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他素來愿當(dāng)個寬仁溫厚,廣開言路的君王,一時難以抉擇。然無論如何,他不誅齊澄。幾番輪辯,他打了幾位臣子,將各方勢頭壓了又壓,至七月,慕容檀之勢已漸向山西擴張時,方從齊澄諫言,力排眾議,祭告太廟,削其宗籍,革其王爵,廢為庶人,并設(shè)平燕司,以皇后之兄陳佑為左布政使,率數(shù)將赴任,另發(fā)八百里加急令,以老將常懷元調(diào)河南、山西兩地共十五萬兵馬,直撲燕軍。 如此一來,燕軍被逼一隅,寸步難行。慕容允緒更修國書一封遞往朝鮮,欲令李氏朝鮮協(xié)同發(fā)兵,殲滅燕王。 豈料慕容檀早有預(yù)料,陳佑、常懷元等待調(diào)餉畢,少則一月,多則兩月,其統(tǒng)地方兵力,更不如親兵得心應(yīng)手,一時半會兒定無法危及北平。他遂急點精兵兩萬,自水平府、廣寧衛(wèi)等地直擊朝鮮,打他個措手不及。 臨行前,宋之拂細細替他穿戴好戰(zhàn)甲,一路送至端禮門。 此前他已出征多次,她皆親送,卻無一次如今日般,心里隱有不好的預(yù)感。 慕容檀大笑著登馬,望著她的眼里滿是志氣與自信:“區(qū)區(qū)朝鮮,十年前我能拿下,如今更不在話下!阿拂,你且等著,一個月后,我定得勝歸來!” 端禮門外皆是劉善等近臣,宋之拂不敢多言,只笑祝他旗開得勝,望著他背影直至消失,方含著隱憂回長春宮。 孫嬤嬤替她斟茶,說了兩句閑話:“想十年前,王爺便大敗朝鮮,那李氏還曾許嫁公主與咱們王爺呢!此番定也是一樣的順利,姑娘勿憂?!?/br> 許嫁公主! 宋之拂一頓,終于想起來了! 前世的慕容檀曾娶二側(cè)妃,除卻那已經(jīng)去往蒙古的杜海月外,另一位,便是李氏朝鮮的公主。 這位公主乃先前曾許嫁燕王的公主之親妹! 李氏朝鮮素為大齊之附庸,其國君為在大齊內(nèi)亂夾縫中求生,遂欲兩面討好,被慕容檀打敗后,為求和而出聯(lián)姻之策。此女正該隨慕容檀戰(zhàn)勝后同歸,并于三月后入門為側(cè)妃。 宋之拂心里暮然泛起落寞與酸苦,怎么也止不住。 若是數(shù)月前,她大約只想著替自己日后立足早做打算,可如今......他待她那樣好,她哪里還能那般灑脫? 只怕到時空自傷懷。 …… 慕容檀此戰(zhàn)果如所料,所到之處,接迅捷取勝,李氏朝鮮早嘗過燕軍鐵蹄之厲害,為免受戰(zhàn)亂,幾乎不戰(zhàn)而降。直至燕軍挺進皇城,國君更是領(lǐng)諸王子親迎。 如此有失國君風(fēng)骨之作為,令金陵大為震怒,皇帝隨即下詔怒斥朝鮮。 消息傳至北平,燕府上下皆一片歡欣,唯宋之拂,喜憂參半。 算算日子,那位公主該來了吧。 七月,暑氣正盛。 燕軍得勝歸來,一路自朝鮮到北平,除那原有的兩萬精兵,赫然還有李氏國君的一子一女,王世子李芳灝與五公主李芳姬。 朝鮮國君雖未明言要嫁女和親,只以子女為質(zhì),其意圖卻不言自明。 前去打聽的家仆們早已瞧見,那朝鮮公主的馬車氣派又精致,絲毫不輸王妃的車架,因而回來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望著宋之拂,生怕她氣惱。 可宋之拂哪有閑情生氣,只稍憂愁一瞬,便打起精神往端禮門處迎。她經(jīng)了這樣多日自我折磨,總還是得盡著王妃的本分。 到得端禮門不多時,慕容檀的坐騎便小跑而來。他剛肅的面目自一見門邊頂著烈日相迎的宋之拂,便不覺露出欣喜滿足的笑。戰(zhàn)場建功立業(yè),歸家如花美眷,哪還有比這更快意的? 那烈日下的小女子,粉白的小臉染著緋紅,細密的汗珠自額角沁出,瞧得人直心疼。他下馬快步過去,一手輕抬她面頰道:“天熱,你不必如此苦等?!庇旨毤毝嗽?,蹙眉道,“怎清瘦了些?可有不適?” “暑氣重,食的少了些罷了,不礙事?!彼銖娦χ?,一雙眼睛卻悄悄轉(zhuǎn)過,瞥見后頭姍姍來遲的隊伍里,下人口中那架“不輸王妃”的馬車。 三駕的馬車,外覆華錦,果然氣派非凡,緩行至階下,便有一朝鮮女子打扮的年輕婢子在車前擱踩腳蹬,輕掀車簾。簾子里,先伸出一只纖細潔白的手,丹蔻美而不艷,緊接著,便步出一身段纖柔,面目明亮艷麗的年輕女子,通身茜色朝鮮長裙,頭梳單髻,行止端莊,氣度不凡。 此女當(dāng)是朝鮮公主李芳姬了。 她一步下馬車,便先轉(zhuǎn)目瞧慕容檀,沖他笑過,方側(cè)目瞧他身旁之女。她素來自負美貌,朝鮮王室無出其右者,今日見這位燕王妃,卻著實令她心驚。這位王妃面目如玉,眉目如畫,朱唇瓊鼻,婷婷而立時,纖腰不盈一握,柔弱不失清美,有傾城之姿,更兼其雖非高門出身,卻有通身高華之氣,更令人過目難忘。 她心中頓時警鈴大作,眼中陰霾一閃而過,即刻便收起鋒芒,恭敬笑著上千福身行禮:“芳姬進過王妃?!?/br> 宋之拂眼中的笑漸漸淡了些,下意識輕掙開慕容檀的手,側(cè)身避讓道:“公主快請起,我如何能受公主禮?”她自是瞧出來了,這位李氏公主以退為進,能斂鋒芒。 如此美人,一路行來,慕容檀怕是早已動心了吧。 她心下戚戚然,越發(fā)提不起精神,只勉力笑道:“長途跋涉,公主怕是累了。趕緊入府稍歇吧?!彼f罷側(cè)目,卻未見世子,只詢道,“怎只見公主,不見世子?” 李芳姬忽作羞澀狀,抬眸瞧一眼慕容檀,方低聲道:“世子先往驛館歇下了,傍晚再來拜見。是芳姬心急,早聞王妃姿容不凡,欲先拜見王妃,才跟著來了,望王妃勿怪?!?/br> 論理,朝鮮世子與公主當(dāng)先入住驛館。可李芳姬此舉,宋之拂哪里還能將她請走?自然只能請她入府長居。 一旁的慕容檀面無表情,雙眉微蹙,只靜靜聽妻子說話,此時忽然揮手招來個下人,吩咐道:“公主跋涉辛勞,請于嬤嬤來安置。”說罷,徑直往府中行去。 宋之拂未跟上,待他腳步稍緩,回頭望她時,才遲疑著跟上。 第38章 眾臣勸納 一路上,宋之拂終是行在慕容檀身后兩步處,任他快或慢,皆不逾越。 行在前的慕容檀面無表情,心中卻莫名不安。不知為何,他方才見她看向那朝鮮女子時,竟有nongnong的心虛,仿佛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一般。 尤其瞧她一雙美眸里那一瞬的黯淡,仿佛戳了他心窩子似的。 他總要說些什么解釋,可醞釀了一路,總不知如何開口。直至二人入了長春宮,她照例替他寬衣,卻一點不曾抬頭望他時,他方忍耐不住,出口解釋:“我原只當(dāng)她跟著李芳灝一同入驛館了,哪曉得未同我說便跟了來。” 宋之拂手只微微一頓,便又若無其事的替他系起居服的腰帶。 “她既來了,便住下吧。橫豎府里院子不少,即刻便能收拾出來。只她身為公主,怕怠慢了她?!?/br> 慕容檀一聽這話,臉色便不大好。他苦心解釋,她卻似根本不放在心上般,輕描淡寫。 “既如此,你自看著辦吧?!彼挠胁粣偅秸靡挛锉戕D(zhuǎn)身往外去。 宋之拂在后懨懨望著他背影,正覺心漸漸沉了,卻見他行到門口,忽然停住腳步,像想起什么似的,身板挺了挺,旋即又冷著臉轉(zhuǎn)過身,大步往回走。 她正莫名張大眼,不懂他又要如何,便已被一把摟住,狠狠的吻上。 驚呼與錯愕皆被吞下。 慕容檀一點空隙也不想留給她,只將這月余積攢的掛念統(tǒng)統(tǒng)化為欲念,一股腦兒發(fā)泄出來。 誰讓這小丫頭貫會惹他不快? 宋之拂臉皮薄,一面伸手推他,一面雙目往一旁婢子們身上瞟。孫嬤嬤老道,趕緊一揮手,令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的悄聲閡門退開。 寢殿一閉門便是一兩個時辰,眾人皆知王爺與王妃情濃,自無人敢打擾,只那被于嬤嬤安置的朝鮮公主李芳姬,卻不請自來。 孫嬤嬤與柳兒等自然將她攔下,含蓄道:“王爺與王妃正歇息,恐不便見公主?!?/br> 李芳姬仍是一襲朝鮮衣裙,明艷的臉上是恭敬的笑,卻并不退開,只略提高了聲道:“芳姬不敢叨擾,只是自故國帶了些山珍,特獻予王爺與王妃?!?/br> 隨侍的數(shù)名婢女立即手捧漆盒上前,揭開紅綢,露出底下諸多名貴山參等物。 李芳姬仍做恭敬狀,卻更上前兩步,話鋒中有身為公主不容拒絕的強硬:“煩請嬤嬤通報一聲?!?/br> 她身側(cè)數(shù)個婢子也更圍攏些,紛紛道:“公主拜見王爺與王妃,如何要被拒之門外?堂堂大齊燕王府,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一時間,人聲嘈雜起來,即便孫嬤嬤不通報,寢殿中也已隱約聽到,若再強攔著,反倒與故意刁難的惡仆別無二致。 豈料孫嬤嬤卻寸步不讓,直接攔住她去路,躬身道:“王爺與王妃歇下了,公主請回?!?/br> 殿中內(nèi)室,慕容檀與宋之拂正疲累酣眠,忽聞殿外紛亂,悠悠轉(zhuǎn)醒,二人無言相顧,轉(zhuǎn)眼便聽出端倪。 慕容檀方得滿足的面上已現(xiàn)出陰沉神色,宋之拂咬著唇,只道他為孫嬤嬤的怠慢而不滿,遂覺心涼,默默起身更衣,欲出門去迎。 誰知未到門邊,慕容檀卻忽然起身,大步上前自后摟著,握住她行將觸碰門扉的雙手,蹙眉道:“好容易有片刻寧靜容我歇息,你出去作甚,這等小事,令他們自去處理便罷了?!闭f罷,又拖著她回內(nèi)室。 殿外頓時靜了。 慕容檀話音不大,隔著一道門,卻清晰的傳入眾人耳中。孫嬤嬤與柳兒等面上閃過得意,李芳姬眼里有一瞬陰霾,轉(zhuǎn)眼又恢復(fù)端莊的公主模樣,笑道:“既如此,芳姬便不打擾,稍后再來?!?/br> 她此來不過試探,并不急在一時。 宋之拂聽著外頭聲響漸去,終是忍不住訥訥道:“她畢竟是朝鮮王女?!?/br> 慕容檀冷哼一聲:“王女又如何?不過手下敗將罷了。既要來北平,便得懂規(guī)矩?!?/br> 原本自朝鮮前來為質(zhì)的,該是世子與世子妃,豈料那李氏國主非以世子妃有孕不宜遠行為由,以公主代替同往。他心知其聯(lián)姻之意,始終猶豫著,因趙廣源、劉善等皆贊同,他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可心中卻總隱隱抗拒,不愿輕易行聯(lián)姻之策。 今日這李芳姬擅自跟來王府,他已是不快,如何還能容她在府中這般行事? 可宋之拂卻絲毫不因他冷淡的態(tài)度而欣喜。前世,慕容檀娶杜海月與李芳姬兩位側(cè)妃,卻傳聞他獨寵李芳姬,原因無他,只因這位朝鮮公主嫁他不久,便替他生下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兒子。 子嗣。 那是身為女子,唯一能期盼傍身的。她期盼許久無果,心里如何不苦?只恐日后慕容檀登上大位,便有后宮佳麗三千,而她孤零一身,色衰愛弛,凄慘度日。 …… 傍晚,世子李芳灝?dāng)y隨行臣屬等入王府拜見。 李芳姬自去迎候,與眾人一同再拜王爺與王妃。朝鮮臣屬獻上山珍、木器、漆器等凡十八箱,在殿中一一鋪開,李芳灝跪道:“我王曾請國師夜觀天象,紫薇光華黯淡,北方新星光華耀目,此乃天下易主之相。王爺命格貴重,有天子之氣,當(dāng)為天下主?!?/br> 一番吹捧亦真亦假,卻清楚明白的道出了朝鮮臣服燕王的打算。慕容檀臉色方霽,卻又聽他道:“我王五女芳姬,生帶祥瑞,命格貴重。我王盼其得配燕王,結(jié)秦晉之好。” 李芳灝忍了一路的話,終于待入了北平,方說出。身側(cè)素來力求端莊的李芳姬更是羞澀得雙頰微紅,微微低頭,不敢直視旁人目光。 一時間,殿中鴉雀無聲,數(shù)十雙眼睛皆望向上首的慕容檀,只待他回應(yīng)。 只見他面無表情,淡淡掃過眾人,最后在垂首不語,不知在想什么的宋之拂身上逗留片刻,才開口道:“此事容后再議。今日王府設(shè)宴,款待遠客?!闭f罷,只揮手令人賜座擺席。 李芳姬美眸中閃過一絲失落,隨即便是不甘。 她在故國自來是為眾人追捧的那一個,更因美貌兼出身,從未被人當(dāng)面拒絕。可今日她不但在長春宮吃了閉門羹,更在殿上當(dāng)眾失了面子,這教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她的故國如今正陷危機,身為公主,自當(dāng)肩負責(zé)任。而上首那個坐燕王妃之位的女子,空有能與她媲美的美貌,卻無高貴的出身與家世,難道只憑早了一步,便能將她踩在腳下? 她不甘心,遂沖兄長使眼色。 待眾人落座,女眷等被引至殿中一側(cè),設(shè)屏風(fēng)隔開。婢子捧著杯盤佳肴入內(nèi)一一布下,酒水斟滿之時,李芳灝忽又起身拜道:“臨行前,我王特令十名舞姬隨行,今日諸位大人都在,不妨請她們獻上一舞?!?/br> 在座者不少武將,一聽歌舞,尤其是素日鮮見的異域歌舞,登時兩眼放光。 只聽樂聲傳來,十名身段輕盈,面容秀美的朝鮮舞姬步入殿中,于正中獻舞。一時衣裙翻飛,脂粉之氣漸漸彌漫,眾人調(diào)笑聲愈盛。 正當(dāng)此時,隔著屏風(fēng)處,忽悠琴聲傳來。 那是朝鮮的伽倻琴,其聲如箏,卻更纏綿悱惻,低沉幽怨,如泣如訴,聽得人人皆抬眸斂笑,心生凄涼,紛紛望向樂聲來處,連舞姬們何時退去都不曾留意。 一曲畢,卻見李芳姬雙手捧琴,自屏風(fēng)那側(cè)緩步而出,沖上首微一福身道:“芳姬一聞樂舞,便思念故國與亡母,情難自禁,請王爺恕罪?!?/br> 她本是個明艷動人的女子,此刻眼中帶露,面有凄切,再捧著伽倻琴,配一襲茜色長裙,倒更有風(fēng)情。眾人一時看呆,竟沒回過神。 李芳灝也起身道:“我兄弟姐妹中,母后最愛的便是長姐,豈料那年長姐遠嫁,不幸去了,母親傷心,不久也去了。” 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狀似無意,旁人卻聽出端倪來。 他們口中遠嫁的那位長女,豈非就是當(dāng)年許給燕王,卻無福而亡的公主李芳吟?這怕不是在提醒燕王,兩國聯(lián)姻,自太|祖時便有先例,當(dāng)年能娶,如今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