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想必這位便是燕侯夫人吧?屬下與燕侯有要事商談,大夫藥方已開,藥已上爐,一會兒還得勞煩夫人,令燕侯及時服藥?!?/br> 宋之拂不知為何,對此人本能的排斥,只低低應(yīng)了聲,便轉(zhuǎn)身離去。 另一間屋中,孫嬤嬤與柳兒早已備了安神湯與凈面水,一面服侍她換上翠色起居服,一面替她凈面綰發(fā)。 孫嬤嬤撫著她因今日強拽著自己與門框而在手心留下的道道淤痕,心疼不已:“我家阿拂是好人家姑娘,哪里受過這樣的苦?幸好那燕侯還厚道,沒丟下咱們不管……”她一面替她抹藥一面道,“往后若再遇上事,姑娘千萬別再念著我了,我一把老骨頭不中用,姑娘只管好自己吧?!?/br> 宋之拂搖頭,將孫嬤嬤與柳兒拉到身邊坐下道:“別說這樣的話,出了金陵,我身邊再無旁的親人,你兩個與我最是親近,咱們得相互依靠才是?!?/br> 孫嬤嬤與柳兒俱是眼含熱淚,主仆三人正待再說話,卻聽門外有人來喚:“夫人,侯爺?shù)乃幒昧恕!?/br> 宋之拂不由想起方才趙廣源的囑咐,心里長了個心眼,遂起身出門,親自給慕容檀送藥。 …… 卻說方才宋之拂離去后,趙廣源入內(nèi),先是同慕容檀說些他離開這數(shù)月中燕地周邊境況,大到蒙古蠢蠢欲動,小到守城將領(lǐng)家中妻子生產(chǎn),事無巨細(xì),只聽得慕容檀不耐,皺眉道:“先生不必如此兜圈子,我只一句話,我慕容檀要這天下,要這皇位,但不要做那起拿無辜女人當(dāng)靶子的齷齪小人!” 趙廣源微笑,道骨仙風(fēng)的臉上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侯爺終于說出來了,君子行徑,趙某佩服。”他靠近一步,低聲道,“可夫人真是無辜的嗎?侯爺別忘了,這是陛下親賜的婚事。況且,即便無辜,旁人也會存利用之心?!?/br> 他自袖中取出兩支箭鏃,交至慕容檀手中:“侯爺請看,一個為我派人射馬之箭鏃,一個則是射中侯爺左臂之箭鏃?!?/br> 慕容檀蹙眉,就著燭光仔細(xì)端詳起來,卻越看臉色越冷厲。 只見那兩個箭鏃,皆是扁平而鋒利,卻一個為實心圓鋌式,一個為空心銎式! 這分明是來自兩撥不同人馬的箭! 趙廣源道:“我已派人查探,方才在西側(cè)林中,發(fā)現(xiàn)不少馬蹄印與腳印,估摸著應(yīng)當(dāng)有數(shù)百人埋伏在那處,我猜測,應(yīng)當(dāng)是從金陵來的?!?/br> 慕容檀冷笑:“想不到我那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侄兒有這樣的膽子。咱們倒是多此一舉了,還替他派了人來偷襲?!?/br> 趙廣源捋著胡子搖頭道:“非也非也,正是咱們這番安排,令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br> 的確,于慕容允緒而言,名聲最重要,即便無法如除掉前幾位叔王那般師出有名,也不愿留下話柄。特意令人在遠(yuǎn)離金陵的地方動手,定是不敢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趙廣源早想到皇帝沒膽量,便以主動替陛下分憂為名,誘鳳陽知府出兵,以此讓天下人以為是皇帝授意截殺燕侯,陷皇帝于不義,為日后起兵造勢。 反倒是真正由皇帝派來的人,為替皇帝遮掩事實而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在燕侯不備之時射一箭。 見慕容檀不說話,趙廣源捏著胡須瞥一眼屋門,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忽然揚聲道:“侯爺莫再心軟,此次正是除掉鄭氏的好機會。焉知她非旁人置于侯爺身邊的耳目?”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有人叩到門扉。 慕容檀心中警鈴大作,迅速至門邊拉開門,卻見站著的不是旁人,正是端著藥碗,一臉恍惚失神的宋之拂。 第9章 相思玉扣 宋之拂怔怔抬頭,一望見慕容檀面無表情的臉龐,便迅速紅了眼眶。 她不知所措,又迅速垂首,將手中端著的藥碗遞過:“請夫君喝藥?!?/br> 慕容檀不接,只沉默的望著她,眼神幽深莫測。 宋之拂卻心中千般滋味難以言說,一刻也不想停留,只將藥擱在門邊,垂首一禮便倉促離去,轉(zhuǎn)頭撲進自己屋中。 她怎么也想不到,這出之藩途中遇襲的戲碼,竟是慕容檀自導(dǎo)自演! 方才趙廣源令她送湯藥,一路過去,除她外無人留守,她便猜到此中定有玄機??烧l知,竟教她聽到,他不但對她滿是猜忌,甚至還謀劃著殺死她! 趙廣源何人也?此人自太|祖龍潛時便已追隨慕容檀左右,雖不驍勇善戰(zhàn),卻善謀能斷,極受重用。他出謀劃策,慕容檀十有八九會采納。 “難怪……”宋之拂喃喃自語,背靠著門框瑟瑟發(fā)抖。 表姐再膽小如鼠,也不至被一次有驚無險的小小偷襲生生嚇?biāo)?,前世的她,很可能是得知慕容檀對自己有殺心,才日夜驚恐不安,又或者……根本就是被慕容檀殺害的! 思及此,宋之拂不由打了個冷顫,雙腿越發(fā)軟下。別說表姐,便是她自己,才將將生出些對慕容檀的感激,此刻全化為驚懼。 孫嬤嬤與柳兒見她這般模樣,面面相覷,趕緊一左一右將人扶至床邊:“姑娘這是怎么了?送一趟藥,送成這副模樣?” 宋之拂搖頭,如小兒一般摟住孫嬤嬤,依偎在她懷中,淚珠自眼眶里撲簌落下。 孫嬤嬤伴著她自小長大,看在眼里如自己的心肝一般,一面拍她的后背,一面輕生哄:“不怕不怕,阿拂哭完便不怕了……” 宋之拂雙手糾著孫嬤嬤的衣襟,小聲抽泣道:“既不信我,想要我的命,方才又何必多此一舉……” 孫嬤嬤與柳兒方才還不明就里,此刻一聽,皆大驚失色。柳兒雙腿一軟,砰地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慘白著一張圓臉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姑娘,侯爺……侯爺……要殺了咱們?” 孫嬤嬤亦是驚駭,到底更沉得住氣些,忙先止住柳兒,方壓低聲正色問道:“當(dāng)真?姑娘可是陛下親封的燕侯夫人,他怎敢?” 宋之拂咬著唇苦笑道:“正因是陛下賜婚,才……”話至嘴邊,終是說不出口。 她心頭萬般苦澀,對鄭家人的埋冤又多一分。此刻的處境,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難道重生一世,好容易擺脫了與慕容允緒同歸于盡的下場,卻還是逃不過這死局? 她不甘心。 孫嬤嬤一聽,已是急得眼眶泛紅,跺腳恨道:“怪道這燕侯自婚后便不與姑娘同房,原來根本也未將姑娘當(dāng)作夫人!”她一半輩子在深宅大院中過活的婦人,著實也無良策,只小心勸道,“眼下已近燕地,到底不在金陵,事事由燕侯說了算,萬不可意氣行事。姑娘天生麗質(zhì),若肯時時逢迎,興許燕侯心軟也未可知……” 宋之拂面露難色,嬤嬤這是要她以色侍人。且不說她能否放得下,豁得出,單瞧慕容檀此人,冷情冷性,若是輕易被美色左右,哪里還有能耐,在侄兒的猜忌與步步緊逼下,韜光養(yǎng)晦許久,最后一舉反撲,殺入京城? 孫嬤嬤還要說話,卻忽聽屋外傳來腳步聲,大門被人自外豁然推開,慕容檀眼神幽深而陰冷的立在外,直盯著宋之拂,口中吐出二字:“出去。” 這是對柳兒與孫嬤嬤說的,二人皆下意識瞧一眼宋之拂,見她點頭,方屏息退出。 屋門輕闔,慕容檀一言不發(fā),只步步靠近。那腳步聲,便如打在宋之拂心頭一般,越是靠近,便令她越是害怕。 她雙手緊緊攥住床單,鼓起勇氣,挺直腰背,抬起淚光盈盈的雙眸,直視著慕容檀冰冷的雙眸,在他走到眼前之時,嚯的起身,滿是幽怨道:“夫君是否忘了,那日對阿拂說過什么?” 慕容檀一愣,實則方才入門見她可憐巴巴的倚靠在乳母懷中,心便有些軟了,此刻那輕柔卻哀婉的語調(diào)更是如夏日里的烏梅飲,令他一腔怒火與憋悶生生澆熄,腦中慢慢回想起,那日她要他記住自己所說…… “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賓?!?/br> 他皺眉,心里一面生出愧意,一面又對她的埋怨不以為然。 豈料她忽而話鋒一轉(zhuǎn),滿腔幽怨化為哀愁:“可我仍是感激夫君,即使……不為夫君所容?!?/br> 慕容檀望著她俏臉泛白,眼眶通紅,明明雙肩顫抖,楚楚可憐,委屈又害怕,卻還強裝鎮(zhèn)定的模樣,心里又酸又軟。 她如迷失的孩童般握住他的手,仰著頭,漆黑的眼眸閃著濕潤晶亮的光澤,令他想起傍晚他策馬去救她時,她望過來的目光。 “阿拂在這世上別無依靠,唯有夫君,此生還盼能與夫君廝守白頭?!彼龆p眸再度泛起淚光,淚珠順著雙頰滑落,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我不想死?!?/br> 最后一句,終是說出心底掙扎已久的話。 她對慕容檀此人不甚了解,可不論趙廣源如何說,慕容檀今日能出手救她,便表明他行徑尚算君子,對她也還無必殺之心,她方才又是埋怨又是感激,層層鋪墊,便是為向他表明,她無異心,只如尋常女子一般祈求婚姻順?biāo)欤喟榘最^。若他尚對她存一絲善念,她便能得一條生路。 慕容檀凝著她,眸光晦澀,面色陰晴不定。 這女子,當(dāng)真是令他又氣又恨。 她將他當(dāng)成什么人?既然出手救了她,又哪里還會反悔,再生殺心? 然而方才趙廣源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早知侯爺仁善,不愿痛下殺手,趙某便擅作主張,替侯爺謀算好。湖廣道消息稱,鄭承義之女生性軟弱,易生憂思,自小便體弱多病,有失眠驚悸之癥。今日她窺見此事,想必驚恐難安。侯爺,若她就此一蹶不振,抑或是作出旁的什么事來……便只怪她命中無福了?!?/br> 他眼神閃了閃,雖直覺便相信她非慕容允緒安插在此處的耳目,他心里卻明白,想要利用她的人,卻不在少數(shù)。若她當(dāng)真如此不中用,怕也擔(dān)不了燕侯夫人這一身份…… 可她當(dāng)真生性軟弱?慕容檀卻覺她聰明得很,聰明得……令人又憐又恨。 十七八歲正是青春韶華的姑娘,只因嫁了他這個泥菩薩,卻要陷在這樣你死我活的帝王權(quán)勢爭端中,處處小心翼翼,身不由己,怎能不教人憐惜?可她偏又如此善用自己的長處,每每惹他心軟愧疚,怎能不教人痛恨? 他忽而想起趙廣源尋到的東西,再次怒火中燒,冷聲道:“你方才說,能依靠者,只有我?” 宋之拂鼻尖通紅如兔兒一般,抽抽噎噎望著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忙怯生生點頭。 慕容檀望著她的模樣欲發(fā)笑,又忙忍住,自袖中取出一物件,往床榻上狠狠一摔,發(fā)出一聲悶響:“那你且說說,這是何物?” 只見被褥中央,靜靜臥著一枚相思白玉扣,玉扣溫潤平滑,質(zhì)地上乘,下墜紅穗,一旁則是已被揉作一團的紙,上有寥寥數(shù)字,卻看不真切。 看來像是男女傳情之物。 宋之拂有些惴惴,不知到底何意,只好怯怯伸手,將那揉作一團的紙取過展開瞧一眼。 誰知這一瞧,卻差點叫她直接丟開。 那漂亮秀氣,卻缺些遒勁風(fēng)骨的熟悉字跡,正是出自表兄鄭子文之手。他所寫數(shù)字,更是令她又羞又恨—— “思之甚切。子文字?!?/br> 她小心翼翼抬眸,便見慕容檀正面無表情望著自己:“此物原是送金陵燕王府,因我離京方追至此。不過區(qū)區(qū)幾日,便‘思之甚切’,他倒是對你情意深得很。你說,到底是誰?” 說到最后,他語調(diào)已是克制不住的帶著怒意。那日在皇宮中,慕容允緒對她失神的模樣已令他不快許久,如今又冒出一個,怎能不讓他心煩意亂——這姑娘……也太招人了些! 宋之拂心底對鄭子文的怨恨又深了幾分。她出嫁前夜,他的話猶在耳邊,看來他當(dāng)真還未死心。 她咬唇思索片刻,微微鼓起臉頰,故作委屈道:“這是阿拂兄長,自然情意深?!?/br> 她如今頂著鄭家姑娘的身份,鄭子文自然應(yīng)是嫡親的兄長,至親之間,書信思念,情有可原。 這回卻輪到慕容檀徹底愣住了。 他方才一見這東西,便是怒火中燒,未及細(xì)想,便來質(zhì)問,卻怎么也沒想到,這相思扣,傳情信,居然出自兄長之手,這倒讓他臉上掛不住了! “當(dāng)真?”他仍是將信將疑。 宋之拂按下心虛,佯裝不滿道:“自然是千真萬確。兄長名子文,在國子監(jiān)就學(xué),夫君若是不信,派人去國子監(jiān)一問便知?!彼帜弥偶伤?,“既是寫給我的,夫君怎可私自拆閱?” 她的語氣仍是柔軟輕細(xì),卻讓他紅了臉。 私拆他人信件,委實不是光明磊落之舉。 “我,這——誰教那送信的鬼鬼祟祟,讓趙先生抓住,還怎么都不愿說是從哪里來,我這才拆了信……”此話千真萬確,他方才還當(dāng)是哪里來的探子,可如今說出來,卻好似在無理強辯似的。 宋之拂腹誹,這里頭是鄭子文那見不得人的心思,送信的自然不敢說。 她亦是心虛,更不敢抓住錯處不依不饒,便不再多說。 二人一時相顧無言,正似有些尷尬,便聽屋外傳來敲門聲,孫嬤嬤小心詢問:“侯爺,浴湯已備,可要送來?” 嬤嬤這是替她留他在此沐浴呢! 宋之拂想起孫嬤嬤方才的話,一張俏臉竟是騰的一下燒紅一片。 誰知她正不知所措,便聽慕容檀揚聲道:“送進來吧。” 屋門應(yīng)聲而開,四個驛站仆役搬著半人高的木質(zhì)大浴桶入內(nèi),浴桶中早已注滿浴湯,熱氣自其中溢出,漸漸在室內(nèi)彌漫。 第10章 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