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青氣不打一處來，看著他沒說話。

    陶澤與那小女修面面相覷。陶澤臨走的時候，小女修對陶澤道：“你明日還來給我講故事?！?/br>
    陶澤一口應(yīng)下。

    三日后, 那清陽觀女觀主命人來請?zhí)諠?，說是要幫他換魂。

    陶澤這會兒終于知道怕了，怕那女觀主對他下毒手, 拉著孟長青一起去了，吳聆也跟了過去。在殿門外，一個女修攔住了兩人，說是只讓陶澤一個人進(jìn)去。孟長青明顯不放心，瞅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陶澤，又拗不過那攔著他的女修。最終，孟長青目送著陶澤騎著“陶澤”進(jìn)去了，孟長青與就吳聆兩人在外等著。

    女修都退了下去，廊下只剩下了孟長青與吳聆兩人。

    孟長青抱著白露劍，手不住地敲著胳膊，一抬頭卻瞧見吳聆在打量著自己，“怎么了？”

    吳聆先是靜默了一會兒，然后低聲道：“沒事，別擔(dān)心?！?/br>
    孟長青見四下無人，這才道：“昨日那女觀主在喝邪修的血，師兄你也瞧見了，你覺得這清陽觀的人是不是有問題？”

    吳聆略一思索，“上古修仙時代，修仙界中也不分什么邪道正道，所有人都是找著方向便一頭扎下去修煉，后來才有了正邪道術(shù)之分。清陽觀與道門分裂千年，門中保留了許多道門早已禁絕的修煉道術(shù)，其實(shí)也是正常的，這些年也沒有聽說過清陽觀害人的傳聞?！眳邱龅溃凹热幌嘈帕怂?，就先不要過分揣測。別擔(dān)心?！?/br>
    孟長青點(diǎn)了下頭。

    吳聆一直看著背對著他往大殿里面看去的孟長青，直到孟長青回頭看了眼，他這才后知后覺地轉(zhuǎn)開視線，看向陶澤進(jìn)入的那大殿。清陽觀多漆紅的圓木柱子，吳聆一身純白長白道袍，負(fù)著降魔劍倚在柱上，這一身瞧著柔和極了。

    而就是那一眼，孟長青有些晃神，他剛剛忽然就發(fā)現(xiàn)吳聆的氣質(zhì)其實(shí)與一個人很相似，他的師父李道玄。這兩人身上有著極為相似的悲憫與溫和。

    若是說李道玄是道門至圣讓人仰望，吳聆則是讓人覺得春風(fēng)拂面，見著吳聆第一眼，會忍不住去想和他交朋友，想信任他，也打心底希望他也信任著你。熟悉了之后，孟長青發(fā)現(xiàn)吳聆其實(shí)性子靦腆而溫柔，還有些孤獨(dú)。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真的很奇妙。

    很奇妙。

    讓他收不住思緒，孟長青莫名就想起寧城院子里，那一陣漫長的沉默。

    那念頭一閃而過，孟長青驚了一下，回神再一想，竟是有些心驚rou跳的感覺，某個瞬間，他有了一種極其微妙的錯位感，潛意識里覺得，本來就該這樣的，一直就該是這樣的。

    好像想了許多，其實(shí)只是一剎那之間的感受，孟長青回神后，真的覺得有些荒唐，不著痕跡地?fù)u了下頭，他繼續(xù)看向那大殿，等陶澤出來。

    大殿中。

    那姑射真仙領(lǐng)著陶澤進(jìn)了內(nèi)殿。

    殿中全是螺旋狀的鬼火似的燭火，燭光打在四壁上，閃爍不定。陶澤莫名就有些心底發(fā)虛，看了眼那姑射真仙。

    那女觀主戴著斗笠，她也瞧出來了陶澤心虛，伸出手撈起袖子續(xù)了盞燈，“怕嗎？”

    陶澤聞聲沒敢出聲，怕是自然怕的，說是不可能說的。他擔(dān)心那真仙會記恨他上次嫌棄她丑，于是裝出一副老實(shí)巴交的樣子打算蒙混過關(guān)，頭卻是時不時往窗戶那兒轉(zhuǎn)，準(zhǔn)備情況一旦不對就趕緊破窗而逃。

    那女觀主瞧出了陶澤的心思，沒有拆穿他，對著他道：“你可知這燭火中是什么？”她指了指那壇子上的火。

    陶澤繼續(xù)裝二傻子，道：“火吧？”

    那女觀主手中握著三炷香，問道：“那你可知這火是用什么燒的？”

    “油吧？”

    女觀主聞聲一笑，望著那滿屋子燭光許久，道：“這是用活人的魂魄燒起來的?！?/br>
    陶澤一驚，一下子看向那女觀主。

    魂魄用炙火煎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大約是世上最恐怖的死法了。他驚恐地看著那叢叢燭火，一旁的“陶澤”正趴在那壇子上瞧那燭火，一雙眼瞳中倒映著火光，那燈心的內(nèi)焰中似乎有一個極淡的身影，飄忽著。

    這滿屋至少有千盞燈，這種屋子至少有幾十間，也就是說至少有上萬盞魂燈。

    上萬魂魄熊熊燃燒。

    日日夜夜，哀嚎不息，人間煉獄，不過如是。

    這種地方，竟然不生怨靈？

    陶澤受了驚嚇，抬起頭顱死死地盯著那女觀主，幾乎下一刻就打算奪門而出，卻又莫名被釘住了七寸似的，半晌才道：“這是邪道吧？”

    那女觀主望著那燭火，聽見“邪道”二字，微微一笑，低聲緩緩道：“邪道？這些全是我清陽觀的先祖。”

    說完，她抬手將那三炷香插在了爐灰中?！扒尻栍^先祖，于此地庇佑蜀地百姓，至今已有四千年整。黃祖下東臨，而后有玄武；真武上春南，而后有長白，南華真君至蜀地，而后有姑射山清陽觀?！?/br>
    空蕩的大殿中，女人的聲音徘徊著。

    “千年前，與外界隔絕的蜀地發(fā)生了一場動亂，先是從未見過的瘟疫在蜀地橫行，緊接著怨靈四起，到最后，整個北蜀全部卷入了那場瘟疫中，生靈涂炭，骨骸相拄。

    一年后，瘟疫平息，清陽觀弟子為鎮(zhèn)壓瘟疫催生的百姓怨靈，一萬弟子自愿在姑射山聚眾燒魂殉道，以永世不得超生為代價，鎮(zhèn)守此次瘟疫中喪生的三十萬百姓，渡其往生，一夜之間，清陽觀元?dú)獯髠瑲膺\(yùn)盡絕，其后千年，清陽觀再也不復(fù)當(dāng)年與玄武長白齊平的威赫。”

    那女觀主說著看向那四壁，墻壁上原本是沒有畫的，燭光一打，竟是顯出幾幅粗糙的畫像來。

    是當(dāng)年姑射山頂?shù)哪且荒?，一萬人燒殉其魂，神女峰前怨靈四起。

    女觀主繼續(xù)道：

    “到如今，三十萬怨靈仍是尚未全部往生，且不斷有孤魂野剎混入其中，世代清陽觀弟子，生前自愿守其靈，死后自愿殉道燒魂，送其往生?！蹦桥^主看向那排燈燭，低聲道：“至于今日，殉道者統(tǒng)共一萬一千四十二人。”她問道，“還覺得這些魂燈恐怖嗎？”

    陶澤呆住了，半晌才道：“那你……你以后也要殉道？”

    女觀主沒說話，瞧了眼陶澤。

    陶澤真的呆住了。

    女觀主道：“rou眼凡胎，見著丑陋的東西，便覺得是丑陋，見著好看的東西，便覺得好看。”

    陶澤一下子聽出那女觀主在說自己，有些尷尬，他看了那燭火半晌，又看向那女觀主，終于道：“仙子您其實(shí)挺好看的，”他說完后，那女觀主回頭瞧他，陶澤憋了半天，道：“就是有點(diǎn)顯老，您平時多保養(yǎng)一下，應(yīng)、應(yīng)該也是不錯的?！?/br>
    那女觀主只輕聲嗤笑著道了四個字，“無知小兒?！?/br>
    陶澤一下子閉了嘴。

    女觀主道：“那一日寧城初見，你那一番話說的我頗為高興，你我有緣，今日同你多說了些。這世上的善惡正邪界限并不分明，清陽觀走的雖是邪修的路子，卻沒沾邪道上一點(diǎn)污穢的東西，而這世上許多自詡清流的大宗，走的是正道的路子，底下卻滿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彼菭T火，低聲道：“你是玄武弟子，切忌自詡名門正派，便瞧不上邪道，記住了，多學(xué)學(xué)你玄武三位真人?！?/br>
    陶瞻立刻道：“是是。”

    那女觀主話鋒又一轉(zhuǎn)，“我可以幫你換魂，不過承我清陽觀的恩，自然要付出代價……”她瞧了眼陶澤。

    “好說好說！”陶澤立刻接道，只要能讓他變成人，啥都行，下一刻，他忽然驚恐道：“等會兒？你不會也要我燒魂鎮(zhèn)靈吧？”他硬是愣了半晌，“仙子，我覺悟還沒到達(dá)您這境界，我恐怕、我還得修煉修煉，我……”他嚇得都快結(jié)巴了。

    那女觀主聞聲又是一聲嗤笑，“不用你去燒魂！”

    陶澤忙松了一大口氣，行，不燒魂就行，“那敢問仙子？”

    那女觀主忽然陷入了某種默然，然后才道：“我與你們玄武的扶象真人，年少時曾有過一面之緣……”

    陶澤還在聽，那女觀主卻忽然沒了聲音，陶澤問道：“一面之緣之后呢？”

    那女觀主不知想到些什么，許久才道：“罷了。”

    陶澤有些懵。

    女觀主繼續(xù)回頭看那燭火，半晌才低聲道：“究竟不是一路人?！彼龑μ諠傻?，“昨夜我坐在這殿中，聽見殿外你同那小弟子講那玄武山上的故事，我聽著甚是有趣，你也同我說一說，你們都講了些什么?！?/br>
    陶澤給嚇著了，怕這女觀主覺得自己勾搭她那年輕貌美的女弟子，女人最恨長得比自己好看的了，他忙道：“沒有沒有，沒講什么。”

    女觀主隔著面紗瞧了眼她。

    陶澤腦子里當(dāng)時三個字劈了過去，女魔頭，那眼神讓他當(dāng)場就慫了，他立刻道：“我講！我講！”又小心翼翼道，“這就是換魂的代價？”

    “是?！迸^主點(diǎn)了下頭，紗里頭似乎露出個頗為冷淡的笑。

    陶澤當(dāng)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梁骨竄上來，大有一副沒講好這女魔頭便要拿自己去煉燈油的覺悟，立刻道：“我講！我講！”

    等陶澤從那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半了。

    他是走出來的。

    一只手不停地摸著脖頸，肩上掛著條著縮成一團(tuán)的黑蟒，瞧見在那兒等了一天的孟長青與吳聆，招了下手。

    孟長青在那殿外等了快一天了，來來去去在那殿前走了快百來回了，總覺得心神不寧，此時終于看見陶澤出來，他猛地松了口氣，問道：“你好了？”

    “好了?！碧諠纱蛄隧懼福瑑蓚€字，得意！

    孟長青心里猛地松了口氣，道：“好了就行，趕緊走！連夜一起走，這地方別待了?！?/br>
    陶澤給那女魔頭講了一天的故事，那女魔頭還不讓他喝水，他現(xiàn)在嗓子都在冒煙，聞聲一把將那蟒蛇的頭甩到了肩膀后，道：“能再歇一夜嗎？我剛變回來，我真的走不動道兒。”

    “我出去給你雇輛馬車！或者我御劍帶你！都行??！”

    陶澤瞧著孟長青這副樣子，道：“就不能休息一夜再走嗎？你趕著投胎去啊？”

    孟長青道：“你不覺得這地方很邪門嗎？”

    陶澤聞聲一頓，那女觀主說那番話的時候，他心里已經(jīng)明白清陽觀也許真的算得上不辱先祖之風(fēng)，但是瞧那女魔頭說話那語氣，還有那副我行我素隨心所欲的樣子，打死他他也不敢把這事兒到處傳，于是就沒和孟長青仔細(xì)解釋，只道：“你別怕?。e那么慫！來，像個男人一樣！”說著他拍了下孟長青的肩，“這一群女的把你嚇成這樣？慫！”

    孟長青：“？？？”

    陶澤道：“我真吃不消了，我給那女魔頭說了一天的書一口水都沒喝上，你看我嗓子都在冒煙，腿也走不動，睡一晚，明日一早就走！”說完，他拍拍孟長青的肩，一把甩著蛇回去了。

    孟長青看著他那副樣子，滿腦子就回旋著陶澤的那一個字，“慫！”他慫嗎？！他慫嗎？他愣了半天，喊道：“陶澤！你真不走??？”

    “不走！”陶澤擺擺手，走遠(yuǎn)了。

    吳聆對著孟長青道，“沒事，多住一晚也無妨，你也在這兒走了一天了，先回去歇著?！?/br>
    孟長青看向吳聆，他快被陶澤氣笑了，道：“我其實(shí)沒有怕她們，我行的正坐得端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是我?guī)煾刚f了，出門在外，小心為上，像這種到處透著邪氣的地方真的不能久待，能走就及早走，而且?guī)熜帜阈挪恍?，明兒一早陶澤就得去找別的女修，他根本就不想回玄武，你不了解他，他就是不想回山，他就想找有女人的地方待著?！?/br>
    吳聆道：“我知道，明日一早，我?guī)湍憷?。”吳聆見孟長青被陶澤刺激得快停不下來自言自語的樣子，終于忍不住露出個極輕的笑容，抬手拉住過了孟長青，“好了，先回去吧?！?/br>
    孟長青以為他不信，道：“我說的是真的！”

    吳聆點(diǎn)了下頭，“我知道?！彼^了孟長青的胳膊，帶著他往回走。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沿著長廊往陶澤離開的方向走去。

    吳聆想，孟長青其實(shí)和吳喜道挺像的，吳喜道也常常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怕，只一味說：我真的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好像這樣一說，她便真的能天不怕地不怕。

    吳聆想著，一點(diǎn)點(diǎn)抓緊了孟長青的手，直到孟長青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被他抓著，這才猛地一下子安靜下來。

    就在那長廊的陰影處，一個戴著斗笠的少年低著頭站著，他只有一只手，一旁的女修陪著他站著，低聲盤問著他，語氣頗冷，那少年唯唯諾諾的，余光一直往吳聆與孟長青的背影上瞟，直到他們兩人消失在視野盡頭，他忽然抬頭對那女修道：“我……想……見……觀……主……”

    已經(jīng)被毀壞的嗓子里發(fā)出這些聲音，在黑夜里顯得極為恐怖。

    “你找觀主做什么？”這女修大晚上察覺到這人鬼鬼祟祟往清陽觀走，一把將人揪了出來，一看，竟然是河上擺渡那少年。清陽觀的弟子大多都和這少年熟悉，這少年是多年前從外地來的，失憶了，什么也不記得，在那河邊奄奄一息地哭，本來都要死了，觀主大發(fā)慈悲饒了他一命，讓他在那河上擺渡，靠幫清陽觀釣魂魄換碎銀子為生。

    她沒想到這少年膽子這么大，敢往姑射山上跑，她低聲質(zhì)問道：“擅闖清陽觀是死罪，你找觀主？你怕是死的不夠快！”

    那少年撲通一聲給那女修跪下了，“我……我……記……記起……來了……很多事，我……記起來了?！彼话炎プ×四桥薜男渥?，低頭對著她磕了一個頭。

    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