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以往，梁帝今日離開的確實很早，寒枝給謝婉柔拿了一碗羊奶過來，問道：“陛下怎么就走了呢，小皇子那般親近他，他也該多留一會兒?！?/br>
    謝婉柔的手一顫，似是無意，一碗羊奶都灑了出去，碗掉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撞到小床才四分五裂，二皇子被這聲音嚇到，哇哇叫喚，止不住哭聲。

    謝婉柔閉了閉眼，對寒枝道：“罷了，讓奶娘抱走哄哄?！?/br>
    寒枝出去后，寢殿里只有她和那聒噪的哭聲，頭一次，枕霞宮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慌。

    她撫了撫指甲，嘆息一聲：“到底是嫡出的皇子呢，你很看中吧?！?/br>
    太師府，謝奕在院內(nèi)的小書房里處理過一些公務，出來透氣，他眉頭緊鎖，顯得心神不寧，草叢里不時發(fā)出蟲鳴，更令他沉不下心。

    小路從他的院子通往謝太師的書房，謝奕遠遠看著謝太師書房里竟然亮著，頓時詫異，他爹今日說身體困乏，想早些睡，怎么此時書房還會有亮光，謝奕擔心是哪個不守規(guī)矩的下人偷東西，便悄悄向書房靠近。

    哪知到了書房門口，他聽見了謝太師的說話聲。

    “你不該這個時候出宮，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便是連累家族的大事。”

    “父親難道只記掛著家族嗎？那我呢？我在宮里的境況你就都不管了嗎？”

    這聲音謝奕熟悉極了，他不敢信，在房門上摳出一個洞，順著小孔望去，看清了那女子的臉，竟然是她jiejie！

    “我管你管的還不夠多，別忘了你的二皇子是怎么來的，回去照顧好他，我謝家百年榮辱全靠那個孩子?！?/br>
    謝婉柔褪去了溫柔的面孔，表情歇斯底里：“怎么來的？總不是我親生的，如今陛下有了嫡親的兒子，血濃于水，長久下去他的心再也不會回到我這里。”

    謝太師氣得發(fā)抖，上前給了她一巴掌，“管好你的嘴，他就是你親生的，再失掉理智都不能把這件事說出來?！?/br>
    謝婉柔捂著臉，神情凄楚，“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謝奕，他是你最優(yōu)秀的唯一的兒子，我得為他沖鋒陷陣，保他青云直上，你捫心自問，如果謝奕不從你的決定，你會逼他嗎？”

    謝太師遲遲沒有言語，她自問自答：“不會，你不會，從始至終，你為了他一再的舍棄我?！?/br>
    “你放心，我不會那么傻說出真相，陛下待我那么好，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br>
    “父親，你和謝奕以后還要靠著我，你再偏心也裝的像一點?！?/br>
    謝太師捂著胸口往后退了半步，坐在椅子上，“婉兒，你太心急了，這次若不是我?guī)湍銙呶?，羅家就察覺了，就是如今他們肯定也在懷疑，只是證據(jù)都被我毀掉了，從今日開始，你不能有絲毫差錯，回宮去，往后不要私自跑出來?！?/br>
    兩人又說了什么謝奕已經(jīng)聽不見，他將手按在門上，猶豫許久終是沒有推門走進去，揭破這一切。

    他逃離書房，走到小路的陰暗處，雙腿一麻，跪坐在地上。謝奕握拳的手微微顫抖，他無法接受現(xiàn)實，捂著嘴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音都憋在嗓子里，他卡著脖子幾乎無法呼吸。

    他爹和他jiejie到底有多少事瞞著他，還有小寧，倘有一日事情敗露，她該有多恨他，他生就帶著這么污濁的血，他跟那兩個蓄意害她jiejie的人是一家人，即使她不把這件事算到他頭上，也永遠不會再愿意讓他靠近。

    不能敗露，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

    謝奕縮在地上，冰涼的青石板喚醒了他的神智，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他回不到過去阻止不了，那索性錯下去，掩藏的深深的，讓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不了。

    他慢慢從地上站起身，順著來時的路走回去，眼里曾有光，此時已寂滅。

    *

    天朗氣清，連日的春雨暫時停歇，羅悠寧早上從靖國公府出來的時候，跟她娘撒了個謊，說去譚夫子家做客，順便接受一下譚湘的熏陶，學著做個閨中淑女，姚氏欣然答應了。

    她出來后讓李叔把馬車趕到了禁軍大營門口，從車窗看見營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讓李叔把那人叫過來。

    瘦猴一樣的年輕男子跟著李叔來到馬車前，瞧見羅悠寧，問了聲好。

    “羅姑娘啊，您來找我們都指揮使還是羅統(tǒng)領?。俊?/br>
    羅悠寧瞪他一眼，“我找衛(wèi)梟，我來的事不準跟你們統(tǒng)領大人說?！?/br>
    狗兒比以前長高了，脾性倒是沒變，見到羅悠寧還是慫的，“哎，我這就去。”

    他跑了兩步，不忘回頭跟羅悠寧炫耀：“羅姑娘，我現(xiàn)在不叫狗兒了，跟著我們都指揮使姓衛(wèi)，他給我起個名叫衛(wèi)義。”

    羅悠寧笑了，擺擺手讓他快跑，“知道了，話還那么多?！?/br>
    不一會兒，衛(wèi)梟出來了，少年身形修長俊逸，走路帶著風，短短幾步的路，被他走出了恢弘氣勢。

    她猶在欣賞，衛(wèi)梟到了馬車前，仍然托腮傻傻看著他。

    少年的嘴角罕見的露出一絲笑痕，屈指碰了碰她的額頭，挑眉問道：“看什么？”

    羅悠寧瞬間回神，對著他甜甜一笑，“我想讓你陪我去個地方?！?/br>
    “好?！毙l(wèi)梟當即點頭，他總是這樣，從不問緣由，只要是她說的，他都答應。

    “等我回去換了甲胄?！?/br>
    羅悠寧點頭，衛(wèi)梟進了軍營，不多時穿著慣常的黑衣出來，他緊守規(guī)矩，不上馬車獨自騎著馬，看起來像是護送的護衛(wèi)。

    “李叔，咱們?nèi)ゴ葷??！避囻R動起來，羅悠寧撩開車簾，面對李叔震驚的目光，臉色平靜，“我忽然想起來，上次上香的時候我心里不誠，如今是去認錯懺悔的?！?/br>
    隨口編的理由，李叔又不是傻子豈會相信，可他沉默著按羅悠寧的話，將馬車趕往城外的方向，衛(wèi)梟一句不問，只跟著馬車。

    到了城外，路上不再擁擠，十分開闊，馬車的速度開始加快。官道四周沒什么人，羅悠寧趴在車窗處看著衛(wèi)梟，她想，少年控制馬的技巧一定很純熟，他的馬身和馬車始終齊平，沒有錯過一分。

    “衛(wèi)梟，你不問我為什么去慈濟寺嗎？”

    “原因你說過了?！彼曇舻统?，意思是相信她的解釋。

    羅悠寧心里甜和苦各占了一半，她故意說道：“我騙你呢，我去見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少年抓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他面上沒什么表情，可馬兒很不舒服的甩了一下脖子，把他的情緒泄露的徹底。

    他松了韁繩，頗有幾分氣急敗壞的味道，“你見何人，與我何干？”

    半年多過去，他長了個子，也長了脾氣，至少面對小姑娘時，他不像以前那樣自苦，對她有了怨怪的情緒。

    小姑娘嘴里發(fā)出一串笑聲，忍俊不禁揉著自己笑痛的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此刻在我身邊呢，我要見的是個老和尚，見了他我就活明白了?！?/br>
    衛(wèi)梟耳側悄悄爬上一道紅，他身子直朝著前方，坐的筆直，馬脖子上的毛都被他揪了起來。

    “再說一次?！?/br>
    “啊？見了他我就活明白了？”

    “不是這句?！彼铄涞暮陧上蛩?，小姑娘眨了眨眼，不再逗他，“最重要的人在我身邊，他姓衛(wèi)，長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武功非凡，頂天立地……”

    一連串的夸獎終于讓少年狼狽地別開眼，一扯韁繩，馬兒停了一瞬，退到了馬車后。

    羅悠寧搖搖頭，笑著嘆息：“哎呀，不經(jīng)逗?！?/br>
    兩人到了慈濟寺，羅悠寧順著記憶里的方向找到了慈濟寺后院的那個小院子。只是他們進去后，發(fā)現(xiàn)院中空無一人。

    衛(wèi)梟走進廚房摸了摸還溫熱的灶臺，道：“人應該離開不久?！?/br>
    羅悠寧點頭，沒人通風報信，老和尚應該不知道他們來，所以更不會逃跑。

    “咱們在這等著，守株待兔?！?/br>
    兩個人坐在院子里，沒等多久就看見門口的籬笆門打開，一個消瘦孱弱的老和尚走了進來，他翻著白眼仁，像是眼睛出了問題，看不見。

    他拄著一根棍子摸索著往院內(nèi)走，羅悠寧微微驚訝，半年前他還沒有這么老，眼睛也還好好的，想必是壞事做多了，天理報應。

    那老和尚雖然瞎了，但很警惕，很快就發(fā)現(xiàn)院中來了外人。

    “是誰？”他雙手撐著棍子，很沒有安全感。

    羅悠寧與衛(wèi)梟對視一眼，走到他面前，開口問道：“你認識謝奕嗎？”

    老和尚渾身一顫，驚恐的站立不住，他叫道：“你是誰，謝……我不認識，我誰也不認識?！?/br>
    他扔了棍子，轉身就跑，衛(wèi)梟飛快閃身到他面前，短刀未出鞘，抵在他前胸處。

    “再走一步，就殺了你。”

    衛(wèi)梟冰涼的聲音激起老和尚一身雞皮疙瘩，他瘦得脫形，眼睛又瞎，但還是怕死的。

    “是謝公子讓你們來的，他想殺我滅口？”

    衛(wèi)梟揚了揚眉，看向羅悠寧，小姑娘走到老和尚面前，直奔主題問道：“謝奕為何要殺你，你應該知道?！?/br>
    “知道，知道……”老和尚慘笑，“他怕那姑娘想起來，到我這里來問出當年失憶的真相。”

    衛(wèi)梟聽到這里，眼神不由一厲，他猜到了，阿寧當年忘了他，與謝奕有關。

    “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把當年的事都告訴我，我不只不殺你，還送你離開金陵，讓謝奕再也找不到你?！?/br>
    羅悠寧的許諾令老和尚心動，但他還是戒備道：“你不是謝公子的人？”

    羅悠寧冷哼一聲：“實話告訴你，我就是當年那個姑娘。”

    老和尚聽了以后頹然坐在地上，他氣喘吁吁地想了一會兒，決定相信這兩個人。

    “我以前是個道士，因為精于岐黃之術，總被一些大戶人家請去瞧病，那年謝太師的獨子降生，但他先天不足，很難活到成年，謝太師找到我，給他兒子調(diào)理身體?！?/br>
    “等謝公子長到五歲的時候，我終于功德圓滿，帶著謝太師給的豐厚酬勞自己建了道觀，本來日子過得很平靜，可謝公子八歲那年又生了一場重病，謝太師又來尋我，這次我治好了謝公子，他卻不肯放我走?！?/br>
    “他說他最好的朋友拋棄他與旁人在一起，他才會生病，他說長此以往不開心就活不成了，問我有什么藥讓他的朋友忘記那個人，回到他身邊?！?/br>
    羅悠寧靜靜聽著，老和尚歇了口氣繼續(xù)講：“我這輩子貪財，謝公子許諾我一大筆錢財，我就答應了，正巧我祖上從南越帶回來一味藥，用處就是讓人高燒不止記憶混亂。”

    “我把那藥磨成粉給了謝公子，過兩日他來告訴我他成功了，讓我想辦法騙過那家的大人，說一個人是災星，好像是叫衛(wèi)……”

    “衛(wèi)梟?！绷_悠寧冷聲提醒。

    “哦，對，是衛(wèi)梟，我做完那件事又在金陵周圍的道觀中待了一陣子，可后來謝公子怕我走漏風聲讓我離開，我就避到了城外?！?/br>
    “再后來，半年多前，有人在道觀中四處打聽我的名字，我一害怕就想跑，謝公子又找到我，讓我換個身份，假冒和尚待在慈濟寺。”

    羅悠寧想不明白：“那時候謝奕為什么不殺你？”

    老和尚嘆了口氣：“大概是他怕我當年用的藥有什么不對，留著我就近觀察?！?/br>
    羅悠寧這次明白了，謝奕天性自私多疑，他不只怕老和尚對她用的那味藥出問題，更怕的是老和尚給他治病時會不會藏了一手。

    這人心思縝密狠絕，她把他當做朋友那么多年，從沒有一天看透過他。

    “他體弱，任何時候都是云淡風輕，與世無爭，對身邊所有人都照顧有加，大概是怕自己真活成一個異類，不得不偽裝?！?/br>
    羅悠寧冷笑不止，如果不是半年前那長達一個月的噩夢，她不蓄意與衛(wèi)梟接觸，可能永遠也無法想起他。

    老和尚竟然在附和她的話，“是啊，我這輩子就沒見過小小年紀心機如此深的少年?！?/br>
    衛(wèi)梟將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帶著暖意的力量分給她一半。

    “阿寧，我從不怪你。”如今知道了一切大可以將這筆賬與謝奕算一算。

    第31章

    慈濟寺后院的籬笆小院里，老和尚顫巍巍的，一雙手在地上劃來劃去，顯得惶惑不安，面前的兩個人突然不說話了，這院子里的空寂更加令人難受，他像隨時等著被行刑的犯人一樣，脖子上涼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