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隔著氤氳水汽,宋之拂雙頰坨紅,偷偷望慕容檀,卻見他俊顏上亦閃過一絲不自然。 方才孫嬤嬤那一聲問,正好解了慕容檀的尷尬,他想也未想便應了,可待仆役入內,又瞧見宋之拂緋紅的面頰,方想起這并非他的屋子。 二人成婚多日以來,除新婚第一夜,其余俱是分房而眠,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如今他忽而便要留下沐浴…… 慕容檀趕緊揮開腦中胡思亂想,暗道,本就是夫妻,他這般行事,實屬正常。 可隔著水霧,宋之拂羞澀的模樣,令他想起方才那張俏臉上委屈又隱忍的可憐神情。如此,怎么仿佛是他趁人之危似的? 這般想,倒越發(fā)要當個君子了。 他繃住臉,正要令她出去,卻見她已然垂著腦袋退了兩步,側過身道:“夫君沐浴,阿拂在外候著吧。”說罷,也不待他應,小步便急急邁著踏出門去。 慕容檀好容易固住的表情生生垮下,尷尬與惱怒浮上心頭,如此說來,還是他自作多情了,她這么急著離去,想來壓根兒也未有心思留下侍奉。 他越想越惱恨,抬著受傷的手,只一手解開衣扣,連寬衣也費勁兒起來,外衫褪下,竟直接將桌邊茶杯勾下,發(fā)出清脆的瓷片碎裂聲。 屋外,宋之拂才踏出,便見孫嬤嬤一臉不贊同的模樣,將她悄悄拉至一旁,低聲道:“早知姑娘還害臊,不愿意服侍侯爺。聽嬤嬤一句勸,早晚要來?!彼f著,將手中替慕容檀預備的換洗衣物直接塞給宋之拂,將她輕輕往門邊一推,“姑娘,去吧,嬤嬤在外頭守著你?!?/br> 宋之拂咬著唇躊躇不已,怎么也踏不出那一步。正當此時,卻聽屋里傳來清脆的破裂聲,這才想起慕容檀為了救她,還受著傷。 她咬咬牙,罷了,橫豎都要走這一步,就當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吧。 輕叩門三聲,得了應允,推門而入,就見地上衣衫散著,慕容檀只披一件里衣側站著,滿面惱怒與不耐,看也未看來人,只當是個仆役。 他尋常慣了行軍打仗時的獨自生活,也不需旁人服侍沐浴,便只指著地上破碎的瓷片道:“把這收拾了便出去吧,這兒不必你伺候。” 宋之拂只得將手中衣物擱在一旁,低下|身一個個拾碎瓷片。 瓷片碎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偶有一些格外鋒利的,一下便把她的手指劃出一道半寸長的口子,鮮血汩汩流出,疼得她輕呼一聲。 慕容檀這才發(fā)現(xiàn)來人是那個令他氣不打一處來的小丫頭,再瞧她笨拙的模樣,和委屈巴巴望著自己的模樣,心里的氣又消了,統(tǒng)統(tǒng)化為無奈。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受傷的手,嘆道;“怎這點小事也做不好?放著吧,一會兒讓下人來收拾?!?/br> 語氣溫柔難掩,他卻并未發(fā)現(xiàn),只仔細查看她如青蔥一般的手指,用力將血擠出,待傷口漸愈,又喚人送來金創(chuàng)藥。 孫嬤嬤在門邊悄悄望著慕容檀衣衫不整的握著宋之拂的手,這才放下心來,沖宋之拂比了個安心的手勢,再度將門自外關上。 宋之拂卻羞紅了臉,垂著眼不敢忘眼前人,將細白的手縮回,咬著唇輕聲道:“夫君請沐浴?!?/br> 慕容檀也回過神來,心里涌起一陣不自在,繃住臉不再看她,轉過身伸展雙臂道:“替我寬衣?!?/br> 宋之拂心里撲通直跳,腳下到底一刻也不敢停,行至他身后一步處停下,替他除下褻衣。 溫熱的呼吸與纖細的指尖若有似無拂過,慕容檀只覺渾身肌rou皆緊繃,抿著唇一動也不敢動,褻衣一除,便趕緊移開些,指著外間道:“我自己來,你且在外候著?!?/br> 宋之拂亦是渾身緊繃,一聽這話,如蒙大赦般快速移出,只背對著里間,再不敢多看一眼。 于是男主單手洗了個澡。 巾帕與衣物皆整齊的疊在旁,他伸手扯過擦一把,拿起褻褲要穿。 可少了一只手,解下容易,要穿上卻著實費勁,好容易將雙腿套入,卻因過于寬松,剛扯住一邊腰帶,另一邊又迅速下滑。 正當他急得滿頭大汗,迫不得已伸出那只受傷的手時,便聽外間弱弱的詢問聲:“夫君可需阿拂幫忙穿戴?” 原是宋之拂想起方才他行動不便的模樣,總還是擔心,方出口一問。 慕容檀低頭看一眼狼狽的褻褲,又抬頭看她局促的背影,終是放棄掙扎,疲憊道:“替我穿衣吧?!?/br> 宋之拂深吸一口氣,又垂著頭入內,看也不敢看他,只伸手替他將腰帶系好,將褻衣穿上,再迅速后退,拉開些距離,仿佛他身邊便是百丈懸崖一般。 孫嬤嬤令人入內將浴桶等物清走,又試探問道:“侯爺可要在此就寢?” 這話忒直白,宋之拂已然羞得無地自容,心里竟有些埋怨孫嬤嬤cao之過急,教她招架不住。 慕容檀卻只沉思一瞬,便點頭道:“就在此安歇吧?!?/br> 孫嬤嬤此刻方吃了定心丸,只以為事成,當即歡天喜地的令人服侍二人凈面漱口,再行退出,那模樣,不曉得的還以為今日才是洞房花燭夜。 這可苦了宋之拂,憋著心思始終噤聲,捏緊裙角動也不敢動。閨房之樂她自是懂得,可今日方知這人有心除掉自己,教她如何能放得下心? 慕容檀好氣又好笑,坐在床邊輕嘆道:“睡吧,我不動你?!?/br> 若說起初有那么半分心思,此刻看她驚弓之鳥般的模樣,那半分心思也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宋之拂將信將疑,仍是不動,只怔怔盯著他,似難辨他話中真?zhèn)巍?/br> 他無法,只自行吹熄蠟燭,翻身躺下,自顧自合眼入睡。 宋之拂如一只小羊羔一般躲在床邊,借著微光,透過黑暗又瞪了他許久,見他似乎真的就此入睡,再無旁的動作,這才放了心,小心翼翼躺至他身側。 慕容檀卻陡然睜開眼,趁她不備,迅速側身,伸手將她抱在懷里。 她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渾身霎時僵住,大氣不敢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動也不敢動:“夫君……方才明明說——” 慕容檀感受著懷中人兒細微的顫抖與恐慌,這才覺得憋了一晚上的煩悶得到了些許發(fā)泄。他湊近她耳邊,打斷她尚未出口的話:“噓!你方才說不想死,你可知,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驚惶再次浮上心頭,宋之拂只覺呼吸停滯,眼里慢慢又蒙上水霧,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角滑落,在黑暗中閃出晶瑩的光。 這回卻換慕容檀惴惴不安起來。 他正暗自懊惱自己說得過分了些,剛要開口安慰,卻忽而察覺懷里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動了動,竟是側過身面對他,伸出雙臂纏住他,將臉埋進他懷里。 她懂了,只有牢牢抓住身邊這人,才能暫保性命。 好姑娘,果然聰明識時務。 慕容檀嘴角無聲扯出滿意的笑容,漆黑的眼眸里閃著得逞的精光。這一晚上的憋悶已蕩然無存。 他未受傷的手如撫摸小羊羔的狼爪一般,一下一下輕拍她后背,饜足不已,不多時便徹底入睡。 …… 驛站另一間屋內,有侍從才向趙廣源言燕侯與夫人同寢。 趙廣源捻著胡須,眼底閃過若有所思的精光。 燕侯是什么人?跟著太|祖一路打天下,沙場里摸爬滾打出來的王侯。他跟隨燕侯多年,從來都知其品性堅韌,不為外物所惑。 他今日才言明鄭氏不該留,燕侯當夜便宿鄭氏處,這無疑是不給他機會下手,暗示他要留著鄭氏。 燕侯雖品性純良,不愿牽連無辜女子,可卻也從來是當斷則斷,也不知這鄭氏有何不同,竟能令燕侯如此…… 明明聽聞這鄭氏夫人性情軟弱,怎今日一瞧,卻似有誤? 他心里漸漸升起疑慮,當即又招手示意侍從靠近,耳語幾句,令人速去:“記得,此事先不必報侯爺知曉,只需盡快查清,待有眉目,我自有打算?!?/br> …… 卻說寢屋內,宋之拂臥在慕容檀懷里,夢了一夜,腦中紛紛擾擾,卻睡得格外沉。 清晨時分,慕容檀已然清醒,才動了動要起身,便后知后覺的感到酸麻的手臂上枕著的腦袋,以及腰間緊緊糾纏的兩條藕臂。 他先是皺眉,轉而心里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滿足感。 年近而立,才頭一次明白清晨醒來時,嬌妻在懷是何種感覺。 他不禁想起年少時的情景。 那時天下初定,父皇甫登基立后,他也剛剛被接入金陵皇宮。前朝的舊宮建得格外奢華靡麗,處處雕梁畫棟,卻因空曠巨大,又少了過去為百姓時的煙火之氣,時時令人感到空虛不適。 他少時極不愿父親為皇帝。眼看著后宮里陌生的女人一日日變多,原本只屬于他們一家人的父親變得越來越忙,他一度以為即將失去屬于自己的父親。 直至那日清早,他因夢魘,趁眾人未醒,悄悄往母親的寢殿去,卻見父母如從前一般交頸而眠,衣物繾綣,忽覺心安。 原來父親仍是父親,即便從區(qū)區(qū)小民躍升為萬民之主,他心里最愛的,仍是伴著他一路走來的原配妻子。 如今父母俱亡,皇帝寶座上坐的,更是時時要將他置于死地的親侄,他心里一陣五味雜陳。 不過一陣晃神,身旁的人已醒了。 宋之拂初時雙眼迷蒙,一瞥見慕容檀,立時便清醒過來,忙手腳并用的起身,跪坐在床邊,乖覺道:“夫君可要起身?” 晨曦微光中,她長發(fā)披散,烏黑柔順,水眸晶瑩,雙頰染粉,寬大的素服包裹著小小的身軀,模樣格外嬌柔。 慕容檀心知昨夜著實將她嚇著了,可覺她此時的柔婉順從令人格外舒心,便壞心的只作嚴肅模樣,由著她亦步亦趨的替他更衣盥洗。 外頭的下人們皆覺驚訝,怎只一夜,燕侯與夫人忽然這般親密? 只孫嬤嬤心里暗喜,再是怎樣的英雄好漢,也逃不過美人這一關。 眾人用過早膳,一番簡單收拾,便離開驛站,再踏北上的路程。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 第11章 初入燕府 經鳳陽知府冒皇帝名義試圖擊殺慕容檀失敗,燕軍自平邑北上便再未遇阻礙。 想來皇帝欲不顧人倫禮法,殺害無辜親叔的消息已傳揚出去,若燕侯真在途中喪命,皇帝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史官也必要在史書上留下深深一筆。以慕容允緒的為人,斷不會如此行事。 卻說自平邑一夜慕容檀留宿,往后這一路,二人皆是同床共枕。 宋之拂防他數日,見其皆未有旁的舉動,方安下心,及至如今,甚至已漸趨習慣同眠。越是靠近燕地,遠離金陵,燕侯勢力越盛,由沿路驛丞越來越恭敬的態(tài)度,便可見一斑。 半月后,一行人終于至北平燕王府。 昔日燕王已為侯,皇帝卻仍命其居王府,待來日捧殺。 這座府邸于十五年前由太|祖親自下令營建,凡宮殿二十余座,房屋八百余間,形制宏偉瑰麗,庭院舒闊明朗,乃諸王府邸中規(guī)模最大者。 府邸東西南北四面各開一門,其中正門名端禮,門外設十丈高,百丈寬之九龍壁,遠遠望去,壯闊雄偉,令人不敢仰望。 九龍壁外,原燕府府官皆列兩側迎。 其中,為首者乃一白發(fā)蒼蒼之老者,只見他一身官服,體態(tài)圓碩,面目和善,雖年約花甲,行走間卻仍是精神矍鑠,此人正是燕府長史王誠如。 王誠如乃本朝頭一年進士,自慕容檀被封王時,便為其長史,至今十余年,深得眾人信任。長史除理王府諸事務外,還兼教導親王之職,于慕容檀更是亦師亦臣,關系親密。 宋之拂自車中出時,便見王誠如被慕容檀親自攙扶起,滿面喜悅與擔憂交織,道:“總算是回來了,臣聽說侯爺路上遇襲,日夜擔憂?!?/br> 慕容檀素來嚴肅冷漠的面上難得露出一抹笑,溫和寬慰道:“令老師擔憂了,此次幸有趙先生及時來援,有驚無險。” 王誠如撫著渾圓腹部點頭,轉而望見立在慕容檀身后的宋之拂,登時笑開道:“此便是侯爺新夫人吧?”他方說完,似想起什么,擔心慕容檀惱怒,小心翼翼瞧一眼,見他并無異樣,才信步走近,領眾人行禮道:“臣等拜見燕侯夫人?!?/br> 宋之拂已聽出此人身份,一面令人起身,一面謙道:“長史大人多禮?!辈恢獮楹危冀K覺此人莫名熟悉,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一番寒暄后,慕容檀便已領眾臣屬于外朝殿中議政,宋之拂則入內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