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長春宮中,宋之拂正捧著鄭家的來信兀自出神。 慕容檀踏著傍晚余暉入內(nèi),正覺初夏悶熱,又不見妻子迎來,遂問:“何事出神?” 宋之拂方回神,放下家信,邊替他寬衣,邊垂眸若無其事道:“金陵家中來信,說……家人念我,下月初來探望,今已上路。” 她亦不知鄭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直覺便不是好事。然她無法言明,更無力阻止,只怕他此刻便生不悅。 慕容檀平展的雙臂一緊,忽想起劉善派出的人尚未有信,佯裝無意道:“是嗎?平日不見你給親人去信,原來感情也甚好。來的是何人?” 她腦袋越發(fā)低了,聲音也十分沒骨氣,只弱弱道:“祖母年邁,有母——母親照看著,父親不得離京,是故,來的是兄長……” 兄長?慕容檀愣了愣,隨即想起新婚時,那枚令他二人起過爭執(zhí)的相思玉扣,可不正是出自鄭家長子鄭子文嗎? 他垂眸收斂鋒芒,壓下心底不好的猜測,一把將她抱起,不顧她驚呼,大步往浴房去:“來便來吧,你自派于嬤嬤安排。此刻,你只管伺候我……” 他今日格外強勢,令她再無暇顧及心中隱憂,只專心應(yīng)對。 夜半二人相擁,她側(cè)臥在他胸口,渾身疲憊,頭腦卻格外清晰,忍了半晌,終是沒忍住,小心問道:“當(dāng)日姨母過世,夫君……當(dāng)真不能原諒她嗎?” 慕容檀此刻正饜足,聞言只撫著她道:“你勿多想,只安心跟著我,別欺瞞于我,我自不虧待?!彼煊直犙鄱嗽斔?,“你可會騙我?” 宋之拂微顫了顫,心底猛的一跳,咬著唇默默背過身去,低聲道:“阿拂自不敢……” 他盯著她纖弱的背影,目光莫測,仿佛不愿給她逃開的機會一般,又強硬的將她緊緊攬回懷里,喃喃道:“阿拂,千萬別騙我……” 第35章 兩難抉擇 月初,鄭子文等漸近北平城。 宋之拂只覺近日與慕容檀隔閡愈深,數(shù)次想坦誠心底秘密,到底話到嘴邊,又再說不出半句。 直至有下人來報,鄭家公子已近城門,不出一個時辰便可至王府,她方在孫嬤嬤與柳兒擔(dān)憂的目光中輕嘆:“且走一步算一步吧?!?/br> 她未親迎,只遣數(shù)十人在城門處迎候,自己則穿過半個王府,至端禮門處等候。到底是名義上的兄長,總得禮遇些。 卻說她等了一刻,尚未等來鄭子文,卻見慕容檀面無表情自府中行出,一言不發(fā)立在她身側(cè),同她一道望向大門外的九龍壁。 “夫君怎親來了?” 慕容檀眼神一黯,想起方才劉善悄悄遞至他案上那幅畫像,勉強勾了勾唇道:“今日得閑,既是你兄長,我便來瞧瞧?!?/br> 話音方落,便聽道上傳來車馬聲響,不過須臾便至門前。 只見那不過二三十人的隊伍,有箱笥數(shù)個,馬匹十?dāng)?shù),中有一架蓋著綢布的二駕馬車,于階下停定后,車簾掀開,便有一身著儒生袍,面目蒼白清秀的弱冠青年步出,正是自金陵千里迢迢趕來的鄭子文。 越過重重人群,他一眼便瞧見那朝思暮想的翩躚身影,霎時便將這一路舟車勞頓拋諸云霄外,只顧愣愣的瞧著她。 那毫不掩飾的思慕,哪里是兄長瞧親meimei的眼神?分明是…… 慕容檀只覺刺目,心底怒火直躥,恨不能立刻將妻子藏進屋中,不教旁人覬覦!可礙于眾目睽睽下,他只得沉著臉略移步,將身旁的小女子擋在身后,自臺階上居高臨下望著鄭子文。 鄭子文被他威勢迫人的目光嚇得渾身激靈,登時醒悟,急急忙忙到近前,蒼白的臉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笑容,先是沖慕容檀行了個禮,再轉(zhuǎn)頭沖宋之拂笑道:“阿拂——” 這一聲喚得熟稔而親昵,聽得那二人一個羞赧惱怒,一個氣急敗壞。 宋之拂早知鄭子文此人頗不可靠,生怕他言行出格,遂急急出言打斷他的話:“兄長這一路行來,必是十分勞累,還是快些入府,稍作安歇吧?!闭f罷,便示意孫嬤嬤等上前安置車馬仆從。 此舉落在那二人眼里,卻皆變了味。 鄭子文只道他心尖上的表妹到頭來仍是掛念他的,頓時情潮澎湃,又想起臨行前齊澄的交代,越發(fā)心緒復(fù)雜,矛盾交織,一時竟眼眶泛紅,怔怔然說不出話。 慕容檀則當(dāng)這二人定之前有瓜葛,竟敢當(dāng)著他的面,這般郎情妾意的暗訴衷腸!他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膽大包天的丫頭,過去連皇帝也瞧不上,難道是因早就中意眼前這個文弱書生?她到底是何來歷? 他非得好好看看不可! 這般想著,他越發(fā)擋在那二人中間,防賊似的防著他們“眉目傳情”,掩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握著,一刻也不肯松開。 如此,三人間氣氛怪異,直至入長春宮,鄭子文被引往稍遠院落居處,宋之拂方稍得片刻喘息。 可誰知,她一轉(zhuǎn)身,便一下撞入慕容檀漆黑幽深,滿是懷疑的眼眸中。 他喜怒不辨,語調(diào)平板問:“這便是送你玉扣那人吧?” 她嚇得輕咬紅唇,下意識后退兩步,怯生生望著,顫聲道:“正是……夫君,此事不是早已說清了……” 慕容檀原本便不甚親切的面目此刻深邃而冷峻,緊抿的薄唇透出明顯的不悅,令她聲音漸漸低下,再不敢出聲。然他只一言不發(fā),莫測的打量她片刻,遂甩袖轉(zhuǎn)身離去,踏出寢殿前,冷淡丟下一句:“今日我宿城外?!?/br> 空余宋之拂一人,有苦說不出。 鄭子文那糊涂紈绔,若無人在上鎮(zhèn)著,指不定如何胡來! …… 卻說宋之拂已打定主意,在慕容檀歸來前,不單獨同鄭子文會面,誰料傍晚時分,他卻不請自來,直奔長春宮,直至寢殿外,方被孫嬤嬤等攔下。 柳兒等皆對他避之不及,忙入內(nèi)室報。 宋之拂撫額無力道:“偌大的王府,怎能讓他這般來去自如?快令他回去,即便是頂著兄妹的名義,也不該這般直闖寢居?!?/br> 正說著,卻聽外頭孫嬤嬤急道:“少爺——您可不能——此乃王爺與王妃寢殿——” 原是鄭子文要強闖內(nèi)室。他雖文弱,到底是男子,更兼王妃親兄弟,旁人自不敢強阻,一陣吵嚷,已教他得空隙強入內(nèi)室。 孫嬤嬤懊惱道:“姑娘,這如何是好——” 宋之拂忙示意她噤聲,令將門窗皆敞開,生怕教有心人瞧見,傳到慕容檀耳中。 她盡力好生氣的低聲勸道:“此乃燕王府,兄長當(dāng)知,不可擅闖,快些回去吧?!?/br> 鄭子文哪肯罷休?他自入住處后,便始終魂不守舍,一面想著齊澄的交代,一面又念著宋之拂,只等著何事能再見她,一訴相思。可左顧右盼,自晌午等到傍晚,再無人理會,他既心慌,又急切,想起方才慕容檀冷淡嚴肅的模樣,只以為表妹在這王府里十分不受待見,遂頭腦發(fā)熱,不管不顧的往長春宮闖。 她這般說,反令他誤以為她是怕受慕容檀責(zé)罰。 他面露憐惜,竟是大步靠近,柔聲道:“阿拂,你在此受苦了吧?” 宋之拂瞧他非但不知收斂,反而越發(fā)舉止孟浪,嚇得連連后退,氣得俏臉通紅,壓低聲怒斥道:“你——放肆!怎能如此無禮?” 鄭子文被她斥得一愣,心中卻越發(fā)一廂情愿的以為她有難言之隱,遂不肯同他親近,這才停下腳步,以門窗外婢子們聽不見的聲音,悄然道:“今夜子時,我自避開旁人耳目再來,表妹莫怕?!?/br> 宋之拂哪里能不怕?便是他方才那聲“表妹”,也能令她心神劇顫!她急得眼都紅了,又委屈又惱恨,壓著嗓子怒罵:“你休想!這可不是鄭家,自不會縱著你!” 鄭子文只道她害怕兼害羞,遂又道:“表妹離家多時,難道不關(guān)心祖母近況嗎?” 到底是自小一處長大的,這話算是捏住了她的軟肋。 她自到北平,偶也寫家書寄予外祖母,可到底路途遙遠,更為免教旁人懷疑,數(shù)月才有一封。如今聽他這樣說,她只覺一顆心都收緊了,紅著眼眶將信將疑瞪著他,既防備,又渴望。 鄭子文自問知她甚深,此刻既已動搖,便不再苦苦相逼,只作揖悄聲丟了句“等我”,便施施然離去。 孫嬤嬤望著他離去,立刻緊閉門窗,面上滿是憂慮:“姑娘,千萬別信了他,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呀!” 然宋之拂卻雙眸含淚,怔怔然望著她,喃喃道:“可是外祖母,我如何能舍下……” …… 夜半子時,月上中天,長春宮燈火全熄,門窗緊閉,只余南側(cè)一扇紗窗微微敞著,露出條縫隙。 許是管著宮舍鎖鑰的嬤嬤糊涂了,往日該鎖牢的幾處,竟都只松松的掛了鎖,卻未扣上。一身形瘦弱的男子,踏著夜色,躡手躡腳,一一穿過門廊,悄然靠近長春宮,順著殿外摸索一圈,直至見到那扇微敞的紗窗,方露出個松了口氣的笑容。 朦朧的月色照出他清秀而蒼白的面頰,正是傍晚時才強闖此處的鄭子文。 他先觀左右,見四下無人,方伸手在窗柩上叩擊三聲。 那聲響極輕,卻令室內(n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著的宋之拂渾身一顫。 外祖母是她的軟肋,鄭家其他人她皆可不在乎,只外祖母,是這世上唯一真心疼愛她的人。尤其,她總有不好的預(yù)感。 是以猶豫許久,她終是咬牙下定決心,便聽聽鄭子文到底意欲何為。 紗窗又被稍推開些,露出她半張小臉,月光灑下,越發(fā)皎潔瑩潤。 鄭子文隔窗望著,只覺怦然心動,緊接著壓抑許久的思念便奔涌而出。他呆呆伸手就要撫上那張朝思暮想的俏臉,卻被她側(cè)身一避。 只聽她脊背挺直,面色僵硬,咬著牙問:“你拿外祖母要挾我,到底要做什么?” 鄭子文瞧她如此冷淡,忙解釋道:“阿拂,我怎會要挾你?我——我是真心思念你,只盼著能與你獨處罷了!”他忽又恍然大悟般,輕嘆道,“定是那燕王——他可有苛待你?” 宋之拂蹙眉搖頭:“你毋需言他,只待告訴我,外祖母如今到底如何?身子可已大好?”她雖曾得信言外祖已痊愈,可到底擔(dān)心是搪塞之言。 鄭子文表情有些微裂縫,眼里閃過片刻恍惚,輕點頭道:“眼下祖母康健無礙?!?/br> 宋之拂聞言,才覺心中巨石落下,卻聽他話鋒一轉(zhuǎn):“可往后如何,就不知了。” 她心中登時警鈴大作:“你這是何意?” 他眼中恍惚愈深,仰頭向東南,囈語般道:“阿拂,四月殿試,陛下欽點我為探花,恩榮宴上,還授了我翰林編修之位?!?/br> 她心底冷笑,這探花與編修到底有幾分真才實學(xué),不言而喻。 “恭喜表兄,多年寒窗苦讀,總是得償所愿。” 他卻模糊的笑:“寒窗苦讀,只為能忠君之事,匡天下社稷。我知阿拂雖是女子,卻也明是非道理,燕王,不能再留了?!?/br> 宋之拂心一沉。 他轉(zhuǎn)過臉,眼眶里是彷徨的淚。 “你我若不動手,鄭家——皆亡?!?/br> 第36章 天生一對 空氣中沉寂一片,風(fēng)雨欲來般壓得人喘不過氣。 宋之拂只覺如遭雷擊,心中痛苦煎熬,直令雙眸黯淡,面如死灰。 一個是自小將她養(yǎng)大,真心愛她護她的外祖母,一個是朝夕相對的丈夫,即便她怕他懼他,到底也受他庇護,白白多活了這樣多時日,她哪里下得去手? 鄭子文見她掙扎不語,又自袖中摸出一小小瓷瓶:“此乃宮中秘藥,每日只一滴入飯食中,不出五日便令其身亡,狀如染疾。如此,不但替百姓們免去戰(zhàn)火,更能保住慕容檀死后名位,他死后,你回金陵,仍享王妃制?!?/br> 宋之拂低頭愣愣凝望著手中潔白的瓷瓶,忽而微笑:“他許了你什么好處,令你這般千里迢迢趕來勸我?” 她到底還是心寒。 以慕容允緒的為人,只怕會在慕容檀死后,肆意抹黑,甚至將他移出宗譜,而她身為遺孀,即便不被處死,也難逃改頭換面,入宮為他禁臠的下場。 況且,保一時安寧如何?慕容允緒素來優(yōu)柔寡斷,偏聽齊澄等人,一味重文輕武,早已觸怒不少老臣,屆時只要有天災(zāi)人禍,必天下大亂。 鄭子文肯赴北平,哪里是為家人與百姓?分明是想換大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