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慕容檀見這皇帝侄兒望著自己新婦的眼神,本能的心頭悶堵,退后半步不愿再往前,揚聲道:“陛下為君,微臣不敢逾越。今日拜見,只為叩謝陛下天恩。” 慕容允緒這才些許回神,恍恍惚惚回到座上,又是悵然又是向往,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也不知為何,一向循規(guī)蹈矩,從不令人失望的自己,竟會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怦然心動,心底好似有什么東西掙脫桎梏,破土而出。 齊澄已然臉色難堪,瞪著獨自落座的年輕皇帝,恨不得扼腕而嘆。方才原本已同陛下商議好,將燕侯引至皇帝上座,令其有不敬之舉,不久后可數(shù)罪并發(fā)。昨夜題本未起作用,今日已不該再浪費機會。 可誰知,向來于女色上看得淡的陛下,竟被燕侯夫人亂了心神。 這鄭氏女,明明是要送去膈應燕侯的,如今卻令陛下失了神。 一旁的皇后亦是面上掛不住,身為正妻,眼睜睜望著自己的夫君望著已是親嬸的女子,如此失態(tài),個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宋之拂更是苦不堪言,心說自己當真同慕容允緒五行犯沖。她除了移開視線裝作未見,只能無助的望向慕容檀。 那目光滿是委屈與憂懼,波光閃閃,似怨似艾,看得慕容檀心跳漏了一拍,轉(zhuǎn)瞬心里的不滿便愈發(fā)洶涌。她這模樣,是嫌上頭的皇帝還沒將她看夠嗎? 他悄然捏緊雙拳,俯首道:“陛下國事繁忙,臣不敢再打擾,先行告退。” 齊澄忽然用力的咳了聲,余光緊緊凝著慕容允緒。 慕容允緒這才收斂心神,恢復正常,溫和道:“也好,皇叔多年未入金陵,此番多留些時日,你我叔侄敘舊,不急在一時。” 慕容檀聞言心下微動,果然要拖著不教他回燕地。他想起今晨收到留守燕地的謀士趙廣源送來的蒙古軍異動的消息,依言道:“陛下說的是,臣也欲好好看看這金陵城。只燕地兵馬無人統(tǒng)領(lǐng),恐給蒙古余部可趁之機,臣請陛下令擇良將,往燕地鎮(zhèn)守?!?/br> 慕容允緒面上的笑容淡了,齊澄也凝重起來。 今晨方收到軍情急報,蒙古余部聞燕侯危矣,已暗中糾集兵馬,恐有異動。早朝君臣奏對,慕容允緒令眾臣推舉良將前去鎮(zhèn)守,然縱觀朝堂,除了燕侯,竟無人能擔此大任。 當年太[祖初定疆土,北部蒙古余部頻繁侵擾。蒙古人剽悍善騎射,終將皆敗,唯燕侯慕容檀以五千精銳組輕騎兵,趁勢挺入,殺至蒙古王庭,一舉擒住數(shù)位王族,方平了戰(zhàn)亂。從此蒙古諸部對燕侯聞風喪膽,□□為保邊境安寧,方封慕容檀為燕王,鎮(zhèn)守燕地。 慕容允緒端詳慕容檀片刻,遂笑開:“是朕糊涂了,燕地沒了皇叔,哪還能擋得住蒙古人的鐵騎?天下安定不過三十載,朕不希望百姓再遭戰(zhàn)亂之苦,皇叔還是早日回燕,替朕鎮(zhèn)守吧?!?/br> 齊澄在旁聽得心驚rou跳,不敢相信的望著皇帝,方才商議的明明是盡力拖住燕侯,怎不過片刻就變卦了?這可是放虎歸山! 奈何無論他如何使眼色,慕容允緒皆作未見。 慕容檀見目的已達成,遂帶著宋之拂告退離去。 …… 慕容允緒令燕侯之國的旨意來得及快,無后放過便傳入燕王府。 一降爵為侯的宗室,仍舊回封國就藩,享親王儀仗俸祿,不倫不類,引人議論。然燕侯舊部們卻無暇顧及,皆整裝待發(fā),欲盡快趕回燕地。 循禮,新婚第三日乃新婦回門之日,慕容檀卻下令當日啟程上路。 孫嬤嬤儼然十分不滿,卻不知宋之拂正盼著早早離開。 昨日慕容允緒的模樣令她十分不安,再留在金陵,真不知會不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她心知家中除了外祖母,舅父舅母與表姐定然也盼著她早早離開金陵。只可惜,無法再見外祖母。 她遂休書一封,囑咐外祖母好生安養(yǎng),不必替自己擔憂,方隨慕容檀踏上就藩之路。 燕侯一行不過百人,原是輕騎簡行,卻因宋之拂的馬車,與滿滿數(shù)車的嫁妝,不得不略放慢速度。 宋之拂不敢教人以為自己吃不得苦,受不得寒,即便被崎嶇不平的道路顛簸得渾身散架,仍是強撐著無一句埋冤。 同行者除宋之拂,孫嬤嬤與柳兒三女眷外,俱是長年混跡行伍的慕容檀親信,人人都習慣了四處奔走疾行,此時見嬌嬌弱弱的夫人也跟著這般吃苦,才覺這一路不易。 想到往后還有近一個月的路程,且此時還是南方富庶風流地,越往北,越是風沙之地,劉善也生出惻隱之心,夜半安歇時,悄然詢問慕容檀:“侯爺,夫人想來未受過此等苦累,是否需令弟兄們略慢些?” 慕容檀這三兩日來,早把那小姑娘強裝無事的模樣看在眼里,卻只作未見。 一來他心中仍記著那日他的侄兒直勾勾望著這小姑娘發(fā)愣的模樣,雖知與她無關(guān),卻始終氣不過,連著數(shù)日,都與她分房而眠。二來,卻是他自己也說不清的莫名心軟。這女子似是與眾不同,那副逞強的模樣,令他難以克制的心軟,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不去瞧她,使心腸硬一些。 可連劉善都動了惻隱之心,倒顯得他沒心沒肝似的。 他面子上過不去,只佯裝肅然道:“路途遙遠,身后有皇帝虎視眈眈,如何能慢?難道為她一人,要讓所有兄弟跟著涉險嗎?” 話雖如此,他到底也是心軟,嘴上未明說,第二日還是略略放慢了速度。 然而眾人行至鳳陽府時,慕容檀卻再次收到以火漆封口的密信,令他堅毅的心,再次左右動搖起來。 …… 卻說金陵皇宮中,慕容允緒自聞燕侯離京,便終日魂不守舍。 他自小在東宮長大,讀的是圣賢書,學的是帝王策,每日循規(guī)蹈矩,從未有半步逾越,更不敢透露半分心底的欲望。他后宮美人無數(shù),卻無一人是自己想納的。旁人的弱冠之年,正是青春放肆之時,他卻如時時帶著枷鎖,朝廷的內(nèi)憂外患令他動彈不得。 原以為登上帝位,此后便一直這般壓抑自己,清心寡欲的過下去,直至那日見鄭氏,方勾起多年來埋于心底的深切渴望。 原來他并非毫無所求,只是從前未有怦然心動。 他只恨自己,為何就事事都聽了齊澄的諫言?如今相見,佳人不但已為人婦,將來更是要被他親手殺死…… 不,他不容許此事發(fā)生。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如此強烈的渴望,他想要擁有她,毫發(fā)無損的她。 于是他不顧齊澄的反對,放走燕侯。金陵桎梏太多,處處都是眼睛,他若奪叔父妻,實在太難。 一旦出了京城,燕侯不過百人,他便不信拿不下…… 第8章 途中遇襲 一行人漸漸靠近兗州府,宋之拂的心便越發(fā)不安起來,只因她記得前一世,表姐鄭瀟便是跟隨慕容檀北上,途徑兗州府時遇襲,最后被生生嚇得一命嗚呼。 她的預感不錯,這日傍晚,眼見將近平邑縣城,卻忽有一隊約莫五百人的騎兵,自山石林木的掩映間直沖而來,將其包圍。 這些人個個身著鎧甲,手持刀槍,裝備精良,一看便非尋常烏合之眾,因無旌旗標識,難辨來者何人,只聽為首者長刀直指燕侯,扯著嗓子吼道:“逆賊慕容檀,我等奉命,今日便要送你歸西!” 慕容檀面龐堅毅肅然,絲毫不亂,伸手一揮,麾下眾人便迅速驅(qū)馬聚攏,圍攏隊形,提刀待戰(zhàn),不見懼色。只聽他沉聲喝道:“來者何人?陛下從未定我罪,不知足下奉誰之命?” 那人卻是仰天大笑,聲色俱厲:“燕侯之心,路人皆知,陛下豈能不知?我等自要替陛下分憂,廢話少說,只管納命來!”說罷,一聲令下,數(shù)百人齊齊出動,殺向燕軍。 燕軍素來戰(zhàn)力超強,慕容檀這一百親兵更是各個驍勇善戰(zhàn),即便雙方人數(shù)懸殊,仍是有條不紊,欲從單側(cè)擊破。 宋之拂自驚變起,便警惕陡升,拉住因驚慌恐懼而要奔下馬車的孫嬤嬤與柳兒:“咱們須留在車上,下去了反而給他們添亂?!?/br> 她不知來者何人,然聽那首領(lǐng)之言,應當是慕容允緒或是齊澄派來誅殺燕侯之人,她們是女眷,只要不出馬車便不會有危險。況且,她記得,燕侯此役應是不久便退敵的。 孫嬤嬤與柳兒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孫嬤嬤恨道:“這天殺的燕侯,竟把咱們也拖下水!這明明是表姑娘的命,卻生生累了阿拂你……” 宋之拂一把捂住孫嬤嬤還要出口的話,臉色嚴肅而緊張,低聲道:“嬤嬤切勿再出此言,教人聽到可是要殺頭的!”這話泄露了鄭家偷天換日伎倆,目下無論是慕容檀,還是其他人,皆以為她是鄭承義嫡親的女兒。 外頭兩撥人迅速撕打起來,刀槍碰撞聲,馬兒嘶鳴聲,聲聲不絕,拉著馬車的馬兒也跟著焦躁不安,不停的刨蹄子,引得車架也正當不安,盡管車夫盡力拉住韁繩,宋之拂三人仍需費勁扯住窗框方不至被甩出去。 車外雙方短兵相接,起初勢均力敵,不一會兒,燕軍竟是勢頭逐漸壓過那五百人,包圍圈已被撕開巨大的口子,燕軍趁勢突圍。 然而混亂之中,卻有暗箭襲來,直刺入拉著馬車的馬兒左側(cè)后腿。 馬兒當即仰天,痛苦嘶鳴,一個刨蹄,便撒腿沖著與燕軍相反的方向狂奔起來。車夫猝不及防,一下被甩至地上,滾了幾圈便不省人事。余下車內(nèi)仨女眷,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沖來撞去,數(shù)度要被甩出。 柳兒已被嚇得魂飛魄散,死死巴住窗框,孫嬤嬤則因年長體寬,尋不到著力之處,幸而有宋之拂一手扯著她。 眼看馬兒要拉著車架往百丈外的密林中去,那處道路凹凸不平,參差不齊的樹干樹枝更是危險不已,宋之拂不由望向車外,勉力呼喊:“救命!來人,救命啊!” 燕軍這才發(fā)現(xiàn)失控的馬車。劉善等人卻無一策馬去救,只齊齊望向慕容檀。 慕容檀此刻緊緊盯著那架漸行漸遠的馬車,滿是風沙與殺氣的面上竟是閃過一絲猶豫。 火漆密信上的字字句句浮現(xiàn)在眼前,如一道枷鎖般阻止著他欲施救的腳步。 可……那是他新婚的妻子,唯一一個真正嫁給他的妻子。 她小心翼翼討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試探的模樣一一浮現(xiàn)。不過十六七的小小姑娘,當真要成為權(quán)勢地位的墊腳石嗎? 他當真要做那等犧牲女人性命的小人嗎? 慕容檀握著韁繩的手緊了有松,松了又緊,最終一咬牙,一手提著長刀,腳下催動馬匹,調(diào)轉(zhuǎn)方向便往馬車而去:“劉善,交給你了!” 劉善大喝一聲:“放心!”隨即便有五個兄弟護著慕容檀而去,其余留下再戰(zhàn)。 卻說宋之拂遠遠見那身影策馬而來,漸趨絕望的心忽而燃起希望,鼻尖不禁微酸,眼角浮現(xiàn)淚意,帶著哭腔喊道:“夫君,救救阿拂!” 那破碎凄然的聲音像一支軟箭般刺中慕容檀的心口,他只覺滿心酸楚,握著韁繩的手又緊了緊,只盼著馬兒再快些。 眼見距離越來越近,慕容檀大喝:“坐穩(wěn)了!”說著,手中長刀揮出,一下斬斷套車轅與繩索,令車馬分離。 車廂猝然失去拉力,速度驟降,宋之拂坐在最前,一下便被甩出車外,恰逢慕容檀策馬而至,一手將她抱入懷中,牢牢坐于馬上。 二人俱是無言,宋之拂只管伸出雙臂緊緊攬住慕容檀的腰背,似抓住救命浮木般再也不敢放手。 慕容檀感受到懷中瑟瑟發(fā)抖的嬌小身軀,心里方覺得踏實,總算是沒有來晚,總算是……沒變成個小人。 權(quán)勢,帝位,這些統(tǒng)統(tǒng)可以慢慢掙來,該是他的,總會是他的,何必犧牲一個無辜的弱女子? 可正當馬兒回奔之時,密林中卻再次有暗箭襲來。這一回的目標不是馬兒,而是正往回趕的慕容檀! 身側(cè)護衛(wèi)大聲提醒:“侯爺小心!” 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饒是慕容檀再反應迅捷的側(cè)身躲避,仍是被箭鏃一下射入左臂半寸。 只聽輕微的“噗嗤”一聲,宋之拂眼睜睜望著箭鏃入rou,含在眼中的淚終于還是順著雙頰滑下,一手摸到他胳膊上淌下的黏膩鮮血,訥訥道:“你受傷了……” 慕容檀低頭瞥一眼她憂心的模樣,嘴角竟是不自覺的揚起一抹弧度,轉(zhuǎn)瞬又強行抹平,言簡意賅道:“小傷,不礙事?!?/br> 那一頭,劉善一看慕容檀已然回來,便將其護在中間,一路往平邑狂奔。 平邑城中已聞動靜,恰逢此刻派援兵趕到,對方為首者一看形勢不利,立時掉頭四散逃竄。 危險散去,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方松懈下來,此刻定睛一看,引援兵而來者,乃是一年約不惑的男子,只見他身材瘦削,頭頂玉冠,身披道袍,須髯飄飄,一派道骨仙風的氣度,正是燕侯最得力的謀士趙廣源,前幾日的“趙”字火漆密信,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他下馬沖慕容檀揖道:“屬下來遲,令燕侯受驚?!闭f罷,卻望向慕容檀受傷的手臂,與他懷中緊摟著的,已然梨花帶雨的嬌弱女子。 他眼中精光一閃,暗含深意的直視慕容檀。 慕容檀卻不與他對視,只慢慢策馬帶著懷中嬌人繞過他,沉聲道:“先入城再說吧?!?/br> …… 平邑縣驛站內(nèi),慕容檀坐于臥榻邊,由著大夫替他處理傷口。 所幸傷得不深,只敷金創(chuàng)藥,以紗布包扎便可。宋之拂在旁緊緊盯著,片刻不敢懈怠,直至大夫收拾物件去外間開藥方,才小心翼翼替他將外衫穿上,訥訥道:“多謝夫君,今日救了阿拂?!?/br> 二人雖為夫妻,卻無甚感情,且明明前幾日,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的疏離與冷淡。今日那般危急,她原也不對他抱太多希望,眼見他自人群中沖來時,竟覺他如那天神下凡,要救她于水火。 他到底是個正人君子,即便將來要行那大逆不道,奪權(quán)篡位之事。 慕容檀望著她眼眶通紅,如一只可憐巴巴的小兔子般,心里又是軟,又是愧疚,只佯裝平淡道:“我一大男人,怎可望著你一弱女子涉險卻袖手旁觀?” 宋之拂還欲說話,卻聽敲門聲傳來,只聽人道:“侯爺,趙先生來了?!?/br> 慕容檀立時收斂心神,沉聲道:“進來吧?!?/br> 宋之拂知他有正事要談,即刻起身離去。行至門邊,便見趙廣源踏入。她略側(cè)身避讓,卻見趙廣源似笑非笑望著自己,眼神莫名,令她心有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