宋之拂望著他閉目的模樣,始終不敢走近他身側(cè)安睡,再回首望一眼那對紅燭,罷了,還是看著燭火吧。 她在圓桌邊坐下,撐大雙目,緊緊瞪著搖曳的兩朵燭火,連何時趴在桌上睡去都不自知。 …… 第二日一早,慕容檀如往日一般,天蒙蒙亮便醒來。 周遭大紅的裝飾令他片刻空白的腦?;貞浧鹱蛉盏幕閮x,再轉(zhuǎn)頭,便見那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正歪著腦袋趴在圓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難道她竟真的看了那對燭火一夜?她是真心祈求婚姻順?biāo)靻帷?/br> 慕容檀不愿相信,心底卻似被蜜蜂蟄了一下。 他起身開門離去,動作中帶著不自覺的躡手躡腳。 新婚第二日,本應(yīng)是帶新婦拜見翁姑的日子,他父母俱亡,只能入皇宮叩謝天子恩典。奈何天子視他為眼中釘,他須得確保萬事俱備。 王府前廳,立著一身長八尺,膀闊腰圓,燕頷虎須,威武迫人的男子,正是慕容檀舊將,燕府左護(hù)衛(wèi)指揮僉事劉善。 燕侯方入內(nèi),劉善便拜倒,自袖中取出以火漆封口的密信:“昨夜丑時至?!?/br> 慕容檀一瞧火漆上印下的“趙”字,便心中有數(shù),拆封瀏覽后,心中大石終于落下一半——有此消息,三日內(nèi)便可離京回燕地。 他將密信湊近燭火,靜靜望著它燒為灰燼,方對劉善低聲吩咐:“沉住氣,切勿收拾行囊,陛下準(zhǔn)許回燕地前,不可令人瞧出任何思?xì)w跡象?!?/br> 待劉善領(lǐng)命退下,便有婢子來詢:“侯爺,夫人差婢來問,早膳已備,能否請侯爺移步?!?/br> 慕容檀挑眉,不知她意欲何為,遂提步回屋。 實(shí)則宋之拂一夜淺眠,自他從屋中離去便已轉(zhuǎn)醒。只她仍是惴惴,因昨夜之事,一時不敢面對他,又想起今日得入宮見慕容允緒,更是心煩意亂。 那可是慕容允緒,是她上輩子侍奉了整整三年的男子,只因棲霞寺中的一面之緣,便不管不顧將已為人婦的她帶入宮墻之內(nèi)。 誰知重生一次,是否會重蹈覆轍? 然她嫁的是燕侯,皇帝親叔,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入宮拜謝,為今之計,只有寄希望于燕侯身份特殊,慕容允緒不敢輕舉妄動。 她遂想起前世,鄭瀟嫁給燕侯三日后,新帝便因蒙古傳來異動,令燕侯啟程之藩。 只需撐過三日,便能跟著慕容檀離開,若身在燕地,慕容允緒必然鞭長莫及。 一番權(quán)衡利弊,宋之拂以為,重中之重,便是不讓慕容檀主動舍棄她。 此時她已盥洗畢,正立在門邊,一見他便挽起笑顏迎上來:“早膳已備,阿拂正等著夫君同食?!?/br> 只見她面上脂粉未施,烏發(fā)高高挽起,一襲月白起居服,一條鵝黃絲額帕,比昨日之端莊華貴,更多一分少女的純摯嬌俏。 慕容檀摸不透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不知可否的“唔”了一聲,進(jìn)屋往圓桌上一瞧,只見花梨木的桌上,一盤紅澄澄燴羊rou,兩碗熱騰騰疙瘩湯,三塊香噴噴烙面餅,四碟細(xì)巧巧醬小菜四,竟是他在燕地常吃的飯食。 只聽宋之拂細(xì)聲道:“不知夫君愛吃什么,只想夫君在燕地十年之久,便備了燕地飯食?!?/br> 實(shí)則她早了數(shù)日便囑咐孫嬤嬤悄悄打聽燕侯喜好,連甜咸濃淡等細(xì)枝末節(jié)都已摸清,今日實(shí)乃是有備而來。 慕容檀聽她絮絮低語,心口莫名熱了熱。他年近而立,才頭一遭體會到妻子的柔順體貼,不論是真是假,心里總有所波動。 他面上不露,入座舉箸品嘗,只覺紅燴羊rou咸淡適中,疙瘩湯熱而不燙,再配上清甜爽口的小菜,一頓早膳竟是有滋有味,吃得他緊抿的唇角都不覺松了。 宋之拂在側(cè)細(xì)細(xì)觀察,見此情景方松了口氣。若說慕容檀是一頭隱忍的猛虎,她須得先喂飽這頭虎,方不至于被餓虎撲食。 見他吃得七七八八,她再自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素紙,輕輕擱在桌邊。 慕容檀一瞥,只見那素紙正是昨夜引二人不快的題本,臉色頓時難看。他心知她既花這樣多心思討好,必是有話說,既已吃了她的飯食,便抿唇不語,等著她開口。 宋之拂先是低眉斂目,起身盈盈一福,未有只言片語,便當(dāng)著他的面,干凈利落的將題本撕裂。 作者有話要說: 特意看了西門慶的早飯……大早上五六個油膩膩的葷菜…… 第7章 驚鴻一瞥 素紙化為碎片,慕容檀挑眉不語,只緊緊盯著宋之拂。 宋之拂的聲音柔軟卻堅定:“昨夜惹夫君不快,非阿拂本意。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猜到始作俑者。阿拂不敢妄言,只求夫君相信,阿拂是尋常女子,出嫁從夫,斷不會存著異心?!?/br> 她微微頷首,掩住半分精而秀的五官,高高挽起的烏發(fā)在肩頭散下細(xì)細(xì)一綹,寬大的起居服內(nèi)包裹的身軀單薄而纖巧,透出一分嬌弱而惹人憐愛的姿態(tài)。 慕容檀皺眉移開視線,不欲瞧她這副易亂人心智的模樣,不置可否道:“夫人何故如此?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賓?!?/br> 宋之拂聞言目帶希冀,小心翼翼望去,撞入他微帶警惕的深邃眼眸,又緊咬雙唇,倏然移開視線,楚楚道:“夫君記得今日所言便好。” 他顯然并不信她,這原是意料之中。 不多時,天已大亮,辰時將至,朝會將散。 因燕侯是外官,不得參與早朝,新婚二人須得待散朝后才入宮謝恩。早膳撤下,婢子們?nèi)雰?nèi)服侍二人再度更衣盥洗,收拾妥當(dāng)后,便踏上往皇宮而去的車架。 宋之拂挺直脊背,掩在袖中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處,借以緩解心中的焦慮與不安。 一會兒只管磕頭謝恩,跟在燕侯身后,不信那慕容允緒還能那般不顧身份禮法。她不斷安慰自己,深深吸氣,勉力吐出,似要吐盡滿心害怕。 待車架停住,宮門口早有內(nèi)監(jiān)與婢子候著,滿臉堆笑將二人迎入。 燕侯乃皇帝親叔,新婚謝恩,若是將之視為族親長輩,當(dāng)于皇帝寢居乾清宮召見。然領(lǐng)路的內(nèi)監(jiān)卻將二人引至謹(jǐn)身殿。 此殿多為行冊禮、受朝賀之所,慕容允緒于此見燕侯,便是在暗示,天家親情所剩無幾,燕侯已同一般外臣無甚差別。 慕容檀的腳步沉了沉,連宋之拂都越發(fā)緊張起來,不自覺快兩步,稍稍靠近,走在慕容檀身后兩步,亦步亦趨跟著。 跨上高高的漢白玉石階,朱紅殿門大敞,一弱冠之年,面貌清俊的男子正坐在殿內(nèi)高座上,一身常服,頭戴烏黑紗翼善冠,袍服與發(fā)冠具有龍紋,遠(yuǎn)遠(yuǎn)的在陰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瞥見衣冠上的耀目金光,正是慕容允緒。 他身側(cè)與之并坐的年輕女子,身披明黃紗羅大衫,發(fā)插金玉鳳簪,配霞帔玉墜,容貌清秀端莊,氣質(zhì)華貴,正是當(dāng)朝皇后,光祿寺少卿陳扶之女陳氏。 殿內(nèi)一側(cè),還立著個年逾半百,頭頂烏紗,身披緋袍,體型微寬,須髯飄飄的老者,正是天子近臣,力主削藩的太常寺卿齊澄。 只見他瞪著圓溜溜的雙眼,直沖座上的皇帝使眼色。 宋之拂只匆匆瞥一眼,便低垂下腦袋,隨慕容檀一同行五拜之禮,及至禮畢后起身,亦未抬頭,立在慕容檀身后的陰影中。 慕容允緒欣然受禮后,方自座上緩緩步下,狀似親熱的執(zhí)起慕容檀的手,帶著他便要往高座上去:“皇叔何故多禮,朕尚未賀皇叔新婚,疏忽了。” 宋之拂一見慕容允緒靠近,本能的要側(cè)身避讓,然皇后自來溫良,一見皇帝招呼燕侯,忙也跟著起身令燕侯夫人落座,寒暄道:“陛下英明,竟替皇叔擇如此品貌尚佳的姑娘為夫人,堪為良配。” 皇后發(fā)話,宋之拂無法,只得謝過后落座,抬頭笑道:“皇后娘娘謬贊。” 慕容允緒原未注意這位始終低著頭的新晉燕侯夫人,大婚前也曾聽齊澄隱約提起,鄭家姑娘對此略有不滿,聽皇后之言,本以為只是尋常恭維,誰知不經(jīng)意瞥過去,竟再也移不開眼,踏在階上雙腳也如灌了鉛般挪也挪不動。 只見那座椅里的女子,挽山松特髻,披織金羅裙,包裹著纖軟身段,冰肌玉骨,巴掌大的俏臉上,雙眸翦水,兩腮含霞,楚楚的姿態(tài)似嗔非嗔,引得人心頭一陣酸軟酥麻。 殿內(nèi)一時靜默,慕容允緒失神望著美人,那眼神似要把人刻進(jìn)心間。 旁的四人則心思各異。 宋之拂心如擂鼓,慕容允緒的眼神她熟悉無比,恐懼襲上心頭,她趕緊移開視線默默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