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我落到今日這個地步,楚源功不可沒,但凡我還有一絲力氣,就不會輕易放過他。”說出這話的時候,楚泉垂著頭,斂去了眼中神色。 謝時雨卻覺得她并未如話語中那樣堅定,如果真的想殺楚源,她不會等到今日。哪怕知道他派人暗殺自己,楚泉心中依舊無法對他狠心,或許是因為她殺了楚劍雄,又或許是因為楚源那些年對她的好,不是任何東西可以抹消的。愧疚,感激,讓她殺不了他,卻也不能放下心結(jié),若無其事的去見他。 兩者都做不到,所以她選擇離開。 “告訴我怪醫(yī)孫煒的下落,找到他之后,我會離開晉國,勞煩你跟世子說一聲,多謝他這些年的照顧?!?/br> 謝時雨心下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怪醫(yī)孫煒就住在連尹城外的亂葬崗?!眳s是并未告訴她具體的位置,孫煒住在地下,她找起來估計要費一番功夫。 楚泉抱拳作揖,算是道謝。扔下刀,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時雨注視著她清冷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連忙轉(zhuǎn)身,拔腿朝世子府的方向跑去。 但愿還來得及。 …… “我要進宮?!?/br> 沈恪放下手中的卷宗,看著她額角微微滲出的汗,目光復雜。一路跑回世子府直奔他的九華殿,脫口而出就是這樣一句話,真是少見。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說出的話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謝時雨心中一急,連忙去拽他的衣袖。“我有急事,人命關天。” 沈恪低頭看著她牽住自己衣袖的手,長眸幽淡,看不出什么情緒來。半晌,他輕笑了一聲,“好,我命人準備馬車?!币膊粏査嗣P天的急事是什么。 謝時雨松了心神,見他視線落在自己手腕上,意識到自己焦灼間不當?shù)膭幼?,迅速放開了手。 沈恪似乎有些失望,漫不經(jīng)心地抬了抬手,殿外很快走進來一個侍女。 車行轆轆,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晃動,謝時雨抬頭望著對面的人:“你也要去?”看他剛才的模樣,似乎在閱覽什么卷宗。 沈恪撐著下巴道:“既然是人命關天的事,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庇炙坪醪唤?jīng)意地提了一句:“聽琴衣說你在長安街上遇見了熟人?!?/br> 謝時雨點頭:“你也認識的,楚泉?!?/br> 沈恪似乎并不驚訝,換了只手撐下巴:“然后呢?” “她打算離開晉國?!?/br> 沈恪不置可否。 覷他神色,謝時雨心中一動:“你不會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早晚而已,她總會想通的?!彼卮鸬碾S意,似乎沒把楚泉的離開當成是什么大事。 謝時雨挑眉:“你覺得她離開晉國是對的?” 沈恪淡淡道:“這是她自己的決定,我不會干涉?!?/br> “我進宮就是為了告訴楚源這個消息,你不阻止我嗎?”若是沈恪贊成楚泉離開,或許不會愿意看到自己這么做。 沈恪笑了,琥珀色的眸光微微閃爍,讓人想起世子府澄澈的玉湖,在月下倒映出的花樹和綠草,不太真實,卻很漂亮。 “你的決定,我會支持。” 謝時雨怔了怔,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 霜云殿內(nèi)一切照舊,玄漸剛施完針,楚源這幾日積極配合治療,毫無知覺的腿漸漸有了痛感。 見了謝時雨,他神色有些雀躍:“神醫(yī),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走路了?” 謝時雨卻沒看他,只向玄漸道:“以他現(xiàn)在的身子,禁得住車馬顛簸嗎?” 玄漸思忖了下,道:“注意抬高腳,不礙事?!?/br> 楚源聽了這話,臉色微微漲紅,神情開始激動起來。 “我可以出去了嗎?”視線卻是朝著沈恪而去的。 沈恪環(huán)著臂,神色淡然,默不作聲。 謝時雨走到楚源的面前,神色嚴肅:“你先冷靜下來,我告訴你一件事,是關于你meimei的?!?/br> 聽了這話,楚源顯然不能冷靜下來。他急切地拽上謝時雨的胳膊,力道相當大。 “楚泉怎么了?她出事了嗎?” 沈恪皺著眉,上前分開他的手,嗓音冷淡:“她要走了。” 楚源怔然無言。走了?走去哪里? 謝時雨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得慶幸自己做出的決定。 她靜靜地瞧著他:“她此刻就在城外亂葬崗,要不要去,由你自己決定?!?/br> 楚源的眉梢凝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愁緒,瞳眸映著滿室燭光,盡是深深淺淺的悲哀。 他點了滿室的燈,他照亮整個大殿,他無時無刻不乞求著,她能踏入這座大殿。 原來一切都只是妄想。 他的喉間有些發(fā)澀,聲音變得脆弱:“我要見她?!?/br> 哪怕是最后一面。 第58章 亂葬崗外,楚源推著輪椅朝陰氣森森的荊莽叢中行去。 謝時雨跳下馬車,剛要跟上,就被人從身后握住了肩膀。 “怎么了?”她回頭看著將修長手指搭在她肩膀上的男人。 沈恪淡淡道:“你跟著去做什么,那是他們兄妹間的事。” “我怕一會兒起了沖突,楚源會犯病。”她連藥箱都帶上了,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不會的。” 是不會起沖突還是不會犯?。侩m然他語氣篤定,但是謝時雨還是有些不放心。若是他情緒起伏巨大,毒氣攻心,可就有些不妙了。 她一身白衣立在骯臟又泛著腥臭味的亂葬崗上,身后是焦黑的孤墳和森然的白骨,臉上卻沒有露出嫌惡和畏縮之色,即便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所思所想也只是她的病人。 沈恪挑了挑長眉,“有什么動靜我會立刻趕過去的,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馬車上?!?/br> 謝時雨看了他一眼,還是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倒不是被沈恪說動,而是站在楚源的角度想,他也不會希望有人打擾他和meimei見面吧。 謝時雨猜得不錯,楚源一言不發(fā)地推著輪椅疾行就是不想讓沈恪或者謝時雨跟上。雖然路面不平,碎石嶙峋,他坐在輪椅上顛簸搖晃,剛剛有了知覺的腿在沖撞下變得疼痛難忍,即便如此,想要見到楚泉的心還是異常堅定。自那日楚府中轉(zhuǎn)身離開,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的面了,說不清有多久,但午夜夢回,他總記得那些年與她相依為命的生活,她蹙眉的樣子,冷言冷語的樣子,以及只會在他一個人面前露出的笑容。 汗水淋漓而下,想到這里,他的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她把自己當成唯一的親人,他卻將她趕出了楚府。 木制的輪椅碾過亂葬崗的碎石,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驚擾了一地叮食腐rou的烏鴉,黑色的翅膀撲棱棱揮起,幾片黑羽旋轉(zhuǎn)飄搖,落到一雙沾染了蕪草的黑底金面的革靴上。 楚源劃動輪椅的手停住,抬起頭,幾乎有些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人,視線自下而上,落在那張浸潤著冬雪的臉上。 “……meimei?!甭曇纛澏兜牟幌裨?。 雙拳緊握,楚泉的視線只落在他的發(fā)頂上。 “誰是你的meimei,楚大人認錯人了吧?!?/br> 楚源心中一痛,為這冷漠的語氣,也為她根本不看向自己的眼神。 “你的腿不是已經(jīng)好了?怎么,堂堂楚家家主只會靠博取同情來取敵人的首級嗎?” 敵人……他怎么可能把她當做敵人。 “我從沒想過要殺你?!?/br> 楚泉嗤笑一聲:“不是自己動手就不算殺?你派來的那些殺手可都不是我的對手。是不是很后悔當初僅僅廢了我的內(nèi)力?” “不是我……”楚源的解釋顯得蒼白無力,就算不是他派人追殺的楚泉,但王后是他的姑母,他脫不了干系。更何況是他廢掉了楚泉的功夫,才會讓她身臨險境。雖然他的本意只是想讓她過上普通女孩子的生活,平凡的、安逸的、不用拿起劍武裝自己的生活。 楚泉看他想要解釋卻又徒勞無力的樣子,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煩躁,面色沉沉道:“你這次來是為了什么?親手了結(jié)我這個殺父仇人嗎?” 殺父仇人四字一出,楚源的唇色也黯淡下來了,他刻意回避的話題,卻被楚泉輕易的擺到面前來,深深提醒著他,他們之間的鴻溝有多深。 “聽說你要走了,我只是想……”他其實沒想那么多,只是乍聞她的消息心緒浮動,想要見她的意愿超過了所有顧忌,他還想問一句話。 “你愿意……回到我的身邊來嗎?”沒有數(shù)條人命,沒有上一輩的恩怨,只是回到他身邊,做那個不愛笑的楚家小姐,做他的唯一的meimei。 烏鴉聲又起,圍著荒郊野嶺上的兩個活人振動翅膀,叫囂著憤怒,叫囂著驅(qū)逐。 他們不該屬于這里。 楚泉卻在這漫天叫喊聲中沉默下來,眼瞼微微顫動,僵硬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掙扎。 就在楚源隨著她的沉默而心懷希望時,楚泉開口了。 “沒有殺你已是我的仁慈?!北涞?,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比起楚源,她更像一個出身殺手世家的孩子。掩藏真實感情,只露出冷酷決然的一面,這一點,即便是楚劍雄也對她贊不絕口。 說完這句話,楚泉毫不猶豫的轉(zhuǎn)身,衣衫翩躚,帶起泠泠的一道風,吹過楚源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 “你還沒找到怪醫(yī)孫煒,就要走了嗎?”他執(zhí)著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 “不找了?!背^也不回。 楚源拔高了聲調(diào):“我知道你找他一定是為了那個錦盒。那是我給你的東西,你不想留在別人那里?!?/br> 楚泉的腳步微頓,“你想太多了,與你無關。他是我祖母的師弟,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br> 楚源撐著木輪椅的把手,硬生生地站了起來。 “我不信!你為什么不回頭看我?”伴隨著鉆心的劇痛,他又重重跌坐回輪椅中,發(fā)出巨大的一聲響。 楚泉再次攥緊了手,抑制住自己想要回頭的沖動。 “你回去吧。我不殺你,我會永遠離開晉國,不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她的語氣抑郁低沉,突然說出這么一句不像是告別的話來。 “楚泉!”楚源突然大叫一聲,聲音震動荒木雜林,也震飛了一群等著覓食的烏鴉。夾雜了內(nèi)力的一聲吼,令他張口噴出一大口黑血。 亂葬崗外,謝時雨迅速抬起頭,望著閉目養(yǎng)神的沈恪,道:“你剛剛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好像是楚源的?!?/br> 沈恪睜開眼睛,神色平靜:“似乎有。” “可能出了什么事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彼ⅠR坐不住了,拎著藥箱就要下去。 “我去?!鄙蜚〉此谎?,“我會快一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