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慕容檀卻又叫住他,凝眉囑咐:“此事不可令任何人知曉,趙先生也不許?!?/br> 他到底還是心軟,若真查出什么,趙廣源定是毫不猶豫要將人除掉。 可……即便無趙廣源,只他自己,一旦知曉她欺騙于他,居心叵測,難道便不會痛下殺手嗎? 他搖頭苦笑,示意劉善下去。 罷了,只盼此皆他杞人憂天吧。 …… 金陵皇宮中,慕容允緒面無表情的望著殿中瑟瑟發(fā)抖跪著的人,清俊的面上喜怒不辨。 派往燕地的探子言:燕王不但私造大量兵器,更早與北方諸將暗中勾結(jié),儼然已控住兗州府以北大片疆域,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退下吧。”年輕的君王語調(diào)中是從未有過的寒意。 那人如蒙大赦般方退下,慕容允緒便將手邊硯臺狠狠摔出,砸在軟而厚的地毯上,卻只留下一片污漬,全無半點(diǎn)聲響。 他越發(fā)不解氣,只不管不顧的將手邊所有物什皆砸出。 齊澄匆忙入宮時,瞧見的便是面目猙獰,微喘著粗氣的皇帝頹然倒在座上的模樣,舉目四顧,殿中滿地狼藉,桌架上再無半點(diǎn)完好之物,可見其怒火之盛。 他遂躬身行禮,謹(jǐn)慎道:“請陛下保重龍?bào)w,切勿令急怒攻心?!?/br> 慕容允緒聞言,倏然抬起赤紅雙目,嘶啞著嗓音怒道:“教朕如何不怒?北邊那些老家伙,皆是忘恩負(fù)義的武夫!只恨當(dāng)初先帝心慈手軟,未及一一除去!” 齊澄嘆道:“到底未讀過幾年圣賢書,如何懂得忠君之事?陛下,為今之計(jì),當(dāng)速速下旨意,討伐逆燕才是啊!” 慕容允緒聞言,卻忽然頓住,方才的怒意消去不少,反化為游移不定。 這已經(jīng)不是齊澄第一回 諫言起兵。 數(shù)月前,慕容檀上奏出兵蒙古,并促杜氏與蒙古王廷結(jié)親時,便建議即刻以燕王擅作主張為由,出兵討伐。 當(dāng)時他心下猶豫,舉棋不定,只答應(yīng)再度暗派探子前去查問。 事到如今,燕王不但除了后方的蒙古,更與北方諸將勾結(jié),其勢大,他又哪里敢出兵? 遂遲疑道:“齊卿,可有旁的法子?不必如此大張旗鼓,若舉兵,天下不得安生?!?/br> 齊澄心中失望,只他生性優(yōu)柔,遲遲不愿動手,只因還存著念想,要將燕王如另外兩位叔王一般,兵不血刃的除掉。 他只得忍耐著苦思冥想,終是想出一策:“陛下,即便不動燕王,那等與他勾結(jié)之人,卻是再不能留了。不如尋些由頭,將其撤下吧?!?/br> 慕容允緒點(diǎn)頭贊同,又問:“可替換哪些人為好?” 齊澄道:“今日臣便著人擬出名單來,定都是京中值得信賴之人?!彼S即又想出一計(jì),“陛下,待此事妥當(dāng),不如令鄭御史著親眷往北平探望燕王妃?!?/br> “燕王妃?”慕容允緒面上閃過片刻恍惚,心跳更漏了一拍。 方才那探子還說,燕王與王妃感情和睦,已令他心底泛酸,卻不知齊澄為何要提。 后者只裝未見皇帝的恍神,低聲道:“王妃總是鄭家人,必要時可用。” …… 時值臘月,杜海月婚期將近。 慕容檀漸松了徐夫人母女的軟禁,不但請于嬤嬤每日教導(dǎo),更令宋之拂替其置辦婚事。 新婦雖為侯門女,到底其兄無襲爵,更兼嫁得匆忙,此時朝堂與邊疆皆形勢微妙,入冬后草原物資匱乏,各族爭搶,著實(shí)不宜大肆鋪張。慕容檀自早囑咐宋之拂一切從簡,按例行事即可,落入徐夫人耳中,自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依。 她屢屢哭訴王妃苛待她們母女,令嫁妝微薄,婚儀倉促,任旁人如何解釋,皆無濟(jì)于事。 眼看只五日便是迎親之日,徐夫人按捺不住,傍晚時分便領(lǐng)著女兒,親至長春宮外,撲通跪地哭道:“檀兒,眼見你表妹這一去,怕是一輩子也難回來,你如何忍心,令她終身遺憾?” 她哭得凄厲,初時身為侯門貴婦的氣度,早因接連打擊,與數(shù)月幽禁而消磨殆盡。 慕容檀才自外朝歸來,正滿身疲憊,此刻聽她哭訴,登時蹙眉,揮開妻子正替他整理衣襟的雙手,沉聲道:“令她們進(jìn)來吧。” 徐夫人一入內(nèi)便一通埋怨:“檀兒,先前你道那蒙古韃子不能來親迎,我忍了,可如今,嫁妝寒酸,婚儀更簡陋,這——豈不是要令月兒從此遭人嘲諷一世?” 慕容檀薄唇緊抿,眉頭越蹙越緊。 不能親迎,乃因哈爾楚克復(fù)位不久,正是各方勢力需平衡穩(wěn)定之時,若此時輕易離開,只怕之前成果毀于一旦。此事哈爾楚克早已親筆書信說明。 而嫁妝與婚儀之事,更無商量余地。 他心知徐夫人此舉只為爭一口氣。 她出身望族,自來高居人上,矜貴驕傲。然喪夫后,新帝對其不理不睬,才令她陷入恐慌,迫不及待的自謀出路,至燕王府后,又處處碰壁,她自覺大受羞辱,此刻女兒出嫁,非得爭回些面子不可。若此番不成,便是她身為新城侯夫人一輩子的恥辱。 權(quán)貴之家,體面遠(yuǎn)比茍活重要。 他移開視線,命人將其扶起,冷然道:“姨母,此事已定,勿再多言。”見徐夫人錯愕又不甘,他只嘆氣,“如今局勢復(fù)雜,日后若成事,我自補(bǔ)償姨母。” 徐夫人卻失了高門貴族女子的矜持,只不依不饒:“要補(bǔ)償何用?我只求五日后,月兒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的出嫁?”她豁出去般,指著一旁的宋之拂,啐道,“你若再由著此婦肆意踐踏我們母女——” 慕容檀眼中閃過厲色,冷冷等著下文。 徐夫人出口便是威脅:“我便去信亡夫過去的部曲們,你休想得他們的支持!” “哼!”慕容檀忍不住冷笑,方才尚存的一絲情分消失殆盡,“姨母未必太瞧得起自己,即便無他們,我也不過多費(fèi)那數(shù)月時間罷了?!?/br> 說罷,不再理會徐夫人的驚怒,直接令人將其送回西側(cè)院。 第34章 鄭家來信 卻說徐夫人自知原本的籌碼已無用,回西側(cè)院后,便終日惶惶不安,因憂思焦慮而臥床不起,直至五日后女兒出嫁,亦是強(qiáng)撐病體,勉強(qiáng)出席。 杜景自軍中歸來時,見母親如此模樣,震驚不已,詢問之,只道偶感風(fēng)寒。他自入軍中后,隨眾人日夜cao練,雖軍紀(jì)嚴(yán)明,卻正合了他好武逞勇,肆無忌憚的性子,也算如魚得水。他甚至十分期盼跟著慕容檀到真正的沙場上走一遭,因此也未多想,只又請大夫來替母親瞧病,meimei出嫁后第二日便又走了。 豈料數(shù)日后,又陸續(xù)有消息傳來,皇帝以“年邁功高”為由,特許數(shù)名常年鎮(zhèn)守的將領(lǐng)們卸任回金陵,安享天年。 徐夫人只道天降橫禍,曾經(jīng)新城侯的老部曲們各個被挪到金陵去,杜氏一門在這燕王府哪里還有立足之地?她越發(fā)憂慮驚慌,不但為先前丟面,更為兒子往后的前程。沒了這些人,杜景往后再無幫襯,原本指日可待的安逸富貴與潑天權(quán)勢,難道便破滅了嗎? 眼見著她一日日的憔悴,病情總不見好,連宋之拂白日的請安,都屢屢拒之門外。屋中婢子常能聽其囈語,甚而有時辱罵燕王與王妃,言語間全是怨恨,似將此時的不得志,統(tǒng)統(tǒng)歸咎于此二人。 饒是如此,宋之拂仍是囑大夫每日替其診脈。雖徐夫人幾次三番設(shè)計(jì)于她,但到底是長輩,總該看顧著。 然徐夫人全然不領(lǐng)情,時日久了,聽聞大夫由王妃延請,連診脈也不愿,只將人拒之門外。 如此不過兩月,原本氣色尚佳,略有儀度的她,竟成了個滿是怨氣,終日臥床,肌膚粗糙,滿面溝壑皺紋,眼窩深陷烏青的老婦。 宋之拂遠(yuǎn)遠(yuǎn)的在屋外瞧過兩次,心中只覺惆悵。 如徐夫人這般出身貴族之家的女子,從前志得意滿,高高在上,如今命都去了大半條,床邊卻無兒女侍湯藥。而慕容檀這個唯一的血親,竟似毫無觸動般,整整兩月,只在外忙政事,未曾踏足西側(cè)院一步,連問都鮮少問及。連下人來報(bào),徐夫人命不久矣時,他也只微愣,轉(zhuǎn)頭問:“如此突然,怎沒聽你說?” 真真是無情人。 宋之拂無奈輕嘆:“我如何沒說?只你未留心罷了。夫君,可需去探望姨母?” 他只略一思忖,搖頭道:“我便不去了,如今將要入夏,正是耕種之時,待秋收便要起事,此事你看著辦吧,告知杜景與海月便可。” 不論是誰,一旦觸碰他底線,他必不再留情,此刻更是盡顯無疑。 徐夫人尚如此,日后他若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也只是個替嫁的平民之女,又會如何對她? 宋之拂只覺手腳冰涼,不敢再看他,背過身去涼涼應(yīng)“是”。 西側(cè)院里,花木繁茂,隔著一道門的屋子里,卻凋敝陰暗,彌漫著濃郁苦澀的藥味。從前服侍的下人被譴走大半,只余數(shù)個家生的。 徐夫人喘著粗氣躺在病榻上,發(fā)絲枯槁,雙目無神,奄奄一息,皸裂的雙唇翕動著喃喃自語。 陳嬤嬤拖著年邁疲憊的身軀守在床前,戚戚然望著榻上人道:“蒼天無眼,如何讓夫人遭這樣的罪?”她渾濁的雙目泛起憐憫,枯坐半晌,遂如下定決心一般,自妝臺前取下銅鏡,悄無聲息遞到病榻前。 病榻上,徐夫人無神的雙目微微波動,遲滯的轉(zhuǎn)向銅鏡。 鏡中人憔悴蒼老,面目熟悉又陌生。那雙無神的眼睛漸漸現(xiàn)出驚恐的神色,不敢置信般粗喘著嘶啞道:“不不,我——怎會是……這副模樣……不!” 她使出渾身力氣伸手打掉懸在眼前的銅鏡,霍的自榻上坐起,如噩夢驚醒一般,雙目圓瞪,聲嘶力竭道:“我怎成了這副狼狽模樣!”重重的喘幾口氣后,又忽然蔫了下去,搖晃如枯葉,“如何還有臉見人……如何……茍活于世……” 陳嬤嬤渾濁的眼里也溢出淚水,輕聲道:“夫人,如今亦不過吊著一口氣,不如便去吧……” …… 三日后,徐夫人卒。時慕容檀已悄然往萬全都司去,忙于暗中聯(lián)絡(luò)那些明升暗降的舊將們,聞訊又稍待兩日,才歸來奔喪。 而杜景,聞訊連夜自城外趕回,卻仍是沒趕上見母親最后一面。 他一身風(fēng)塵奔入屋中,只跪倒在亡母榻前慟哭:“母親,為何不待兒歸來便先撒手?不過數(shù)月,怎遭如此變故?” 陳嬤嬤令旁人離去,伸手扶他,低聲道:“世子,夫人在這王府里著實(shí)苦?。∵@府里上下,自王爺王妃,到尋常下人,哪個是真心待咱們?” 杜景正哭得天昏地暗,聞言更悲痛欲絕:“世道如此,自父親去世,我們母子境況一落千丈,我原以為表兄雖冷性,卻也會厚待親人,怎知會如此?” 陳嬤嬤眸光一閃,搖頭道:“王爺若真將夫人當(dāng)至親長輩,如何會令姑娘遠(yuǎn)嫁?又如何會將世子丟進(jìn)軍營?”她壓低聲暗示道,“世子,如今中原再無依靠,過去侯爺舊部也皆失勢,是該另尋出路的時候了……” 杜景眼淚一滯,紅著眼眶愣道:“我還能去何處?不若便在軍中立功業(yè),像父親一般掙個權(quán)位來……” “燕軍哪還有世子的容身之處?”陳嬤嬤急道,“您瞧,若王爺還有一分情意,怎會遲遲不歸來奔喪?” 杜景漸止悲痛,沉吟道:“可天地之大,再無我親眷?” 陳嬤嬤遂關(guān)起門道:“夫人咽氣前,曾囑老婢,令世子投姑娘去。姑娘如今為蒙古汗妃,那處雖不比中原,到底能位居人上……” “母親當(dāng)真這般說?”他心底微動。 “千真萬確?!?/br> …… 慕容檀回府時,方值徐夫人大殮日前夜。 棺木早已備好停當(dāng),卻忽聞有人來報(bào):杜景竟揮退下人,趁人不備時,以引魂燈燃盡徐夫人尸身,攜骨灰連夜翻墻策馬而逃! 喪儀遭此變故,眾人皆失色。 劉善回道:“因他將人都趕出了院子,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發(fā)現(xiàn),追出去時,已逃出城外,不知是要往何處去?!?/br> 慕容檀自顧除下孝服,冷笑道:“他能去哪兒?必是蒙古。我原在軍中給他機(jī)會,他既同他母親一樣,便任他去。” 如此,喪事自不必再辦,王府原本掛的縞素也皆除下,恢復(fù)如初。 卻說數(shù)月時間,趙廣源暗中散步消息,言皇帝換下的將領(lǐng)們,一旦入金陵,便要直接下獄,是以諸將人心惶惶,幾番商議后,又遇慕容檀主動示好,紛紛來信表心意。 如此幾番來回,金陵接替的新人們陸續(xù)到了,該南下的,卻一個個稱病,借故拖延。 慕容允緒苦等數(shù)月,未等到預(yù)料的結(jié)果,終是等不下去,聽了齊澄諫言,令鄭家人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