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明年就五歲了，我想著，還是該送他去上私塾讀書。”

    周氏滿臉笑容，“這事我已經(jīng)想過了。等明年開春后，就著手安排。你和阿容也不能閑著，現(xiàn)在家里人多了，生意上的事兒用不著你事必躬親。閑下來，多練練才藝，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都不能落下?！?/br>
    季菀：“…”

    琴棋書畫女紅刺繡…小說里那些女主個個學得快學得精，落到自個兒身上，才知道多苦多累。

    好在這身體的原主人學過，有基礎(chǔ)，尋摸著記憶，倒也輕松。只是每日課程太多，季菀表示壓力山大。

    可每當她想偷懶的時候，看看學得認真且樂在其中的meimei，心里那股子怨念便消失了。人家比她小兩歲呢都沒一句抱怨，她好歹活了兩輩子，這點累都受不得？那也忒丟人了。

    于是只好咬牙繼續(xù)堅持。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劉氏來了。她學聰明了，給了周氏足夠的時間去添置那些所謂的家具用品，才領(lǐng)著季云和季松登門。

    她什么都沒帶，身上一個包裹都沒有，擺明了要啃周氏。

    這天邱氏剛好也在，正在正廳與周氏說話，前頭的丫鬟來稟報，周氏先是詫異了一下，便一臉歉意對邱氏道：“夫人稍等，我婆母來了，我得去前頭迎接?！?/br>
    邱氏早就知道季家分家了，雖不知道老太太是跟著誰的。但周氏上有大伯子，下有小叔，怎么著婆母也不該由她一個寡婦養(yǎng)老。否則那日搬家就該直接住進來了。

    她稍稍一想就大約猜出了情由，怕是那老太太眼見著媳婦富貴了，想要來打秋風吸血吧？她眼神諷刺，臉上卻帶了笑意，起身道：“原是我叨擾，怎能耽誤了meimei的正事？老太太是長輩，哪有客人坐在堂屋等長輩的道理？這樣吧，我和meimei一起去。”

    兩人前腳出了正廳，后腳季菀便得知了消息。

    她微笑看向跟著邱氏過來的郭家兩姐妹，“今兒個真是趕巧，我三叔家的堂妹堂弟來了，你們就留在這里吃中午飯吧，也見見我奶奶?！?/br>
    邱氏和周氏前半生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兩個女人喜好什么的倒是也十分投契，邱氏幾乎天天都帶著女兒過來拜訪。

    郭燕十二歲，郭麗九歲，四個女孩子年齡相近，湊在一起倒也熱鬧。熟悉后，郭燕便與季菀說起了自己搬來登縣的經(jīng)過。

    那時已經(jīng)快過年。

    因著楊胡氏的接濟，他們姐弟三總算能過個飽年了。郭燕將沒用完的錢拿去買了米和面，又下河摸了魚，準備過年吃。

    郭燕正在門口殺魚，邱氏乘著馬車，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來了。

    邱氏是從桃花村出去的，村民們自然都認識她。當丫鬟掀開車簾，小心翼翼的扶著她下車。那一身的華貴錦緞，抬手舉止間的富貴雍容，讓郭燕一度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

    母親的美，從來都是樸實和低調(diào)的，何時這般的明艷張揚？

    這或許就是母親丟下他們姐弟三改嫁的原因吧。

    那個女人緩緩走來，踩著上好錦繡綿鞋，走在鄉(xiāng)間泥地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說：“燕姐兒，我來接你們了?！?/br>
    郭燕努力抬頭，看見多年不見的母親，眼中竟含了微微水光。

    那雙眼睛一如兒時那般溫柔慈愛，讓她覺得，母親并不是那么冷血無情，甚至她從未拋棄過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了一趟遠門而已。

    但奶奶的話言猶在耳。

    “她氣死了你們爹，改嫁去做富太太了，以后都不會再回來。以后誰都不許再提這個女人，我郭家也沒有這樣的兒媳！”

    奶奶每每提到母親，都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鐵青。

    郭燕還記得，父親病入膏肓之時，母親擔憂得落淚。父親死的那天，母親也哭得要暈過去?？伤欢瑸楹胃赣H尸骨未寒，母親就不告而別，一去不回？

    那時她只有八歲，還只是個孩子。剛剛失去了父親，又沒了娘。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再后來，爺爺奶奶也相繼去世…

    面對漏風的屋頂，破敗的房子，以及哭泣無依的弟弟meimei，郭燕咬牙擔起了長姐的責任，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她咬牙將血淚往肚子里吞的時候，夜里偷偷流淚的時候，想必也時常想念自己的生母，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想得到母親的安慰疼惜。

    所以當邱氏帶著溫柔慈愛的笑回來接她們的時候，郭燕的心里不是沒有觸動。那是一個孩子，對于母親本能的依賴。

    正因這份與生俱來的依賴和愛，才會讓她在被拋棄后，那么恨自己的母親。

    其實在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郭燕去找過自己的母親。但門房不讓她進，說夫人剛生完小公子，正在坐月子…

    當時門房看她滿身補丁，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嫌棄，未等她說自己是他們夫人的女兒，就將她趕走了。

    母親改嫁，并且又生下了小弟弟，不要他們了…

    九歲的郭燕站在江府外的長街上，癡癡的盯著那高大的門匾，心里涌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恨意和絕望。

    在那之前，她總是抱有幻想的，覺得那么疼她的娘肯定不會不要她?？稍谀且豢蹋J清了現(xiàn)實。

    所以當母親風光的來接他們的時候，她短暫的震驚過后，便拒絕了。

    可她要為弟弟meimei們考慮未來。

    爺爺奶奶已經(jīng)去世，全靠她一人支撐，她人小力微，也無法下地耕種，家里欠了一屁股債。再這么下去，她們姐妹倆便只能去賣身做丫鬟了。她自己無所謂，卻不愿弟弟meimei跟著受苦。賣身為奴，一輩子都不得自由。

    父親在泉下有知，怕是也會不得安寧。

    那女人說了，把他們姐弟三接去過好日子，以后一定好好照顧他們。她哭得傷心，說得懇切，言語中全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慈愛與關(guān)懷。郭燕不信，年幼的弟弟卻對幼時的記憶不甚清晰，一個孩子對母愛本能的渴望讓狗蛋痛哭流涕。meimei也掩面垂淚，悲傷不已。

    郭燕淚流滿面，咬牙同意她帶走弟妹，自己卻不肯走。她不信那個虛偽的女人，也不肯原諒她當初的拋棄，寧可餓死也不要接受那個女人的施舍。

    弟弟meimei看她不走，全都過來抱住她，不肯拋下她一人。

    任是她怎么說，弟弟meimei都不聽。

    那個女人悲戚哭泣，不住懺悔保證，為了弟弟meimei，郭燕終究妥協(xié)了。

    江家是富商，各地都有無數(shù)商鋪，酒樓、錢莊、綢緞莊等等不計其數(shù)，江府自是潑天富貴，一花一草都是金銀堆砌起來的。她有了獨立的院子，還有丫鬟伺候，一日三餐飲食精細，穿著的不再是粗布麻衣，而是綢緞棉衣。

    這一切，是她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那個女人興許是真的對他們姐弟三心懷愧疚，處處彌補，還請了女夫子入府給她和meimei授課，教他們大家禮儀。

    半年多下來，郭家姐弟已不再是昔日農(nóng)戶小舍里吃不飽穿不暖的鄉(xiāng)下孩子，而是大富人家精心教養(yǎng)的姑娘少爺。

    郭燕不得不承認，如今優(yōu)越的生活，避免了她許多奔波cao勞。尤其看見弟弟meimei們氣色一日勝過一日，個子也長起來了，臉上笑容多了，不再為吃了上頓沒下頓而愁苦，不再因擋不了風的屋子而瑟瑟發(fā)抖，不再因欠債而憂心絕望…

    但讓她原諒母親當年的所作所為，她又覺得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父親和爺爺奶奶。

    邱氏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補償，都得不到女兒的諒解，終于說出了當年‘拋棄子女，改嫁他人’的真相。

    “燕姐兒，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當年拋棄你們?nèi)碧崞鹜?，邱氏眼神微黯，“你父親曾救過我，雖然我是報恩才嫁給他的，但那些年里他真心待我，捧著我護著我，不讓我經(jīng)受任何風雨，我心里也是感動的。他是累病的，舍不得花錢買藥，給我發(fā)現(xiàn)了，與他起了爭執(zhí)。他一時著急，咳出了血。你奶奶剛巧聽見，罵我忘恩負義，存心要氣死你父親…”

    邱氏說起那段經(jīng)歷，神情也是悲傷，“你父親一日比一日病得嚴重，你奶奶始終覺得是我的錯，在他下葬后，便將我趕走…”

    郭燕震驚。

    “您不是自己走的嗎？”

    邱氏搖頭，滿臉凄苦悲哀之色，“天未亮，她就拖著我出了村，將我賣到江家做丫鬟?！?/br>
    郭燕再次震驚。

    事情與奶奶告訴她的，完全不一樣。

    “我原本是不愿意的，可你奶奶說，你父親沒了，家里少了壯勞力，以后日子會越來越艱難，如果不賣了我換錢，你們幾個也得跟著餓死。否則，便要賣身給大戶人家為奴為婢，任人作踐…”

    邱氏開始垂淚，滿臉凄惶悲涼之色。

    “一開始，我只是個粗使丫鬟，想求見主子放我走都不行。沒多久，江夫人因病去世，我被派去打雜，無意間遇見了江老爺…后來，她便收了我做妾?！?/br>
    邱氏沒有解釋她是怎樣做了江老爺?shù)逆?，興許是被逼無奈，也興許是想要力爭上游，總之她得了江老爺?shù)膶檺?，并且很快有了身孕?/br>
    老夫人原本是不喜她的，尤其是知道她是個寡婦后，還在正頭夫人死后趴上了主子的床，就更不喜歡她了。

    奈何江老爺喜歡她，老夫人也不能多說什么，省得為了個女人與兒子有了嫌隙，便得不償失了。尋思著，兒子只是貪戀美色，過了新鮮勁兒，她再打發(fā)了邱氏便罷。

    哪知這邱氏竟是個有福氣的，沒多久就懷了孩子。

    江老爺?shù)脑淦拮邮抢戏蛉四锛抑杜?，素來強勢，把江老爺管得死死的，不許他納妾，所以江家沒有庶出子女。

    江夫人一死，江老爺一下子解放了，收了美貌的邱氏，日日耳鬢廝磨好不快活。

    邱氏生下兒子后，江老爺大喜之下，立即抬了她做夫人。

    老夫人也曾反對過，但素來軟柿子的江老爺，這次很是堅決，非要扶正邱氏。老夫人阻攔無果，又看在小孫子的份兒上，只好認了。

    但她始終覺得邱氏心術(shù)不正，不許這個女人教導(dǎo)她的孫子，便將小孫子江躍接到了身邊親自教養(yǎng)。省得跟在親娘身邊，教得狹隘貪婪，日后與嫡兄長爭奪家產(chǎn)，鬧得家中不寧。

    擔心這女人會接濟前頭夫家，她不許這個女人出門。

    所以邱氏這幾年雖是江家夫人，卻沒什么自由。

    去年江老爺因病去世，邱氏幫著繼子江沅守住了家產(chǎn)，老夫人才對她改觀。她趁此機會提出想把自己為郭家生的三個孩子接過來，并發(fā)誓絕不會貪江家家產(chǎn)，只望能一盡為人母的職責。

    老夫人已明白了她被賣入江家的前因后果，再加上這幾年對邱氏的觀察，也知道自己以前對她有些偏見。憐她慈母之心，便應(yīng)允了。

    郭燕整整看著眼圈兒通紅的母親，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完全沒想到，真相如此逆轉(zhuǎn)。母親不是為了能更好的在大富人家生存而不要他們，而是被逼迫。母親不是對他們不管不問，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邱氏凄苦搖頭，“你爺爺奶奶已過世，死者為大，我怎好在背后議論她生前是非？我原本以為，你們?nèi)齻€至少應(yīng)該知道我是無奈才去江府做丫鬟的，憤怒的，只是我改嫁…誰知道，她竟在你面前這般顛倒黑白，讓你如此怨恨于我…燕姐兒，我真的沒有不要你們。你們姐弟三個，都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rou，我怎能割舍？我日日被關(guān)在這個大宅子里，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大門都不能出一步，幾乎不知道你們姐弟的消息。我想著，等我在江府地位穩(wěn)固了，便可接你們到我身邊來…哪知道，這一等，就是這么多年?！?/br>
    第081章 強行劫持

    郭燕怔怔看著滿臉淚痕的母親，喪失了所有反應(yīng)。

    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是這樣的。

    那么多年的無助凄惶憤恨絕望，竟都只是誤會。

    她不愿相信，她急迫的想要求證。所以她鼓足勇氣，去找了并不太喜歡她的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雖認可了邱氏這個兒媳婦，但因擔心長孫分心生意上耽誤了讀書考取功名，所以攬了家里大半的生意親自cao持，并不怎么讓邱氏插手。

    邱氏在江府的日子，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光鮮亮麗，郭燕在第一日入江府的時候便發(fā)現(xiàn)了。

    江老爺?shù)脑淦拮恿粝乱蛔右慌?，長子江沅體弱多病，卻十分聰明，已是舉人。二姑娘江盈剛十三，因為父守孝，兩年后才可議親出嫁。

    不是自己親生的，自然不可能對邱氏多親厚，頂多只是明面上的尊敬，不過好在都不是刁鉆之人，未曾為難過郭燕姐弟幾個。

    邱氏嫁給江老爺本也不是心甘情愿，自然不會奢求原配的孩子會真拿她當親娘對待，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她的苦在心里。

    老夫人把她的兒子要過去，平日里她只有去給老夫人請安才能見到自己的小兒子。郭燕時常見到她因見不到小弟弟而偷偷哭泣，轉(zhuǎn)頭又對著她強顏歡笑。邱氏從來不會對自己的孩子訴苦，只會盡量補償。

    每當此時，縱然尚且不知當年真相而對母親有所怨恨的郭燕，都忍不住心生同情，卻也無可奈何。

    對她來說，江府的日子雖然富貴，卻也是寄人籬下。

    江老夫人是個強勢的人，郭燕打骨子里有些怕她，平日里自是恭敬乖巧做小伏低，生怕得罪了這位在江府有絕對生殺大權(quán)的江老太太，而連累弟弟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