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星不可思議地連連嘖舌，笑著搖頭，邁開大步邊走邊嘀咕：“幾個月前還為著不能嫁那齊文周懸梁呢……”

    “等等！”歲行云瞪著飛星的背影，“你說……齊文周？！”

    飛星詫異駐足，回眸點頭：“啊?！?/br>
    上將軍卓嘯弒其君，竊蔡，欲撕友盟攻縉。

    謀士齊文周諫曰：可斬縉質(zhì)子夫婦祭旗，以振三軍。

    歲行云之前只從別人口中探聽到原主那無緣的“前準未婚夫”是蔡國相之孫，卻不早知其姓名。

    她并非原主，此人對她無關(guān)緊要，所以當時也懶得費心再多問下去。

    萬沒想到，這混賬竟就是史書上那個攛掇卓嘯斬縉質(zhì)子夫婦祭旗的狗賊謀士齊文周！

    堂堂蔡國國相之孫，最后竟混成了卓嘯的狗腿子？合該這蔡國要完。

    歲行云扭頭看了看書房的方向。若此刻專程回去提醒李恪昭小心齊文周，會不會很突兀且多此一舉？

    算了，明日畢竟是在王宮內(nèi)院，諒那齊文周也不敢真對李恪昭做什么，不提也罷。

    第6章

    翌日晴好，春暖漸來。

    雖蔡王宮宴定于午時，但各路賓客大都提前進王城等候，以示尊敬。

    趁著等候的間隙，歲行云于偏殿單獨覲見蔡王后，鄭重解釋了自己在洞房次日清晨，私自將喜房中蔡王與王后所賜“玉堂歡”更換為縉國所產(chǎn)“甜梨香”之事。

    她盡量做出羞怯與悔恨交加的乖順狀，將之前在驗喜欽使面前的說辭原樣復(fù)述，告罪再三。

    其實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之所以要到蔡王后面前再說一遍，無非就是防止那卓氏在王后面前添油加醋而已。

    她所言合情合理，告罪又誠懇，蔡王后倒也沒在明面上與她為難。

    “罷了罷了。左不過就是新嫁娘羞怯面薄，也算不得天大罪過。本宮并未將此事稟于王前，往后也不會再提，你與縉公子不必再為此忐忑掛懷?！?/br>
    待歲行云稱謝再拜既畢，蔡王后笑意慈和道：“你離鄉(xiāng)遠嫁，在儀梁城無親無故，也不容易。既這樁婚事乃我王所主，若你婚后有甚委屈，權(quán)當本宮是你族中長輩，只管訴來就是?！?/br>
    這種客套話，歲行云自然不會當真往心里去，謝過王后懿德庇護便罷了。

    蔡王后語帶關(guān)切，又道：“這幾日，你與縉公子相處如何?。俊?/br>
    這架勢，似乎歲行云不訴兩句苦出來，蔡王后便不知該何如將這場會面收尾。

    歲行云絞盡腦汁，總算有一點“苦”可訴：“他自己要教我認字，卻又嫌棄我字丑。還特地當面寫個‘丑’字來笑話于我。”

    “你這也叫苦??？本宮就只聽出一股子蜂糖的味兒來！”蔡王后被逗得掩唇笑出聲，“也難怪縉公子已數(shù)日足不出戶。你們這對小冤家，私底下倒關(guān)在府中倒有趣得很，叫人好生羨慕。”

    歲行云心知這就是當真沒事了，便也跟著笑笑。

    *****

    其實，蔡王宮宴上的各路賓客，大都曾在前幾日親臨縉質(zhì)子府參與婚宴。但這種場合素來不怕誰多禮，席間祝酒恭賀縉公子夫婦新婚燕爾者頗多。

    因席間始終有人寒暄勸飲，李恪昭不便輕舉妄動，直到宴散隨蔡王向演武場去的途中，才尋機會單獨去與苴公子素循談話。

    歲行云接到李恪昭的眼神，立刻配合無間地湊到素循夫人身旁攀談，不著痕跡地拖慢了她的步子。

    歲行云是個見人自帶三分熟的，可素循夫人卻不是。雖未拒人千里之外，但也只是問一句答一句，這天聊得真是尷尬而艱難。

    可憐歲行云“肩負使命”不能臨陣脫逃，自己主動來攀的話，硬著頭皮也得說滿一路。

    “……敢問夫人故國祖籍何處？父族尊姓？未請教芳名是？”歲行云是真想不出還能問什么了。

    素循夫人詫異睇她。

    歲行云如夢初醒，忙道：“失禮。我父族乃希夷歲氏，在族中姐妹里排行十三，閨名行云?！?/br>
    “故國已為縉所滅十余年，父族屏城衛(wèi)氏，衛(wèi)令悅。幸會?！?/br>
    歲行云心中一梗，半個字也再憋不出，場面頓時陷入極度的尷尬。

    身旁這位苴國公子夫人衛(wèi)令悅，故國正是被李氏縉所滅，她卻頂著“縉六公子妻”的名號湊過來與人攀談！實在過于刺激。

    歲行云幽幽望向前頭某個著墨錦火焰紋春袍的頎長背影，滿心腹誹——

    前面那位公子。姓李名恪昭的大兄弟。求你做個人吧！

    *****

    眾人魚貫進入演武場時，李恪昭與素循的“密談”也已結(jié)束。

    今日為女眷單立了幾座觀戰(zhàn)席棚，與男子們橫隔著整個場地，各家夫婦們便要在此各走各的。

    李恪昭回身站定，等著歲行云近前。

    衛(wèi)令悅遠遠瞥見李恪昭等在前頭，便對歲行云道：“我先進去了?！?/br>
    語畢繞了點路，幾乎是貼著墻根進的演武場，避李恪昭如瘟疫。

    待歲行云到了跟前，李恪昭遞給她一個鼓鼓墜沉的小錦囊。

    她將錦囊拉開一道縫，大致瞧見里頭裝的全是金瓜子，不免愣怔?！拔易约河袔У摹！?/br>
    為著能在待會兒的“活人戰(zhàn)搏”棋局時別顯得不合群，她今早特地叫容茵替她準備了一枚銀元寶來著。

    當然，比起縉六公子這把奢侈豪闊的金瓜子，是寒酸了些。

    李恪昭道：“今日共開三盤棋局。你賭運很好？”

    言下之意是怕她不夠輸，這袋金瓜子任她揮霍。

    “我謝謝您咧?！本筒荒芘嗡c好嗎？嘖。

    “你一路喪眉耷眼的，”李恪昭略湊近她半步，低聲道，“可是王后那頭出岔子了？”

    “沒，”歲行云謹慎顧盼一番，見無人留心此處，這才壓著嗓飛快道，“苴公子夫人故國為縉所滅，這事你為何不肯提前告訴我？”

    都忘了用“您”來敬稱，多少是有些生氣了。方才與衛(wèi)令悅并肩同行的后半程，真是誰尷尬誰知道。

    李恪昭略略皺眉：“我都不知的事，如何提前告訴你？”

    “好的吧。當我沒說?！蔽抑x您全家。

    *****

    揮別李恪昭后，歲行云刻意放緩了步子，慢慢走向通往女眷席的九曲回廊。

    方才席間聽到有人提過，今日為女眷設(shè)的觀戰(zhàn)席錦棚共有三座。此次前來赴宴的各家身份地位上差距不大，按理是先到先入座，前一個錦棚坐滿，后面的人自就會被領(lǐng)進下一棚。

    她打算拖得遲些坐最后一棚，這樣大概就能避免與衛(wèi)令悅再度尷尬共處。

    列國爭霸至今已持續(xù)百余年，大小戰(zhàn)事多如繁星，小國被大國所滅，甚至大國被大國所滅都不算太新鮮。

    歲行云的神魂來自后世，心中關(guān)于“天下大一統(tǒng)”的觀念是深根蒂固的，再加上兵家有言，“爭霸無義戰(zhàn)，弱rou強食爾”，她身為兵家弟子，本無需從道義上去衡量孰是孰非。

    但衛(wèi)令悅不是戰(zhàn)史、書冊上一個輕飄飄的姓名，歲行云很難不去將心比心。

    如今她在外畢竟頂?shù)氖恰翱N六公子妻”的名頭，往衛(wèi)令悅眼前戳，無疑是照別人傷口上撒鹽，那也太殘忍了。

    慢吞吞進了廊下，有一宮女迎來領(lǐng)路。

    歲行云跟著宮女的步子，望著空蕩蕩的回廊，隨口問：“我來得最遲嗎？”

    “夫人確是女眷席最后一位了。”宮女柔聲笑答。

    歲行云總算心安，這才悠哉哉將雙手背在身后，捏著絞絲繩將那裝著金瓜子的錦囊甩來甩去。

    她雖沒數(shù)過，但光憑這沉甸甸的手感都知李恪昭是當真不小氣。

    正美著呢，走在前頭引路的宮女卻突然停下腳步。

    歲行云隨之止步，瞧見不知從哪里冒出個文秀白面的男子，正正擋在回廊中間。

    宮女屈膝行禮，尚不及開口問安，那人便吩咐道：“你且自去，我有事要同縉夫人商談?！?/br>
    語畢，塞了什么東西到宮女手中。

    雖對方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樣兒，說話腔調(diào)也稱得上柔和，但歲行云聽著卻總覺不太舒服。

    莫名其妙的倨傲，仿佛誰都該理所當然順著他來。

    她沉默打量著這個略顯討嫌的陌生人，心中暗自腹誹：請問你是哪塊小點心？我認識你嗎你就有事和我商談？

    蔡國民風強調(diào)男女有別，兩個無血脈親緣的陌生男女無緣無故單獨避人交談？這種要求一般人都說不出口。

    宮女果然也嚇到，嗓音不安地輕顫：“齊大人，這……不妥吧？”

    “我與縉夫人乃故舊，今日前來相見之事，已提前知會過王后那方?！?/br>
    那人此言一出，歲行云直覺他就是那殺千刀的齊文周！

    故意將話說得含糊不明，仿佛他是與她約好的；再添一句“知會過王后那方”，讓小宮女誤以為知會的是王后本人。

    這般說話之道，實在很有狗賊謀士的風范。

    “誰跟你在故舊？誰跟你在提前知會？”歲行云真想替原主砸他滿臉血，“屎，你可以亂吃；但話，你不能亂說。”

    這猝不及防的粗魯讓齊文周愣在當場。

    “宴前我曾單獨覲見王后，王后可沒說要我見什么人。而且，我與公子數(shù)日未出府門，此事連王后都聽說了，我怎么可能私下與他約好？”歲行云徑自拉了宮女的手，邁開大步邊走邊道，“附近應(yīng)當有護衛(wèi)的吧？這人私闖女眷列席之處，是不是該綁去王前問罪？”

    眼下的她還比不得上輩子，即便齊文周看起來文弱，她也知自己多半打不過。

    此處空空蕩蕩，也瞧不見王宮護衛(wèi)們藏身何處，歲行云不敢托大，牢牢將小宮女拖在身旁以防萬一，也順道讓小宮女做個旁證。

    她可沒招誰惹誰，是這狗賊自己憑空纏上來發(fā)癲的。

    回過神來的齊文周舉步追了上來：“十三妹，我知你心中對我有怨，今日正是特意來向你解釋當初那件事的原委。”

    “這可是王宮內(nèi)院，勸你不要胡攪蠻纏，”再度被擋了去路，歲行云止步，攥緊了手中裝滿金瓜子的錦囊，冷冷看著他，“你的‘十三妹’早被你氣得懸梁自盡了。若你當真有誠意要對她解釋當初原委，那就趕緊去死一死，如此她才聽得到?！?/br>
    齊文周怔怔望著她，眼底浮起哀傷的笑意：“由愛故生怨，由怨才起怒。你還會對我生氣，這就說明你其實……”

    “我是你祖宗的棺材板……呃？”歲行云吼到一半，傻眼了，“衛(wèi)令悅？”

    衛(wèi)令悅從回廊長椅上站起來，躥過去照著齊文周的正臉就是一拳。

    齊文周捂住鼻子，痛苦地彎腰低嚎了一聲。

    衛(wèi)令悅打完就迅速回身來，拉了歲行云就跑，邊跑還邊恨鐵不成鋼地吼道：“這種時候你還廢什么話？鬼鬼祟祟私闖女眷席的無恥宵小，一看就知不是來做人事的，打他還需挑場地擺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