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參天樹林，冉冉遮蔭。如扇的樹葉彎成了綠盈盈的傘，下方一彎清池，水澄如鏡。

    女子身陷池中，懶懶趴在池邊。

    青絲垂散，鋪于池面，綻若黑蓮。肌如冰晶，膚若玉脂，輕攏碧裳。

    只見她眉心綴著翠色菱紋，流光生彩。半斂的眸子瀲光流轉(zhuǎn)，醺紅醉面恰似那妖嬈的菡萏。

    她兩指輕托杯盞，仰頭一飲，醇酒入口，冽口灼喉。

    “呼......”她喟嘆一口氣：“沒有帝軒私藏的酒爽口?！?/br>
    女子正是被帶回天族而恢復(fù)記憶的楠艾。

    她渾渾噩噩不知醉了幾個日夜，每日如此才能消卻心里的痛。日思夜想惦記那人，想得幻念橫生，一抱卻都是虛空。

    “老祖......”楠艾趴在臂上，晃著酒杯，呢喃喚著。

    過會兒，她苦澀一笑，怎么呼喚都沒有回應(yīng)。

    “青兒?！鼻鍧櫟穆曇艉龆诙纯陧懫?。

    楠艾轉(zhuǎn)頭微抬眸，漫步而來之人銀發(fā)半綰，發(fā)梢垂踝，隨步絲絲飄舞。如羽縹裳襯出頎長身姿，步履輕健，踏地?zé)o聲。

    正是楠艾的兄長——宓翌。

    他行至池邊，抬腳踩入，池水微蕩，隔出一方凈地，滴水不沾身。

    “去了一趟天界，你就變成個杯不離手的小酒鬼?！卞狄钫{(diào)侃著，聲色如這清池，干凈透潤，舒耳沁心。

    他坐在池邊，將她手中酒杯奪了去，仰頭飲盡。兩眼微瞇，莞爾而笑：“這酒甚烈，你竟喜歡？”

    楠艾嘟嘴不滿，欲伸手奪回。他卻故意抬高了手，令她碰不著。楠艾不服，索性起身撲了去，踮起腳夠去，仿佛鐵了心較勁一般，那酒杯必須奪回來。

    可她酒飲多了，已有醉意，腳下虛軟晃蕩，沒搶兩下就趴在他身前，被他及時接住。

    楠艾撐著他兩臂，沒好氣瞪看他：“哥哥！你以前可不會這般欺負(fù)我！”

    宓翌笑了笑，將她扶起來，抱在腿上，如同小時候那般。

    他刮了刮她鼻端：“不讓你酗酒是欺負(fù)你？好冤枉?！?/br>
    楠艾皺了皺鼻子：“以前無論我做什么你都會順著我，如今越發(fā)像爹爹了！凡事都要限制我?！?/br>
    她醉得幾分恍惚，便將氣撒在他身上。說完就沒了力氣，軟軟靠在他懷里，嘟囔埋怨幾句。

    宓翌視線停留在她酡紅的醉臉上。半斂的眸子中，溢出的水光媚媚載春，曾經(jīng)可是天真嬌俏的花骨朵，她的確變了不少。

    但無論怎么變，還是那個愛撒嬌愛與他鬧脾氣的女娃娃，在他心里永遠(yuǎn)都是如此。

    宓翌說道：“若我沒有順著你，這幾日你恐怕連一口酒都喝不上。何況我像爹爹不好嗎？爹爹寵著娘親，我便一直寵著你?！?/br>
    他話說得隱晦，卻是一語雙關(guān)。此時的楠艾腦袋不大靈光，顯然沒立即反應(yīng)出話中的意味。

    她悶頭想了想，像爹爹寵娘親一般？

    這才迷糊地記得，她與哥哥從出生就注定將來要結(jié)為夫妻，為執(zhí)行天道繁衍后代。這是父母從小教導(dǎo)他們的，身為天族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楠艾不禁暗暗冷笑：這是個什么天道？限制他們自由，卻還美其名曰天道執(zhí)行者，不過是天道規(guī)范世間的工具。

    天道乃天地自然規(guī)律，自成法則。若是違背自然的法則，作惡逆善，則依影響程度而施與不同天罰。天道立下規(guī)矩，而天族不過是執(zhí)規(guī)握矩者。

    既然應(yīng)當(dāng)遵循天法自然，卻獨獨限制天族的自由，他們必須為守住天道執(zhí)行者的血脈而結(jié)合。因天族曾下界入世，如今遺留的天族就不得不由兄妹繁衍生息。

    這些無形的強迫難道不違背自然法則？卻又無可奈何，她沒有力量撼動天道。

    楠艾晃了晃神思，清醒兩分，抬頭望著宓翌，凝目端量。

    入鬢的長眉著青染墨，微揚的眼畔生花含光，全然遺傳父親的神姿俊容，可眉眼間的溫柔細(xì)膩，卻如母親。

    宓翌與老祖的氣質(zhì)截然不同，一個溫文爾雅，如柔軟溫潤的白玉;一個清冷幽冽，如冬夜落下的冰霜。

    宓翌被她靜靜打量的神色弄得幾分莫名，問道：“怎么？哥哥臉上可有什么引起你的興致？”

    楠艾忽然問：“哥哥喜歡我嗎？”

    宓翌一愣，嘴角微勾：“喜歡啊，怎會不喜歡？”

    楠艾搖搖頭：“可這是親人間的喜歡，不是伴侶間的愛。我也喜歡哥哥，如同我喜歡娘親一般。但我心里只有一人，我只愛他，那種想與一個人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念頭，哥哥許是不懂?！?/br>
    宓翌凝睇她臉龐，她眼中盡是傷色，為著一人相思。他無奈一笑，眼里早已柔軟如絲，全然因她，她卻從來都看不明。

    以前她小，不懂男女之情。如今再回來，她懂了，卻愛上了別人。

    說來也是他當(dāng)初縱容的結(jié)果。那時她執(zhí)意要去天界，與他說了許久，他凡事依著她，便懇請父母放她去天界歷練。如今后悔也無濟于事。

    楠艾靠回他懷中，幽幽地說：“哥哥其實沒必要非得履行什么責(zé)任而與我成婚。成婚應(yīng)當(dāng)是兩情相悅的兩人，即便繁衍后代，也需要愛，包含了愛情，也有親情?！?/br>
    宓翌帶笑的唇邊倏然斂了許多：“這就是你在天界歷練的感受？體驗了男女之情……”

    楠艾沒有回話。良久，她閉上眼，腦中全然是老祖的身影，她自言自語般：“是他讓我感受到了同親情不一樣的感情，而最終，他是我愛的人，也是我的家人?？晌覅s丟了他，他定是......”

    楠艾喉間一澀，喘了兩下，再說不出口。

    老祖定是焦急萬分，也定在想方設(shè)法來找她，可他怎尋得到這里......

    宓翌聽言眸光一暗，靜默無言。

    不知多久，聞得她呼吸漸緩，低頭一看，果真睡沉了去，眼尾還掛著兩滴晶瑩的淚珠。

    這么愛那個人嗎？想得都哭了。

    宓翌伸手觸在她眼畔，接下一滴淚，輕輕點在唇邊，舌尖一舔，很澀很苦。

    他撫觸她嫣紅的臉頰，眼底蕩出柔色，輕聲低語：“你從小最依賴我，總追著我說：將來要嫁給哥哥，成為哥哥的新娘?？梢惶藲v練，你就將一整顆心都給去了，一絲半毫沒有留給我。我想娶你，不只是因為責(zé)任和義務(wù)。”

    宓翌端看良久，目光落在她微嘟的紅唇，呼吸稍稍一熱，像被牽引一般，他緩緩低身。

    “老祖......”楠艾雙唇輕啟，溢出話音，哽咽中盡是苦澀。

    宓翌一怔，陡然頓住，見她仍閉著眼，搖頭失笑。做夢都是那人，著實令他嫉妒啊！

    隨即，宓翌抱著她起身，走出清池，離開幽林去往深谷間。

    ***

    從楠艾的洞屋中出來，宓翌徑直去找了父母。

    還未進屋，便聽到兩人的爭吵聲，與其說是爭吵，不如說一個在埋怨斥責(zé)，一個在安撫勸哄。

    “怎不怪你？青兒如今都不愿同我親昵，越發(fā)地疏離。每日都在幽林的清池飲酒，要么就在樹上發(fā)呆一整日，連我喊她都聽不見。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真就不愿理睬了?！?/br>
    女子眼眶泛紅：“倘若不是你強行拆散他們，她又怎會怨我們？她定然以為是我勸你去將她帶回來?！?/br>
    開口的正是楠艾生母——宓瑤，一雙杏眼淚光閃閃。

    宓晝見她委屈地哭訴，又不肯讓他擦眼淚，著實不知該怎么安慰，眉頭皺得緊。

    宓瑤又是一番指責(zé)：“他們情投意合，歷經(jīng)重重磨難終在一起，青兒對他更是愛慕情深。你明知那位金烏族族王身上的秘密，卻什么也不同他們說，直接棒打鴛鴦，將青兒抓回。她怨你就算了，連我也受到牽連！”

    宓晝卻不以為意道：“若他無能力尋來，又豈有資格入天族？不若就讓青兒和翌兒成親，也好盡快繼承天執(zhí)者的責(zé)任。”

    “你??！”宓瑤臉都?xì)饧t了，惱呼呼直言不諱：“天族又如何？倘若沒有天執(zhí)玉盤，我們同神族又有何區(qū)別？你我只是玉盤的守護者，并不是天道，何來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宓瑤急言急語，說得大喘氣，索性轉(zhuǎn)頭不再理會。暗斥：這個冥頑不靈的家伙！

    宓晝見狀默然，話雖如此，但他并非端著何種姿態(tài)，只不過有他的考量和顧慮。作為天道的執(zhí)行者，縱然面對天道的擇選，也該謹(jǐn)慎對待。

    他正愁該如何勸慰妻子，見宓翌進來，趕緊使了個眼神，讓他快去勸勸。

    宓翌神會，上前正要開口，卻被宓瑤厲目一瞪：“他的錯，誰勸也無用！”

    宓翌啞然，合上口，轉(zhuǎn)身看向父親，搖頭笑了笑，愛莫能助。

    宓晝無轍，遂轉(zhuǎn)個話題，問他：“青兒還在飲酒？”

    宓翌回道：“沒有，方才睡著了，我將她抱回了洞屋。這些日子還是讓她住那邊吧，許久未回來，又發(fā)生這事，她難免心存芥蒂。”

    宓晝本想問這話來轉(zhuǎn)移妻子的注意力，哪知她聽言更為難過，兇狠狠地剮了他一眼：“往后青兒若一直住那，我就搬過去，你們父子兩住一起吧！”

    說罷，她甩袖抬步離開。走出兩步，又轉(zhuǎn)身回頭瞥了眼自家兒子，微張口，卻是欲言又止，繃著臉離開。

    聽得她威脅的話，宓晝面色鐵青得很，往后自己睡怎行！

    待遠(yuǎn)處的清麗身影消失于視線內(nèi)，他收回目光，看向宓翌：“你母親方才想說的話，你可知？”

    宓翌面上微僵，點點頭：“青兒與他感情的確不假?！?/br>
    “甘心嗎？”宓晝又問。

    宓翌澀然一笑：“父親這話問得未免有些殘忍?！?/br>
    若不甘心，還能如何？再怎般念想已是無濟于事。難不成將她記憶抹去？強占在身邊？

    天族既為天道執(zhí)行者，便受到比他族更多的約束，違背天道的懲處也就更重。

    “她若歡喜，我便安心。”話語極輕，他念在口中像說服自己。

    ***

    異世仙境，金烏族先族祭堂暗道內(nèi)。

    老祖隨生母姞靈進入暗道，兩人行至那巨大壁畫前。

    姞靈指間畫符，金色符印即出，拍入壁畫，只見壁畫繪彩陡然發(fā)亮，頃刻間畫面栩栩如生。

    忽聞悶悶轟隆聲，壁畫從中緩緩裂開，竟是一扇暗門。

    姞靈側(cè)身同他說道：“倘若記載無誤，先祖曾與天族溝通的通道便在里面。此密處只有族王可入，你自行前去吧?！?/br>
    老祖頷首：“多謝?！鼻謇涞恼Z氣仍幾分疏離。他踏步進入，須臾，身形消失在漆黑的通道內(nèi)。

    恰時，壁畫緩緩合上，畫中光影消散，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姞靈抬頭，目光落在壁畫頂端那縫隙中的雙眼，仿佛也在注視著她，幾分威嚴(yán)肅穆。

    “竟是天族......”她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