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他自不愿承認(rèn),忙干笑道:“阿拂何出此言?” “想必他早已許你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吧?”她吐出的話毫不留情,“你們鄭氏一門,皆貪生怕死,為了功名利祿,到底還要如何逼我?” 她兀自笑著,晶瑩的淚珠卻順著雙頰大顆大顆滾落,滿是失望與委屈。 “我絕不再令你們?nèi)缭浮!?/br> “阿拂——”鄭子文到底面嫩,一下被她戳中心思,滿面通紅,支支吾吾。 與二人一墻之隔處,一頎長身影筆直挺立,屏息凝神,雙拳攥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正是原該在城郊的慕容檀。 他傍晚時假意離開,只為令這二人放松警惕,好暗中觀察其到底有何謀算。 方才他聽得真切,她喚鄭子文“表兄”,鄭子文更挾她暗害自己! 饒是早有預(yù)料,乍聞時仍是禁不住心中狂跳,一動不敢動,生怕她說出令他失望透頂?shù)脑挕?/br> 幸好,她說不會讓鄭家人如愿。 他懸在嗓子眼的心剛剛落下,卻忽有瓷瓶碎裂聲傳來,緊接著便是她喊著哭腔的喃喃道:“大不了,我眼下便向王爺坦白,我這條命尚是他救的,他若因此降罪,我認(rèn)便是!” 說罷,竟徑直轉(zhuǎn)身自屋門出。 鄭子文一聽,登時慌了,不管不顧將她攔在門口,伸手一把握住她纖細(xì)的手腕,急切低吼道:“阿拂,你要置我于死地嗎?你就不怕,祖母她——” 他如此脫口而出的威脅,愈令她淚水漣漣,方要奮力掙扎,卻忽有一道頎長身影猛地推門而出,緊接著便一掌重重?fù)粼谒乜?,疼得他不禁松手,連連后退數(shù)步。 待他好容易站定,定睛一看,卻登時大驚失色,顫抖著撲倒在地,慌亂道:“王——王爺!” 來人正是慕容檀。 只見他面色陰沉,滿目不屑的俯視著伏趴著直打顫的鄭子文,冷笑道:“憑這般草包也想殺我?慕容允緒未免太小瞧我!” 鄭子文聞言知他定全聽到了,竟嚇得兩眼一翻,當(dāng)場暈得不省人事。 慕容檀再不多看一眼,只示意劉善等將人悄聲帶走。 寢殿外霎時只余二人。 宋之拂咬著下唇,垂首斂目,心知藏了許久的秘密再不能隱瞞,正欲坦白,卻聽頭頂傳來他平板無波的聲音:“隨我來吧。” 她愕然抬頭,緊跟他的步子入了書房。 點起燭火,屋中漸明,她茫然四顧,目光卻漸漸落在正中桌案上攤開的畫卷上。 那是一幅少女肖像。 畫中少女五官清秀,端正而柔弱,赫然是十四五歲時的鄭瀟! 他何時知道的?是否這些時日,他皆在看她笑話?是否他早已不再信她? 宋之拂目光愈加暗淡沉寂,轉(zhuǎn)過身不敢直視他:“夫君既早知真相,又何故縱我至今?我原也不配居這王妃之位。今日殺剮隨君,阿拂無怨言……” 慕容檀聽她語調(diào)戚戚然,一顆心仿佛被緊緊捏住,窒悶抽痛。他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緊,生硬問道:“當(dāng)初鄭家人緣何令你替嫁?” “左不過舅父舅母不舍表姐遠(yuǎn)嫁,又兼我少失恃怙,無依無靠,更無人識得,生來是個克星命,遂暗中起意令我替嫁?!彼f罷,便等著他勃然大怒,直接處置。 豈料身后人靜默片刻,卻忽然輕笑出聲:“我是個克妻命,如此說來,你我豈非天生一對?” 宋之拂怔住,閃著水光的眼眸滿是驚愕,似不敢相信般抽噎問:“你……不生氣?” 慕容檀忽而神情一肅,作憤怒狀:“我自然生氣?!?/br> 他如何不氣?劉善好容易請技藝嫻熟的畫師,根據(jù)湖廣道一帶曾見過鄭家姑娘之人的描述,繪了畫像,今日送至他書案上,他方知同床共枕多時的妻子,竟是個冒名頂替的平民之女! 堂堂先帝親子,身負(fù)赫赫戰(zhàn)功,常居王位,再是不濟(jì),也容不下鄭承義這等小人如此肆意侮辱! 可方才聽二人言語,他才漸回過味來。鄭氏之錯,著實不該由這可憐的小女子承擔(dān)。她不過一寄人籬下的孤女,如何能替自己做主?況方才她嚴(yán)詞拒絕,足見并未有何對他不起之處。 再思及過去落在自己身上的“克妻”惡名,他哪里還能苛求? “我氣你瞞我多時,若非今日事發(fā),你是否還要繼續(xù)騙我?” 他原只嚇唬她,令她往后不敢再有欺瞞,卻禁不住她抽抽嗒嗒,委委屈屈,朦朧淚眼微微一橫,但見波光流轉(zhuǎn),媚態(tài)天成,勾得人心頭一跳:“阿拂若早說了,只怕早已為夫君所棄……” 那輕軟的嗓音帶著細(xì)細(xì)鼻音,撩得他滿心滿眼都化作水,哪還有一點怒意? 她說得不錯,若再早數(shù)月教他發(fā)現(xiàn),他定會聽從趙廣源諫言,干脆舍棄她。事到如今,他哪里還舍得? 這世上有太多人盼著他二人離心離德,興許,他該想個法子,令她再離不開他。 “我不棄你。”他忽而自身后將她摟住,雙手漸漸自腰側(cè)滑過,落于腹部,“阿拂,替我生個孩子吧。” 他要她生孩子。 宋之拂久久不能回神。 她懷著滿心愧疚,視死如歸般隨他入書房,卻不料,他竟要她生孩子。這算什么? “你……不嫌棄阿拂出身低微嗎?”到底是平民女子,自來卑微慣了。她自小寄人籬下,即便前世身在皇宮,慕容允緒也是對外稱之為鄭承義之義女,方容她無名無份的常伴左右。 慕容檀此刻著實心疼了,伸手捧住她淚意斑駁的面頰,深邃雙眸直視她,啞著嗓音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毋需妄自菲薄。我過去于姻緣上不順?biāo)?,父皇亦曾賜我平民女子為妃,只我沒福。阿拂,我年歲已不小,往后無論功業(yè)成否,都該后繼有人?!?/br> 高門貴族皆重血脈,分嫡庶,前世慕容允續(xù)再寵愛,也只當(dāng)她為掌中玩物,旁事閉口不提。 可是眼前人卻真心將她當(dāng)作明媒正娶的正妻,教她如何不動容? 她抽噎著點頭,只說了個“好”,淚水又止不住滾落。 慕容檀忙伸手胡亂替她拭淚道:“別忙哭,明日教人瞧見你這模樣,還當(dāng)我欺負(fù)你了?!彼龆裣肫鹗裁此频?,蹙眉佯怒道,“方才還未說完,那姓鄭的草包,你可曾對他有情?” 宋之拂一窒,忙搖頭辯解:“不不,阿拂沒有!”她忽而噤聲,小心翼翼縮了縮脖頸才道,“只從前曾有婚約......” 慕容檀臉色愈寒,冷硬道:“緣何未嫁?” “舅母嫌我八字命格不好——不,實則是我——是我自己不愿嫁……”她一見他神色,忙將當(dāng)時自己如何買通算命先生一事和盤托出。 慕容檀聽罷遂覺心頭舒坦,他中意的女子,果然非比尋常。 “如此甚好?!背盟尚?,他忽而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往寢殿去。 “你這是作甚?”她面頰羞紅,卻不敢驚呼,生怕教人聽見。 他慣常冷峻的面上布滿得逞的笑容,嗓音低沉道:“才說要替我生孩子,自然得珍惜這短短春宵?!?/br> …… 燕居之殿,趙廣源攜劉善等審鄭子文。 后者渾渾噩噩,粉白的面上滿是惶恐怯懦,未待逼問,便已將齊澄的交代一字不落的和盤托出。 劉善等素來不喜這等酸腐儒生,更見不得其軟弱無能,毫無氣性的做派,紛紛面露鄙夷。 鄭子文此刻哪還顧得上面子,只管磕頭告饒:“此皆齊澄指使,非我所愿,各位大人饒命,求王爺饒命呀!” 劉善等怒極,抬手便欲劈下,卻被一旁的趙廣源止住。 只聽他云淡風(fēng)輕道:“我等饒你又如何?你以為這般回金陵,陛下能饒你?只怕還會殃及整個鄭家?!?/br> 鄭子文方才慌亂中未及細(xì)想,此刻聞言,頓又瑟瑟發(fā)抖。齊澄雖以高官厚祿誘他,卻也的確曾以家人性命為脅,他若如此狼狽而回,一旦陛下降罪,自無可逃。 趙廣源知他懂了,方道:“如今給你兩條路,其一,以你一人之命換鄭氏滿門暫;其二,你替王爺給陛下遞個信,我保你鄭家無事?!?/br> 鄭子文徹底靜下,將信將疑望著他,遲遲不敢言語。 “你自想吧,明日再做決定?!?/br> 說罷,趙廣源便領(lǐng)眾人離去,只將他一人關(guān)在屋中。 劉善等不解:“先生,他對王爺圖謀不軌,為何不干脆取他性命?” 方才若非趙廣源攔著,他們只怕已將其收拾得再起不來。 “且看吧,他有大用處?!壁w廣源輕嘆,“況且,念在王妃的面上,王爺也定不會殺他?!?/br> 旁人瞧不出,他卻看得真切,他們這位氣吞山河的燕王,早已甘為王妃百煉鋼化繞指柔了。 第37章 李氏公主 第二日,慕容檀初聞趙廣源欲留鄭子文性命時,頗為不滿,待趙廣源一句“到底是王妃血親”,他方漸漸回過味來。 鄭子文該死,出賣他的阿拂,還要謀害他,可再該死,到底是她的親人,那個家里,還有她最緊著的外祖母。 然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私心,怎可因這點男女之情,便手下留情? 幸而趙廣源早已看穿,趕緊給他臺階:“況且,鄭子文此人大有用處。令他獨自回金陵,言陛下欲無故刺燕王,如此一來,舉世震驚,王爺可速發(fā)檄文清君側(cè)。陛下若殺鄭子文,世人便會議論其乃心虛所致。如此,既保鄭家平安,又是我等起兵之大好時機?!?/br> 如此,慕容檀深以為然。 而那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鄭子文,自然毫無意外求自保,第二日便聽了趙廣源的囑咐,孤身一人,逃命似的直奔金陵。 不出半月,消息傳至金陵,舉國震驚之際,慕容檀突發(fā)檄文,直指太常寺卿齊澄居心叵測之佞臣,以讒言使帝罔顧倫常,誅殺親叔,更細(xì)數(shù)其幾大罪狀,欲發(fā)兵金陵,以清君側(cè)。 至此,按捺了近一年的新帝與燕王,終于開戰(zhàn),寧靜了十?dāng)?shù)年的大齊土地,戰(zhàn)火又起。 燕軍兵器已鑄,將士們?nèi)找筩ao勞,等的便是這一刻怒起。 慕容檀與趙廣源等早已謀劃好,當(dāng)即披掛領(lǐng)兵,以北平為據(jù),半月內(nèi)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保定府,隨一月,原由新城侯所掌,如今以徐巖行為指揮使之萬全都司,則不戰(zhàn)而降,主動歸附。 不出兩月,金陵新帝尚未擬定策略之時,慕容檀已率先以北平為中心,形成前后防線。盡管轄地未廣,先前有意之北方諸將,早已嗅到風(fēng)向,蠢蠢欲動。 當(dāng)此全城戒嚴(yán)之際,慕容檀一面在大齊疆土之上撻伐,一面回府時夜夜努力,只盼妻子能誕下子嗣。不但是他,連周遭大臣也暗急起來。 凡要為人君者,不可無嗣。尤如燕王這般,常在沙場奔走,必得有嗣以保不測。從前有個克妻的惡名,連娶親尚且艱難,自然無人敢言。然如今好容易有了正室王妃,燕王已近而立,實該迫在眉睫了。 然而宋之拂嫁入燕府已有一年,近來更是日日早晚飲孫嬤嬤備的湯藥進(jìn)補,卻遲遲不見動靜,著實令人心急。 她原未多想,可慕容檀離家的日子越來越多,望著她的眼神也愈加期盼,她自也心生愧疚。再思及上輩子,侍奉慕容允緒三年之久,也未曾有孕,更是暗自懷疑。 她遂請大夫細(xì)細(xì)診脈。大夫只言她身體康健,并無隱疾,久無動靜只因心神不寧,盼子心急所致。 于嬤嬤也來勸:“王妃不必憂慮,既身體康健,那便是緣分未到,興許順其自然,便能有了?!?/br> 她漸放低期望,不再日日焦心,卻不料,此事竟會為他人詬病。 …… 卻說金陵城中,朝堂爭論不休已有一月之久。 皇帝欲聽齊澄言,抽直隸、山東兩省之稅為餉,調(diào)河南、山西兩地之兵,對燕王形成圍剿之勢,將其擒殺。然眾臣卻各持己見,有言朝中無堪用之將,地方將帥則多與燕王有故舊,此舉不妥;也有言既燕王以“清君側(cè)”為名起兵,不若如他所愿,誅殺齊澄,皇帝下罪己詔,令其無借口再發(fā)兵便可。 一時眾說紛紜,令慕容允緒頭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