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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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來吧?!睏罴羲坪鯖]對他抱太大希望。 “那個,”小韓又道,有點支支吾吾的,“我和我女朋友也和好了,她調(diào)到成都工作去了,還說要來看我呢,楊老師您有女朋友嗎?” “不是別的意思,就想問問,如果是異地戀的話……您會怎么處理啊?!彼只碳钡匮a充。 “有。”楊剪這樣答道。 李白的瞳孔縮了縮,他湊近兩個椅背間的縫隙,用一只眼看,恨不得把整張臉擠進去。他沒能看清什么,卻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太熟悉了,多少年都沒變過,它一定來自楊剪那件黑t恤的肩頭……這感覺就像靠在那副肩膀上一樣。 緊接著,他又聽見楊剪說:“好幾年沒見面了?!?/br> “啊?”小韓驚道,“這不是……分手了?” “也有可能吧?” “……我就怕天天不見面,她就對我淡了,把我忘了?!毙№n放棄對這個神秘新同事的刨根究底,干脆說起自己的顧慮,“都說現(xiàn)代人健忘,讓一個人淡出生活簡直太容易了!” 楊剪沒再吭聲,好像抬起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白聽見布料的摩擦聲,聽完了,他就靠回自己的椅背。小韓開始給女友打電話了,鄰座的年輕女孩持續(xù)朝李白投來古怪的眼神,他卻完全沒發(fā)現(xiàn),他揉揉壓麻的鼻子,目光依然固定在斜前方。臨近下午兩點,陽光很好地照進來,徐徐落上楊剪的發(fā)頂,把那幾根銀白照得近乎透明。 健忘。 潰瘍又被鐵絲磨到了,李白眉頭跳了跳,眼角泛濕。 要得這種病又談何容易啊。 在山路上顛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青崗鄉(xiāng),李白是最后一個下車的,還有點精神恍惚,聽到司機催促說再有十五分鐘就離站他才起身。剩下的那些乘客大多數(shù)都在酣睡,要往更北的鄉(xiāng)鎮(zhèn)走。 四處張望一番,在行李倉前排隊的人有一堆,卻沒有望見楊剪的身影,李白跳下大巴最后一級臺階,低著腦袋單肩背包,往另一側(cè)的背陰處繞去。 剛繞過車頭就嗅到一股煙味,李白驀地抬起眼來。 細陰影中,車前胎旁,楊剪靠著曬燙的鐵皮吸煙,正靜靜地看著他。 第50章 還走嗎 “好久不見?!崩畎状袅藥酌耄瑓s只能佯裝鎮(zhèn)定地說出這么一句。 “嗯。”楊剪點了點頭。 “你剛才……看見我了嗎?” “看到了。”楊剪還是點頭。 “是在上車的時候你坐下之前還是——” “過來?!睏罴舴畔聼煟戳讼率?。 李白怔愣著,邁出一步,接著,他就跟被灌了迷魂湯似的靠近了,是他的兩腿在拽著他走,把他拽到楊剪面前。 皮影,就是背后扎了竹簽的皮影……李白用力站住,再往前就要貼上了,這才想起抬起兩手擋臉捂頭。 “你怎么了?”楊剪訝然道。 “你不想看見我!”李白咬牙切齒,剛才那一秒,他要恨死這語氣中的詫異了。 楊剪不說話,也沒再挨得更近,依然靠著車身,又舉起那支煙來。呼氣,吸氣,在這午后車站的吵鬧里顯不出一點聲音,只有苦而烈的煙霧飄到李白周身,穿過他。 “你怎么戴眼鏡了?!崩畎缀鋈粏?。 “有后遺癥,左眼看不清?!?/br> “那現(xiàn)在怎么不戴?!?/br> 楊剪笑了,“又不用開車?!?/br> 兩人接著保持了短暫的安靜。 “那雙鞋,你穿了嗎?” 李白又忽然問。 “拿回去吧。” “又不是我的碼!”李白還是不肯把雙手放下,聲音悶悶的,他叫道,“我得上車了,我不是去青崗,沒空拿你的鞋?!?/br> “八本書我收到了,藥、音箱、保暖內(nèi)衣、手織的圍巾、向日葵種子,也全都收到了,”楊剪兩指夾著那半支煙,雙手竟分別握住李白兩截手腕,力氣不重,卻胸有成竹,想把它們拿下來,“你還寄了四百五十二個練習本,九十盒鉛筆,三十副圓規(guī),八十四塊橡皮——” “不用說了,”李白匆匆打斷,“哪個我也不會拿走。” “籃球架和乒乓球桌也是你送的。” “這也要讓我拿走嗎!”李白只覺得方才那些忐忑和酸楚都瞬間轉(zhuǎn)為了憤怒。 “不是,”楊剪的聲音和他手上的力道一樣,輕輕的,卻照舊執(zhí)拗得很,“給我個卡號吧?!?/br> 它們也一同如此輕而易舉地把李白拆開,讓他空垂著雙臂,手足無措地,在燥熱中掛起一身的冷汗,凝望眼前的人。 原來憤怒還能燒成一種溫度更高的東西,就在這幾秒之間。 “楊剪?!彼曇魡×?。 “你不是說不愿意看見我嗎?!彼笸?,一步還沒退完,就被楊剪扯住手腕。 “你這幾年怎么過的?買這些還有錢吃飯嗎?”楊剪問。 “哈哈……”李白笑彎了眼睛,汗水流進睫毛里,蟄得他很疼,“別cao心,我發(fā)財了!我卡里錢多得很,我不僅有錢吃飯,我還吃水果,還吃零食,海參鮑魚我都買得起!” 楊剪直直地看著他,神情忽然松了,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白一把奪了他的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在它燃盡前掐滅,“你呢,準備一輩子待在這兒嗎?” 楊剪把那煙蒂拿回來,揣進褲子口袋,沒有捏到他的手指。 李白繼續(xù)瞪著雙眼:“你覺得我搬到成都怎么樣?!?/br> 楊剪垂眸看他的手臂,怎么那么心無旁騖,害得李白把雙手背到身后,唯恐遮不住那些結(jié)出新舊細疤的劃痕。 他又鼓足勇氣問:“你女朋友,幾年沒見了,是真的?” “什么時候分手的啊?!彼@話問得太蠢了,一說出口,感覺就像在嘲笑自己。 楊剪卻一改沉默,忽然單手托起他的下巴,嘟起他兩邊臉蛋往嘴里看。 “干嘛?”李白哆嗦了一下。 “什么時候戴的?”楊剪反問道,薄繭擦過李白的嘴角,壓下他的下唇,指尖一如既往地在齒間撥弄。 煙有點苦,汗有點咸。一剎那而已,李白的呼吸都要停止,眼眶卻濕了。 “我不記得了?!彼罴舻氖种?,很用力,含混地胡言亂語。 “你確實發(fā)財了?!睏罴艨隙ǖ?,很滿意似的,終于確認了什么,指尖的疼都被忽視。 “是啊?!崩畎讻]來由地開始笑,被攪得時不時嗚咽一聲,他的口水又在止不住地流,順著楊剪的掌根往地上滴,這讓李白錯覺自己是條餓極了的狗,可是,至少……小狗是可以當寵物的,他竟然還在想寵物的事! “我不想當鯊魚。”他神情飄忽,道。 楊剪目光一凜,指尖碰上舌頭,才稍微蜷了蜷,李白的兩眼又聚焦了,逮住這機會雙手抓住他的腕子,前傾身子撲過去,張嘴就啃上了楊剪的嘴唇。本來他想上下兩瓣一塊咬的,楊剪越是推他,他就越要拼命使勁,咬腫了最好……可楊剪居然一動不動,避都沒避一下,李白不解著,頓時xiele力氣,銜著那片薄薄的下唇,兩排牙齒茫然失措。可楊剪居然又冷不防地回抱住他的后腰,要把他壓碎似的往自己身上按。錯亂的呼吸,兩個人的,李白被燒到了,人的嘴唇、臉頰、身體,原來是這種溫度的嗎……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忘了。他困難地呼吸著,想放聲尖叫,想去含吮,想用自己的舌頭觸碰楊剪呼吸的波瀾,可他身體的任何一處都已經(jīng)動彈不得,楊剪竟然正在舔他的裝了銅墻鐵壁的牙齒,一顆,仔仔細細地,再接著一顆。 正如從前夜半纏綿,他們吃夠了,汗津津抱著對方,用舌尖做的那種游戲。連昏睡前的最后幾秒都泡在這樣“嘖嘖”作響的漫長的吻里。 所以現(xiàn)在也是在接吻,對嗎。 李白追著楊剪的舔舐,軟軟地去觸碰,去磨碾。他已經(jīng)完全無法再繼續(xù)他憤慨且失落的咬合了,他怕弄疼楊剪一絲半點,可他還是漸漸嘗到血腥味,楊剪開始咬他,咬得很兇,抱得也依然緊,自己的氣息卻亂了,他們用緊貼去組織對方呼吸,誰也嘗不出那是誰的味道。 應該是兩人都有。 這一吻過后,李白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楊剪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給他擦淚,看他久別的、泛紅的脖頸,聽他半夢半醒的抽噎、他們都不說話。 “楊老師——楊老師?”有人在喊。 “您在這兒??!等挺久了吧,這隊排得可真長,”小韓提溜著行李從車頭冒出來,一堵墻似的立在陽光中,看著車影里的兩人,如同剛發(fā)現(xiàn)什么奇異生物,他一下子拔高聲音,“這位是……?” 李白愣了一下。車還沒開,原來十五分鐘還沒過啊。 “你還上車嗎?”楊剪沒搭理那人,手臂也沒從他肩頭放下。 “還走嗎?”楊剪的目光仍然那樣全神貫注地盯上來,讓人避無可避。他的左手捧著李白的左頰,盛他的眼淚。 “對啊,我還沒到?!崩畎谆诺溃皖^看手表,卻什么都沒看清。 楊剪眨了下眼睛。 真的,那只左眼,現(xiàn)在離得這樣近……灰灰的,像有團霧。那它去看這個世界,也是充滿濃霧的嗎。 “我上去了。”李白指指楊剪身后那輛轟鳴的大車。 聞言,楊剪的雙手就從他身上滑落了。李白深埋著頭不敢再看,逃也似的跑上大巴,沒過幾秒車門關閉,幾聲短促的鳴笛過后,車子即刻發(fā)動,李白緊貼著窗戶拼命地看,那兩人還留在車下,小韓樂呵呵地朝他揮手,而楊剪又點了支煙隨意叼著,兩手插著口袋,眼睛卻望向別處,李白在這個高度看不見他的臉。 活該?;钤??;钤?! 李白一路上都在哭,也一路上都在罵自己。窗外那些,他們正在穿過的那些,僅僅屬于西南的山、云、陰雨……它們好空茫。他曾經(jīng)堅信自己只能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來,再一次又一次地走,就算每一次都抱有遺憾,好不快活,也只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像在沒有??空镜娜兆永锱紶栒嬲鴰状危鰩讉€輕逝的夢。 可他怎么剛走就后悔了? 在他稍有驕傲僥幸時那人卻說把你的東西都拿走,和我算清楚吧,你沒錢吧,吃不起飯吧。 在他認定自己毫無希望時那個人卻用那樣的吻,歸還他的咬。 在他因不敢相信與驚嚇而逃走,再醒過來想要跑回時,返程的班車卻只能等到次日。 李白覺得,機會已經(jīng)被自己錯失了。 可這機會他本就不配得到。 李白意識到最可怕的是什么,是你明知道自己做過蠢事,并且有做蠢事的癮,你好想控制,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蠢事發(fā)生在自己手中,十幾分鐘前,也一點阻止的辦法也沒有。 所以,還能說些什么呢?稱不上好端端的人生,被他過成一出稱不上好笑的滑稽戲。 他就是活該啊。 短時間內(nèi)李白沒有再造訪雷波,有新的詛咒在蔓延,他承認它們擋的是自己,憑自己的狀態(tài)無法再踏足那座小城,倘若他再神神叨叨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八成也會勾起楊剪的不悅。那送去的東西會被丟掉嗎?應該不會吧。楊剪不是那種喜歡拿無辜撒氣的沖動人,于是李白又趁有空寄了好多。 又過去一陣子,七月中旬,李白如約前往香港,跟著《三萬里風》制作組一起,乘機去加拿大參加電影節(jié)評獎。 他還是主要負責祝炎棠。 那幾天光是外套祝炎棠就換了五六套,李白手里的妝發(fā)也得跟上,加之還要跟國際接軌,李白的焦頭爛額持續(xù)了數(shù)日之久,好在沒掉鏈子,毫無意外情況已經(jīng)是十分幸運了,評獎紅毯當天他跟服裝組合作的那套造型還被各國攝影師拍了個遍,小小地火了一把。 然而有驚喜也有失望,《三萬里風》統(tǒng)共得了四個提名,可每一個也都止步于提名。祝炎棠倒是對此看得很開,又在蒙特利爾留了幾天,臨走前那個日子,在異國他鄉(xiāng)沒多少可慶祝的的“慶功宴”上,跟那群闊別已久的“戰(zhàn)友們”面對面,他還變得有點多愁善感,平日里的生人勿近模式也不見了,誰跟他舉杯他都回敬,并且始終保持優(yōu)雅,絲毫不見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