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果然啊,事情不會那么順遂的。 但是沒關(guān)系,蕭昱溶都已經(jīng)走出了九十九步了,她走出這一步又有何妨? 顧簪云微微一笑,附身撿起了地上的繡花繃子,輕輕拍了拍,又用絹帕細細擦過了手,隨后轉(zhuǎn)過頭吩咐道:“更衣,我們?nèi)ヒ娔铩!?/br> 融寒院里,顧大夫人正捧著賬本在看,只是看著看著就出了神,微微歪著頭,半天都沒翻動一頁。 一旁的素心瞧見了,也不好出言詢問,只能垂著頭站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就在此時,一個小丫鬟站在門外,輕輕喚她:“素心jiejie,素心jiejie。” 素心站得離門近,腳下就沒動,只是微微偏過頭,眼中流露出詢問之色。 “九姑娘來了?!毙⊙诀哂脷庖粽f道。 素心微微點頭,上前兩步,壓低了聲音:“夫人?!?/br> 被叫了一聲,顧大夫人總算回過了神:“怎么了?” “九姑娘來了。” “云姐兒來了?”顧大夫人一愣,忽然一拍手里的賬本,“對了,我方才還想著要叫她過來的來著?!彼ь^看看天色,忽然失笑:“真是……居然都這么晚了。請云姐兒進來吧?!?/br> 素心一福身:“是?!?/br> 用來過濾陽光的云水藍簾子被打起,顧簪云穿著身月白衫子柳黃下裳,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她衣服上繡著清雅的蘭草,烏發(fā)挽作墮馬髻,插了支鏨花銀流蘇,作的是書香女兒家的清麗打扮。 果不其然,顧大夫人一見她這樣的裝扮就滿意地笑了起來,揮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坐下:“來得正好,娘有事兒要和你說。” 顧大夫人將這三人一一攤開來同顧簪云說了,介紹到長安侯嫡長子的時候稍稍一頓,壓低了聲音道:“雖說將來也是個侯爺,但爵位和權(quán)勢上都不比宣國公府,能力品貌也不及蕭、宣二人,只是礙著老夫人的面子……所以有些棘手?!?/br> 說到這兒,顧大夫人頓了頓,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若你不想……我和你爹自然會想法子的?!?/br> 顧簪云咬了咬下唇,眼眶忽然有些酸澀。沉默了一會兒,她低低應(yīng)道:“是,多謝娘親和爹爹了?!?/br> 顧大夫人笑了,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傻孩子,一家人,說什么謝不謝的?!?/br> “嗯?!鳖D了頓,顧簪云壓低了聲音道,“其實……依女兒拙見,還是宣國公世子更好。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而且又是在顧家長大,想來怎么也學得了不少顧家的品性……”怎么可能,顧簪云自己都不相信這鬼話,蕭昱溶身上一點兒都看不出來顧家人的那點呆氣,反倒靈動得很。 “這樣就能和女兒更好地相處。另外既然在顧家讀書,那也多少會念些舊情……” 說到這兒,顧簪云看到顧大夫人神色不對,便明白她定是更屬意容宣,于是又添了一句:“更何況,先前他給六弟寫信的時候提了一句,說容公子如今與長平郡主關(guān)系頗佳呢?!?/br> 關(guān)系頗佳? 顧大夫人皺起了眉頭。 “這倒是個問題?!彼欀嫉?,“我再與你父親商量商量,你先回去吧?!?/br> 顧簪云乖巧地起身行禮,柔順地應(yīng)道:“是?!?/br> 隨著她的動作,發(fā)間的流蘇劃出一個柔美的弧度。 顧大夫人注視著女兒遠去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真是……高嫁也愁,低嫁也愁,門當戶對,依舊愁啊?!?/br> 不管怎么樣,都生怕哪里會委屈了女兒。但天底下哪里又有不委屈的呢? 六月初五,孫管家和顧簪云同時接到了消息,顧家答應(yīng)了蕭家的提親。 第55章 大婚(一)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來,八月十六迎親,隨后經(jīng)由水路前往京城拜堂成禮。畢竟不論再怎么趕,若是想要把這婚禮辦得漂漂亮亮,那起碼也得要三個月的時間。 在大婚之前的籌備事宜可謂冗雜,顧簪云每日去請安的時候都發(fā)覺融寒院里進進出出的人變得越來越多,這種緊張忙碌又帶點期待的氣氛讓她也不由自主地彎起了唇角,越發(fā)期待起九月初三的到來。 不過雖然顧家大房的下人和顧大夫人忙成了一團,作為大婚主角之一的顧簪云卻是清閑得有些不大正常。及笄之后書院自是不必去了,管家這事兒她也早就做得熟練,花不了多少時間。掐指粗粗一算,每日除去管家刺繡,竟有大半天是閑著的。 閑著也是閑著,她便尋了兩塊壽山石,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來。 這兩枚章子她刻得仔細,足足刻了兩個多月,期間還包括哪一處走筆不夠流暢而作廢重刻這樣的,實在是用心。等這章子刻完,已是八月初,估摸著日子,蕭昱溶已經(jīng)要到了。 顧簪云放下手中的印章,安靜地透過妝臺前的窗戶望向院門的的位置。 桃林依舊茂密,只是不少葉子都已變作黃色,一陣微風吹來,就打著旋兒飄飄曳曳地落下。是了,八月份,已經(jīng)是初秋時節(jié)了。 當年蕭昱溶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八月。 那日她因打翻了飯粥污了衣裳,一路走得飛快,越走情緒越低落懊悔,一想到要被罰,神色就更冷了。匆匆忙忙地跨進融寒院的院門,卻被一抹鵝黃晃了眼睛。 滿屋子素雅的艾綠月白,長衣廣袖里,一身鵝黃騎裝的少年側(cè)對著門站著,束腰箭袖,金冠馬尾,通身都是少年人的張揚恣意。 顧簪云顧著請罪,快步走過了他身邊,甚至來不及分神去看他——雖然她很想看看這人究竟長什么模樣,方才在門口驚鴻一瞥,只見到了高挺的鼻梁和流暢精致的下頜線。 然而在跪下去的那一刻,她腦子里忽然閃過了那少年長長的睫羽和盛滿了似笑非笑又漫不經(jīng)心的情緒的一雙眼睛。 清矜貴氣,很漂亮。 可是……奇怪,她方才有去注意他的眼睛嗎? 再后來,少年翻上墻頭,自此漸行漸近。 顧簪云把手撐在梳妝臺上,注視著那一排排桃樹,目光滑過院門前原本種著一株香樟的地方,杏眼里忽然浮現(xiàn)了一點笑意。 蕭昱溶曾靠在院墻上,也曾靠在那株香樟樹上。只是這會兒那香樟都已經(jīng)被砍了,請最好的木匠打成了箱子。 江州規(guī)矩,大戶人家生了女兒,便要在院子里植一株香樟,樹下埋一壇女兒紅。待女兒出嫁,就把女兒紅隨著嫁妝送到夫家,洞房次日品嘗,再用香樟樹打成兩個大箱子,放進絲綢,取“兩廂廝守”之意。 不知道蕭昱溶知不知道這個規(guī)矩,知不知道,他倚著等她的香樟樹下,是她的女兒紅呢? 顧簪云笑得眉眼彎彎。 八月十二,蕭昱溶抵達江州。因為先前點春不知道從哪里聽了個說法,說未婚夫妻在成婚前幾日不得見面,不然婚姻會不順遂。就這么一句沒頭沒腦也沒出處的話兒,竟真的把蕭昱溶給拴在別院里了。即使是相思難抑,一向不把規(guī)矩放在眼里的蕭世子竟然也只敢老老實實地遞書信——當然,還是有值得安慰的地方的,比如現(xiàn)在遞書信只要一天就有來回。 盼望著盼望著,總算到了八月十六,天暖風微,是個宜嫁娶的黃道吉日。 絞面梳妝,綰發(fā)更衣,顧大夫人握著她的手,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云姐兒……我的云姐兒……”叫顧簪云聽得也幾欲落淚。 眾人好不容易勸住了,顧大夫人這才想起方才她叫人煮的東西,一面去隔間打水凈面,一面吩咐人把東西端上來。 是一碗芝麻湯圓,玲瓏可愛的白團子浸在帶點微微的白色的水里,一口咬破外面軟糯的湯圓皮,又甜又香的芝麻和著甜甜的糖汁就流了出來。這一碗湯圓,是家人對出嫁女兒最美好的祝愿——和和美美、團團圓圓。 用了湯圓,補了口脂,蓋上蓋頭,顧大夫人先行去正院,顧簪云則同meimei們說話。只是前頭的jiejie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都嫁了,余下的十姑娘和十一姑娘她又都不大熟悉,草草說了幾句,便蓋上蓋頭,由全福夫人引著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老太爺、老夫人,以及顧大老爺夫婦都已經(jīng)端坐在那兒了。顧簪云被全福夫人引著進了屋子,一一上前與長輩辭別。 走上前去的時候,顧簪云朝屋子的一個方向微微偏了一下頭。 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溫柔的,帶笑的。即使看不見,她也很清楚,這是蕭昱溶。 視線突然一片黑暗的緊張感忽然就消失了,顧簪云竟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微微低下頭,笑了起來。 和長輩辭別的時候,顧老太爺嚴肅地告誡了幾句話,無非是“莫要丟了顧家人的顏面”這樣的話,顧老夫人倒是奇怪地十分激動,拍著顧簪云的手連說了好幾個“好,好”,沉吟了一會兒,才接著道:“我沒什么別的想囑咐的,只是希望你們琴瑟和鳴,恩愛不離?!甭曇綦m蒼老,卻飽含著笑意和欣慰,像是跨回了很多年前,終于見到了兒子領(lǐng)著她的四兒媳,笑著站在她面前。 顧大老爺沉默了一會兒,紅蓋頭的遮擋下,顧簪云沒看見父親微微發(fā)紅的眼眶,才華橫溢的顧榜眼此刻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道:“百年好合,親之愛之,莫疏莫冷……顧、顧家那幾個廚子,我讓你娘添進了隨從名單,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回來找爹?!?/br> 顧簪云感覺眼眶忽然酸澀了,只能低低應(yīng)道:“是……” “好了?!鳖櫞罄蠣斆銖娮屪约旱穆曇舾吲d起來,“去找你娘吧?!?/br> 顧大夫人這回是真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只握著顧簪云的手止不住地哭,千言萬語匯在喉頭,堵得她連個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最后還是全福夫人看著吉時要到了,上前好言相勸,這才讓她松了手。 “走吧?!比7蛉艘欞⒃谱叩介T口,蕭昱溶拉住她的手,道。 顧簪云輕輕點頭,蓋頭四角墜著的流蘇也隨之晃動。 隨后蕭昱溶就把她背了起來。少年的背寬闊有力,不再是初見時的單薄瘦削。她趴在他背上,大紅蓋頭上的流蘇輕輕掃過他的臉龐。 “想哭就哭出來吧?!笔掙湃芎鋈坏?,聲音十分溫柔。 顧簪云一愣。 出嫁其實是不興哭的。要哭的那會兒只是在家里,出了門子就只能高高興興的——新嫁呀,怎么還會有什么不高興的呢? 蕭昱溶低笑了一聲,清澈的聲音分外溫柔,像是微涼的泉水輕輕地流動:“是我把你從你們家搶走了啊,你想哭就哭出來吧,憋著對身子不好?!?/br> “乖,有我在,沒人會說你的。” 顧簪云從來沒覺得顧家從正院到大門的路有這么長,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哭花了一臉的妝,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蕭昱溶大紅的喜服上,顯出更深的暗紅來。 蕭昱溶自然也察覺到了左肩上的一片涼意,耳邊還有一點輕輕的嗚咽,他的心都在這一瞬間柔軟了下去。 是他把她從生養(yǎng)了她將近十六年的顧家搶走了,為了他的歡喜,她再怎么哭,再怎么難過,都不過分。蕭昱溶的心里沒有丁點兒厭煩難受,只有滿腔的憐惜。 他低低地開口:“元元,我蕭昱溶發(fā)誓,今后一定會對你很好?!?/br>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程度還不夠,他皺了皺眉,想了想,改了一句:“不,是特別好、特別好、特別好?!?/br> “天地為證,日月共鑒。” 他輕輕地把她送進了花轎。顧簪云終于止住了哭聲,拉了一下他的手。 蕭昱溶忍不住笑了,回握了一下,而后轉(zhuǎn)身上馬。 大紅喜服的蕭昱溶坐在高頭大馬上,目光溫柔,笑意吟吟。他的身后是長長一條迎親隊伍,八人抬的花轎描金繪彩,木杠頂蓋、內(nèi)飾外飾都由他親自精挑細選,用來迎接他的姑娘。 蕭昱溶的用心,坐在花轎里的顧簪云自然也感受到了。這頂轎子幾乎沒有顛簸,車內(nèi)鋪著柔軟的兔毛毯子,還墊了數(shù)個大迎枕小玉枕。自蓋頭向下望去,她還能看見小幾上用紅酸枝木盒子裝了一盒子八色糕點,旁邊還放了一壺茶。 實在是體貼周到。 顧簪云微微笑了,拿了一塊棗泥山藥糕。四四方方一小塊,正適合一口吃掉,既不會掉渣污了衣裙,也不會沾了口脂破壞了妝容——雖然因為方才那一場痛痛快快的哭泣,她這會兒的妝都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幸好是在蓋頭下,蕭昱溶看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總算到了碼頭。這兒已經(jīng)提前請了一塊地方出來,方便蕭昱溶迎親。 顧簪云只感覺花轎一停,接著就有人掀起了車簾,是蕭昱溶的聲音:“元元,把手給我。” 顧簪云應(yīng)了一聲,把手出去,隨后被輕輕一拉,落進了蕭昱溶懷里。他一手環(huán)著她的肩頸,一手繞過她的腿彎,打橫將她抱了起來:“上船了,你暈不暈船?” 說著,他微微低頭,隔著紅蓋頭,額頭輕輕碰了她的額頭。 顧簪云面紅如霞,整個人縮在他懷里,搖了搖頭,羞得只想往他懷里鉆。 蕭昱溶低笑一聲,將她抱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