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剪回頭，側(cè)目看著他，那單獨一只眼中不見情緒，也沒有神采。那樣子就像在問：你還沒看夠？

    李白快步追了過去，“你的眼睛怎么回事?！?/br>
    “被電焊的焊渣迸了一下?！睏罴敉崎T，徑直穿過車行路，走上松間的石板道。

    李白的手指蜷了蜷，捏緊褲縫，他還是不自覺“嘶”了一聲，好像至此才真正清醒過來，沒了黑布袋子，他眼前從沒這么明朗清晰，他的心卻疼得抽了兩下，重重砸在胸口，“還看得見嗎？”

    “暫時失明吧。”楊剪說，無所謂的語氣。李白的問話卡了太久，他們已經(jīng)穿越松林濃密的陰翳，天色的確是越來越暗了，在這鋪天蓋地的昏晦之中，楊剪的步子邁得平且快，好像僅這一只眼睛就夠他看清布滿階梯的前路，在高低林立的墓碑間穿行。

    “你焊什么去了？”李白走得就要慌亂多了，“不都要帶護目鏡嗎！”

    楊剪沉默地走在前面，完全沒聽見似的。

    “……對不起?！崩畎咨畹拖骂^，“我不應(yīng)該在這兒這么大聲說話。”

    前方幾排石碑外，靠近臺階的位置有對男女正在燒紙，女人哭得凄哀，兩人走過，焚燒味兒近了又遠，哭聲也近了又遠。李白想，自己身后必定有鬼，被紙錢的火照得通體鮮紅，鼻孔圓張雙目滲血，腥臭的舌頭拉得老長，不然楊剪怎么遲遲也不肯回頭看上一眼。

    “聽羅平安說你在搬家，”卻聽楊剪問道，“搬好了嗎？”

    “我，”李白頓時回過神來，“我東西很少，收拾得差不多了，隨時能走。”

    “好，”楊剪說，“搬完你就把鑰匙扔了吧，不用特地給我一趟，我下周換把鎖就直接把鑰匙給李漓讓她還給她小叔了?！?/br>
    李白愣了愣，楊剪并不關(guān)心他為什么走——好吧這其實顯而易見，也不在意他往哪兒去，只是在這樣告訴他，走了也不用再回去了。

    李白拼命壓住提及“李漓”二字的念頭，怎么還會見面？怎么還能見面？他再驚訝再痛也不想質(zhì)問了，不想再咄咄逼人，“我準(zhǔn)備以后專門跑劇組，”就算楊剪缺乏興趣，他覺得自己也該告訴他，“全國各地的，就不在固定門店干了?！?/br>
    楊剪“嗯”了一聲，還是沒回頭看他。

    “你的眼睛……能徹底好嗎？”李白試探著問。

    “可能要戴眼鏡，”楊剪回道，“馬上到出口了，沒事你就先回去吧?！?/br>
    “多找?guī)讉€醫(yī)生看看，別去小醫(yī)院?！?/br>
    楊剪又不搭腔了。

    出口的綠化帶的確近在眼前，墓園外的喧囂也近了，這一切仍然籠罩在香山的巨影中，保持片刻安寧，李白卻攥濕了五指，繼續(xù)沒話找話：“我能把沙發(fā)帶走嗎？”

    “那是你買的?！?/br>
    “可是我沒地方放，”李白前錯一步，跟楊剪并上肩膀，“我不準(zhǔn)備租房了，反正到處跑也住不了幾天。”

    楊剪只是點了點頭。

    “……你準(zhǔn)備住在哪兒？不在那個科技大廈了吧？你這幾天在哪里住？”

    楊剪忽然偏過腦袋，不太端正地看著李白，那單獨一道目光卻是專注至極：“把你的沙發(fā)扔了吧。”

    他甚至帶起薄薄的笑意，明亮極好看極，都顯得溫柔了，這笑讓人弄不懂他是不是認真的：“三句連著問我，審訊似的，以后別這樣了，好嗎？”

    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抱、抱歉?！崩畎谆诺馈?/br>
    怎么還有以后啊。

    楊剪的確也不是還在想以后的樣子，他說完就不笑了，也完全忽視了李白，自顧自按起手機，走得很慢。走到離門口還有兩顆銀杏樹的地方，鈴聲響了，是楊剪的，他干脆站在原地接通，層層石碑疊在他身后，又黑又白，風(fēng)在他的針織衫里鼓動，吹亂他的頭發(fā)，把淡淡幾縷太陽的血色吹上他的臉頰。

    仍是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兒。

    為什么啊。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喪失的痛苦。楊剪所說所做的都讓人覺得他根本就是從來不曾擁有，因而也談不上失去。為什么他這么心平氣和，井然有序。

    這么生分。

    感到僥幸的同時也被慌張包裹，混在一起，就是空白。李白想，你不在乎，不代表我被赦免。呼吸渾濁起來，飄忽不定地悶著他，他又被楊剪弄得茫然了。

    楊剪靜靜聽對面說了幾句，道：“是，我剛剛拿到，”他慢條斯理地看了眼手表，“大概八點鐘送過去?！?/br>
    “明白，她不能在普通墓地，只有您能幫她——”他低下頭，含著口不好意思的笑，“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也讓她很傷腦筋，她以前就拜托您照顧我？唉，現(xiàn)在聽到這個真挺不是滋味的。

    “人是會長大的，”哽咽來了，又被輕描淡寫地蓋了過去，“我欠她太多了，以后就跟您干了?！?/br>
    “早該這樣，對，早該這樣，”說到這句時，楊剪摘下發(fā)間一枚青黃相間的銀杏葉，攤開在手心，瞇了瞇眼，李白這才看見他的臉是冷的，倨傲的，可聲音還是熱情的，謙恭的，“好的，那就八點鐘見，我等您?！?/br>
    掛斷之后，楊剪就插起口袋走出了大門口的牌樓，踏上門外的水泥地停車場，李白才想起自己來之前所想好的，加快步子地跟著他的節(jié)奏，“是我不對，”分別在即，他低聲說起艱難的話，“那天……那天我做得，太沖動太垃圾了，我看到你們交換戒指我頭腦一熱，我控制不住自己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的，不知道當(dāng)時在想什么……”

    半點新意也沒有，明明是真的，卻是越說越像開脫。

    楊剪聽得十分安靜，又像是完全沒聽，心不在焉地站在路邊招手。

    “我很后悔！我覺得全都是，錯的，”李白終于承認了，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怎么會，我真的不知道?！?/br>
    “我也不知道?！睏罴粽f。

    有輛空車靠邊停下，楊剪拉開車門，李白眼睜睜地，就要看他坐進去一溜煙開走把自己甩開了，忽覺大臂一痛，是楊剪抓著他把他塞進了后座。

    未曾有一句道別，未曾有一句“保重”，或是以后會不會再見，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楊剪轉(zhuǎn)身，走得瀟瀟灑灑。

    李白梗著脖子看，楊剪已經(jīng)走回停車場邊緣，是那輛紅色雅馬哈！它居然還在，楊剪跨上去的動作行云流水如舊，剛坐穩(wěn)就發(fā)動了，剛發(fā)動就沖了出去，發(fā)動機已經(jīng)上了年頭，轟鳴起來照舊像匹烈馬，摩托沖到出租車前方，別說回頭，楊剪連停頓都沒有一下。晚高峰已經(jīng)快過了，這個點往東邊城里進的車更是少之又少，道路空蕩寬闊，盡頭是流紅的天空，太陽的形狀已經(jīng)不見了，山巒吞沒它，影子生長成畸形的巨獸。

    楊剪其實非常痛苦。李白忽然得出結(jié)論。異常的平靜，那就是假的，李白自己也擁有很多。

    紅燈一攔，摩托不得不停住，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楊剪也非常孤獨。

    黃昏帶血，他的背影是疤。

    那么楊剪要去哪里，jiejie的骨灰背在背上，一身喪服還沒脫下，“不懂事”“傷腦筋”“人是會長大的”，一個個“您”，又在說什么。

    ……難道！

    “您好？”出租司機敲了敲窗，“您這是要去哪兒??？”

    “去萬泉河路，萬泉河路旁邊芙蓉里八號！”李白恍然大悟，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冷汗細細密密地流，他恨不得擦油門的是自己也恨透了自己先前的魂不守舍，“跟上那輛摩托車，那輛紅的，尾號111的，一定要跟上他！”

    第45章 你就像天空中的一朵云

    有盞黃燈隔在中間，楊剪騎過去時，它轉(zhuǎn)紅了，李白就像是被擋在了千軍萬馬后。

    這是在跟芙蓉里八號隔了一條路的十字口。

    楊剪就這么從視線中消失了，所幸李白已經(jīng)確定他要去向哪里。出租車在那片老舊小區(qū)門口停下，李白連零錢都顧不上拿，跳下車子就往里跑，十四號樓……他奔向小區(qū)深處。到處種的都是白楊樹，最近總刮大風(fēng)，路上鋪滿了一層沒來得及變黃的葉子，踩上去還有水分十足的吱扭聲，是在打滑。八十年代風(fēng)格的路燈僅能把燈下那一小片照亮，李白半摸著黑，跑得踉踉蹌蹌，時不時撞上遛彎的狗，又被它們的主人斜著眼瞧。

    想必他們也沒看清竄過去的到底是什么，李白太快了，跑盡了全力，帶起的風(fēng)都把耳垂刮得冰涼，遠遠他看見那棟房子，九層樓，左數(shù)第三個門洞，幾扇窗戶是亮著的。

    確切地說，是除了那間屋子。

    李白記得里面裝了落地的厚窗簾，還是發(fā)黑的深紅色，白天也不透光。

    楊剪已經(jīng)上去了嗎？打開所有的燈？

    那高杰呢？

    電話里就是高杰吧！

    楊剪正在等他？

    李白不敢再耽擱一秒去多想，只有一種強烈直覺——他要阻止這場會面。他出現(xiàn)在墓地，聽到那個電話，或許就是為了做成這件事。確切地說，是阻止楊剪暴露在高杰面前。那個暴雨的晚上楊剪趕他走，把他關(guān)在門外，自個兒跟jiejie待在屋里等那惡煞，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李白至今不清楚。

    總不可能是好的，當(dāng)時許多天過去，楊剪的傷還沒好。

    況且想起高杰李白就會產(chǎn)生一種生理不適，想太多了，他就會做噩夢，夢里全是驚人邪惡的場景，就像每當(dāng)他看到那兩尊白臉黑身的神像時，就會不自覺避開眼神……現(xiàn)在，楊遇秋死了，楊遇秋說過的那些經(jīng)歷更像咒語跟夢魘了，楊剪當(dāng)然得離它們遠遠的，那套房子的門都不要再進！

    但是，憑他，能擋得住嗎？

    李白已經(jīng)跑到公寓樓腳下。再繞過那片草皮，他就能跑到樓房陰面去鉆門洞。事到臨頭，皺起的忐忑又忽然展平了，就算楊剪再也聽不進去他一句話也沒事，只要給他開門……接下來發(fā)生什么，好的壞的，就有他陪著承擔(dān)。要一起挨打，他足夠擅長，要一起打人，他可以拔刀……就算不開門也沒事！只有那么一扇，高杰總要進去，要是因為他在那兒堵著，楊剪連高杰敲門都不搭理了，那……那豈不是更好？他守門的效果簡直堪比武林高手，他一直守在那里就行！

    好像什么都不再害怕，李白只用了幾秒就說服自己放下心來，狂奔使他喉頭泛起腥甜，貼著車棚，他就要跑完最后一段路，剛要拐彎，突然頸前一緊，是他的領(lǐng)子在勒脖子，腿還沒收住差點跌上一跤。

    李白劇烈咳嗽起來，意識到，攔住自己的是個人。

    那人拎著他的衣領(lǐng)也就提溜著他，把他拉近，把他穩(wěn)住了，面對面站著。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做。

    正好被棚頂?shù)年幱罢趽?，李白看不清那張臉，卻能嗅到熟悉的氣息。煙草，那人的呼吸，它們總是干燥的，卻能讓人想到湖泊，開闊蔚藍的一片，離大海很遠，在山頂獨自幽深。

    “……你在這兒?！崩畎讱獯跤?，“你看到我跟著你了，對吧?！?/br>
    “不要上去?！睏罴舸鸱撬鶈枴?/br>
    “他們已經(jīng)來了？”李白怕自己表意不清，“就是，高杰？”

    “還有紅面具，我看到他們上樓，車就停在下面?！?nbsp;楊剪似乎就準(zhǔn)備說這么多。

    李白虛著眼睫打量他身后，一截鋼管映著映出路燈的橙色，細細的，只是輛自行車的車架而已。雅馬哈不知又被撂在哪兒了。他又看了眼時間，八點零六分，“我以為他們會瘋狂打電話催你?！?/br>
    “估計沒這工夫?！睏罴酎c了支南京，火苗一瞬間點亮，再一瞬間又暗了下去。他往前錯了錯身子。有些燈光能夠漫到他身上了，但也僅是一點，光影依舊模糊，輪廓也依舊曖昧。

    李白看得有些出神。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已經(jīng)跑到了，不必再向上了，就算你窮途末路地是準(zhǔn)備跑去殺人，在這兒也可以停下。這里似乎是絕對安全的。陰影，角落，暗處。楊剪向來是那種在暗處好看的人，胡同的拐角，秋雨落寞的早晨，他叼著根煙，就站在那兒，白氣從他靜謐的嘴角往上飛，飛過發(fā)青的眼瞼，飛到黑沉的眼睫，全身上下只有那幾點火星隨呼吸懶散地亮著。

    此刻也是一樣，如一根緩慢燃燒的黑燭。而他越暗，越靜，也就越讓人想要把他看清。

    “他們在里面，干什么？”

    “零七了，”楊剪揚起下巴，仰望那扇黑窗，“可能還要幾分鐘？”

    他真是一點著急的樣子也沒有。

    李白聽得云里霧里：“幾分鐘之后會怎么樣？你還要上去嗎？”

    “誰都不用上去，”楊剪撣了撣煙灰，又道，“你也沒必要跟過來?！?/br>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br>
    “你是擔(dān)心他們要干什么?！?/br>
    “我——”

    “當(dāng)然你也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被打，被困住，被逼著跟他們做事，擔(dān)心我死了，是不是又讓你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了？”楊剪輕描淡寫道，“真對不起啊，不應(yīng)該在你面前接那個電話。”

    李白有那么幾秒的失語。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br>
    “嗯。”

    李白的喉嚨收得更緊了，這感覺跟被塞進一塊石頭無異。他最怕聽見楊剪這樣，單單一個音節(jié)，好像失去了全部交談的欲望。他連忙道：“我覺得你這幾天應(yīng)該都過得很不好……我最擔(dān)心的是這個！”

    楊剪似乎點了點頭，卻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見到你，我會更不好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