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節(jié)
自從來了京城,其實她很不習慣。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接觸的那些人,一個個對于她而言,都是‘豺狼虎豹’。一言一行,都在突顯她的不足。 她只是一個鄉(xiāng)野婦人,嫁給季平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做官夫人。也沒想過,自己會遠離家鄉(xiāng),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接觸一群完全陌生的人。 但沒想到,小姑子以前也遇到這樣的問題。那年在北地,再次見到季菀的時候,她只覺得仿佛走過來一個神仙妃子,容貌絕美,氣質高雅。哪里還有當初鄉(xiāng)村小丫頭的模樣?大家族里教養(yǎng)出來的姑娘,氣度果然不一樣。是不是官太太,都如此? 自卑,是從那個時候便存在心底的。 她有自知之明,這一生都不可能學得季菀那樣的端莊優(yōu)雅。如果季平需要這樣一個妻子,她該怎么辦?見到聽雪后,對比之下,這樣的自卑越發(fā)沉重。 她會忍不住想,季平留這樣一個女人在她身邊,是否要她向聽雪學習?他是不是喜歡聽雪?胡翠心中止不住的慌亂,所以才會急切的直接做主將聽雪開臉做妾。如此,季平身邊有個懂他的解語花,就不會再看到她的不足,兩人還可以繼續(xù)過下去。 說到底,她害怕失去季平。 可是也是她,將季平推給別人。 如此矛盾,正如她掙扎的內心。 季菀猜得對,剛知道古嬤嬤是來教她規(guī)矩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小姑子也覺得她小家子氣丟了季家的臉。兩位小姑子都是官夫人,游走于世家權貴之中,結交的都是些世家大族的貴婦人。相比之下,她實在粗鄙庸俗。聽完古嬤嬤的話,她內心卻是波濤洶涌。 原來小姑子那樣光鮮外表背后,也承載了那么多的辛酸和煎熬。 “嬤嬤,我該怎么做?” 一聽這話,古嬤嬤就知道這位夫人還有救。 “大少夫人切莫著急?!惫艐邒呗冻鲆粋€和藹的笑容,“首先您要學會的是心平氣和,無論旁人說什么,都不要在意。其次,你自己的心態(tài)也要改,包括言行舉止,衣著打扮。不要再低眉垂眼,要面帶微笑,不奉承不敷衍不倨傲。您還年輕,不要穿太過深沉的顏色,可以穿一些鮮艷的衣裳,妝容不要太濃。您要記得,您是季家大少夫人,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您的丈夫,代表整個季家。您還有三個孩子。” 頓了頓,她意味深長道:“您總不希望,日后您的丈夫帶出門的,是小妾?!?/br> 胡翠渾身一顫,下意識的垂眸。 她是真這樣想過的…聽雪懂得多,面對那些貴夫人們的刁難和審視,不會如她這般不知所措,無地自容。 古嬤嬤見她這模樣,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嘆一聲,鄭重道:“您要知道,妾便是妾,永遠都是上不得臺面的,便是生了孩子,也只能認嫡母為母。更是不可能帶出去見客的,那是您作為正室夫人的責任。其實您心里應該明白,大少爺敬重于您,所以您才敢給他納妾。可是您要知道,人性最是善變。雪姨娘記恩,如今不愿與您爭。但您若是一味的忍讓退避,難免不會助長她的野心?!?/br> 見胡翠要反駁,古嬤嬤搖頭打斷,“野心都是養(yǎng)出來的。做丫鬟和做姨娘,是不一樣的。以前是伺候主子,如今自己便是半個主子。若再代為行使您這個正室夫人的派頭,久而久之,難免習以為常。到時候,外面人人都會以為她才是這季府的少夫人,您又該如何自處?二少爺也即將娶妻,又該如何看您?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您要守住您的丈夫,首先就得先守住您的身份。” 胡翠渾身一顫。 古嬤嬤繼續(xù)道:“大富人家的妾也是要立規(guī)矩的。作為妾室,生死都在主母手中。您若不喜歡,可以將她送走,或者發(fā)賣?!?/br> 胡翠瞪大眼睛。 “發(fā)賣?” “是的?!?/br> 古嬤嬤目光古井無波,“您完全不需要有任何負擔。她的命是大少爺救的,否則也是無根的浮漂。您和大少爺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不是一個丫鬟或者妾室可以插足的?!?/br> 胡翠怔怔的看著她,忽然輕輕道:“其實…她不愿意的?!?/br> “嗯?” 古嬤嬤疑惑望向她。 胡翠神色微囧,“她不愿意做妾,是我逼她的?!?/br> 聽雪的確很本分,盡心盡力的幫她照顧幾個孩子,也從未爭寵。胡翠說要抬她做妾的時候,聽雪還跪下來,說自己從未有過妄念,語氣十分堅決。 也正是這份堅決,讓胡翠放了心。 季平不去聽雪房里,她反倒是更自在,依舊還和從前一樣,盡心的伺候她。 古嬤嬤聽完后頗有些無語。 “若是如此,您何必強人所難?她本安分,若因此而生怨恨,又當如何?大少夫人,您現(xiàn)在要做的,要么還是讓她做丫鬟,要么就把她送走。如今她還未對大少爺生出別的心思,這個時機正好。您要知道,謠言如刀,足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想想您自己!她占著妾室的名分,卻有名無實,府里的丫鬟又該如何傳言?這便是剛才老奴說的,野心都是養(yǎng)出來的?!?/br> 胡翠眼神迷茫,咬了咬唇,似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br> 當夜,她主動熬了雞湯,送去書房。季平有些意外,眼底藏著微光。 “阿平?!?/br> 胡翠猶豫了一瞬,想到古嬤嬤說的話,終是抬頭看向他,“我想把聽雪送走?!?/br> 季平看了她半晌,看得她心中忐忑漸漸生出恐慌和無措,腦海里又不可控制浮現(xiàn)某些念頭。他是否喜歡上了聽雪,所以舍不得? 血色一點點從她臉上消失,她近乎絕望的看著季平。 季平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以后都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我說過,不會納妾,這句話永遠有效?!?/br> 仿佛從地獄飛升天堂,絕望褪去,淚水醞釀,胡翠猛然撲進他懷里,哽咽道:“不會了,我以后都不會再懷疑你,對不起,阿平,都是我的錯,我害怕…” 季平拍拍她的背,溫柔道:“我都知道。我也有錯,我不該只顧著自己的前途,忽略了你的感受,對不起?!?/br> “不,是我的錯…” 胡翠搖頭,哭道:“我怕你嫌棄我。我在京城無親無故,只有你。我也想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做一個得體的官夫人,可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我怕我給你丟了臉,影響你的仕途,對不起…” 夫妻倆相擁相依,互訴衷腸,終于化解了隔閡。 第二日,季平便讓聽雪送走了。有一個處處比自己優(yōu)秀的女人天天在自己面前晃,胡翠永遠不能心如止水。 古嬤嬤也在季府住了下來,負責教胡翠一些官夫人之道。 她不在,季菀這邊一時之間倒是有些不大習慣,好在屋子里的丫鬟們被古嬤嬤訓練得很好,本分自覺,倒是沒出什么差錯。 五月二十,陸五郎大婚。 二老爺膝下兩子,所以他盡管是庶子,婚事上,二夫人倒是也沒苛待,還為他聘娶了五品官家的嫡女。世家府邸的庶子成婚,雖不及嫡子的氣派,場面卻還是不小的。二房那邊的親朋來得最多,還是坐了有個十來桌。 內院酒桌之上,竇氏悄悄和季菀咬耳朵。 “聽說咱們這位五弟妹,雖是書香門第出身,卻很有些武人脾氣?!?/br> 季菀莞爾。 “武人脾氣?”她挑眉,戲謔道:“那你日后可有伴了。” 竇氏嗔她一眼,道:“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母親說,五弟不羈于行,時常和屋子里的丫鬟調笑,很不成體統(tǒng)。娶個強勢的妻子,興許能管住他?!?/br> 季菀想起去年除夕之夜,陸五郎和唐靜閑鬧出的烏龍事件。雖說是個誤會,但也能看出來,陸五郎的確花花心思多。 二房的事,她是不會多過問的,婆母也不是個喜歡背后嚼舌根的。竇氏大大咧咧,倒不是喜歡背后論人長短,只是說話直。而且妯娌同輩之間,也少了些顧忌,偶爾倒是會與她說些二房的少爺姑娘們的事兒。 陸五郎的確是比較散漫,也頗有些不知規(guī)矩。否則也不會大晚上的,喝醉了酒身邊連個人都不帶,隨便見著美貌丫鬟就調戲。自去年除夕之后,但凡府里有什么節(jié)慶之日,需要在老太君跟前吃飯,唐靜閑見了陸五郎都躲著走,生怕被這個膽大包天不拘一格的五少爺給看上。 那模樣,還真有點小白兔躲大灰狼的意思。 聽竇氏話里的意思,這位新過門的五少夫人,頗有些跋扈,沒準兒雷霆手段,還真能鎮(zhèn)住陸五郎。 事實證明,新過門的五少夫人的確有幾分本事。夫婦二人給公婆敬完茶,挨個認親的手,季菀就看出來了,這小姑娘眉目英氣,很有些倨傲。可言行舉止,還是大方得體,唯有逾越。兩人成親不到半個月,季菀就從竇氏口中得知,陸五郎想將原先伺候他的兩個丫鬟收入房中。當天下午,那兩個丫鬟就被五少夫人段氏給發(fā)落去了前院做粗活。 竇氏說起這事兒的時候,眉飛色舞,整個人都容光煥發(fā),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五弟妹看著柔柔弱弱的,沒想到卻是個剛烈的脾氣,做得好?!彼荒樀馁澷p,“男人就是不能太慣著,否則他們只會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br> 季菀剛含入口中的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她對竇氏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巾幗女英雄,有魄力?!?/br> 第336章 激將之法 段氏是真有性格,尤其合竇氏的胃口,讓她覺得在這個大家族里終于找到了知己。她決定,以后要好好和這位弟妹交流交流。而如今,這位在她眼中十分有性格的弟妹,正關起門來和新婚丈夫爭吵。 “你在家時父母沒有教育過你,作為妻子,應大度寬厚,而非小肚雞腸不容人嗎?” 陸五郎回來后就聽說自己看上的兩個丫鬟被段氏給發(fā)落去了前院,當即就來找段氏興師問罪了,一開口就是質問。 “相夫教子,也是做妻子的本分。”相較于他的怒形于色,段氏則神色平靜,“當初媒婆上門提親的時候說,你們陸家男兒最是品行端正,尤其于女色上最為自律。你上頭幾個兄長,皆已有子嗣,仍潔身自好,不曾尋花問柳,而是一心仕途。男兒生于世,該胸懷抱負,封蔭妻子,方不負你們陸家先祖為后代子孫掙下的這偌大家業(yè)?!?/br> 陸五郎被她最后一句說得臉色又青又白,惱羞成怒道:“嫌我沒本事你可以不嫁,沒人強迫你。你既然嫁過來了,就該安守本分。多看看女戒女則,學學怎么做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而不是在這里指手畫腳,干涉我的私事。” “夫妻一體,夫君的事,自是妾身的事。”段氏等他發(fā)泄完,才不波不驚道:“女色伐身,夫君當自持自重。修身才能齊家,身不正,則家亂。這個道理,我一女流之輩尚且懂得,夫君想來更應時刻記掛在心?!?/br> 陸五郎瞪著她。 “你這是詭辯?!?/br> 段氏面無表情,“夫君年少氣盛,貪歡愛欲本是人之常情。你想要收兩個通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赡阄页捎H不到一月,你便另尋新歡,若給父親母親知道了,難免會斥責夫君行事荒唐。屆時若有責罰,夫君臉上也不好看?!辈坏汝懳謇煞瘩g,她又輕飄飄的說了一句,“靜閑表妹至今仍視夫君如洪水猛獸,前車之鑒,難道夫君不該謹記教訓,還想再犯?” 陸五郎頓時瞳孔一縮,“你、你怎么知道的?不,你知道了什么?” 瞧他這反應,段氏便知自己猜測得八九不離十了,心中冷笑,面上卻仍舊是云淡風輕。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夫君這么慌做什么?莫非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胡說八道什么?”陸五郎用惱怒掩飾內心慌亂,“我行的端做得值,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狹隘善妒小肚雞腸,絲毫沒有作為正室的大度雍容。如此婦人,才是敗壞門風。” 被這般斥責辱罵,段氏也未動氣。 “我以為,陸家男兒,皆是正氣凜然之輩?!?/br> “你用不著在這里含沙射影,冷嘲熱諷?!标懳謇呻m說是沒什么志氣,但陸家男兒,多少還是練過幾天武的,總有那么幾分武人的脾氣,“我本是庶子,上有嫡親兄長可擔家業(yè),可承族中遺志,與我何干?你若覺得跟著我委屈了,大可自請離去,我絕不阻攔!” 這才是誅心之言。 一直風輕云淡的段氏,終于忍不住面帶怒容,聲音也猛然拔高。 “庶子如何?你別忘了,你也姓陸,也承襲了家族的榮耀富貴。若沒有頭頂上這塊匾額,你哪來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堂堂男兒,不思進取,卻整日只惦念著尋歡作樂,庸碌無為。若陸家子孫皆是你這般的酒囊飯袋,何來這一品安國公府?” 陸五郎被她陡然散發(fā)出的氣勢所驚,竟至無言。 段氏容貌算不得美,這也是陸五郎成婚不到一月就急著想要收通房的原因。然而此時她眉梢微揚目光冷冽,氣勢十足的模樣,倒是讓人凜然生威。就連那原本只能勉強算中等姿色的容貌,也染了幾分英氣,令人忍不住側目。 “陸家遲早是要分家的,除了嫡長一脈,全數(shù)都要分府別居。你大哥二哥都已憑自己的本事做了陛下親衛(wèi),將來前途無限。你三哥也靠自己的本事,做了三品上將軍??赡隳?,你有什么?文不成武不就,靠著父親給謀了個八品侍郎,卻不思進取,得過且過,碌碌無為。你也知道你是庶子,將來分出去,你要拿什么來養(yǎng)活自己?就靠著你那微薄的俸祿?不要拿你四哥說事兒,他是嫡子,就算自己沒本事,還可繼承家業(yè)。你沒那個出身,就該努力上進。我不求靠著你聞達顯貴,但你至少得養(yǎng)活自己。就算是平民百姓家的男子,也是要養(yǎng)家糊口的。你堂堂國公府的公子,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學文習武,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平民白身?” 她直直的盯著陸五郎越發(fā)羞紅的臉,并未停止,語氣鏗然有力。 “身為男兒,就該頂天立地,有擔當??上疑雠畠荷?,否則何須靠你?” 不得不說,段氏也是個狠的,一句一句都如同響亮的耳光,啪啪的打在陸五郎臉上,打得她面紅耳赤,羞愧自慚。 “新婚不到月余,便因不能逞私欲而棄原配,竟說出要讓我自請離去的荒謬之言。”她說到此頓了頓,猛然拔高音調,“陸少濯” 陸五郎渾身一震。 段氏目光譏誚冷傲,一字一句道:“好,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寫休書。你敢寫,我就敢立即收拾東西回娘家!” 陸五郎被她目光里的決絕驚得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