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那批隨身弩已提前送來,但儀梁四門查得緊,明日需你同我一道出城接‘貨’,以便掩人耳目?!?/br> “不知公子如何部署?需我做些什么?”歲行云佯裝鎮(zhèn)定地將雙手背在身后,腰身莊重挺直,眼神卻忍不住四下游離。 李恪昭嗤之以鼻,語帶輕嘲:“都一個月了,說話還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你上輩子是慫死的吧?” 這般態(tài)度總算使歲行云稍稍自在。 其實這段日子她想了許多,也從腦中那團復雜亂麻中捋出些許頭緒,早想與他好生說開。 只是李恪昭一直未再提過這茬,讓她尋不到開口的契機。 她至今依舊拿不準李恪昭那個擁抱算什么,但她心中有諸多紛亂不安,總覺將話挑明才對雙方都好。 此刻書房內并無旁人,歲行云以齒沿輕輕刮過唇角,略作沉吟后,還是豁出去了。 “公子,當初我歃血盟誓認您做主君,是誠心要追隨,絕非以退為進引您注目的手段?!?/br> 李恪昭淡淡頷首:“我知道。” 歲行云看著他那曜黑泠泠夜下泉的眼眸,痛快撇開心底淡而隱秘的異樣,偷偷松了一口氣。 最初的李恪昭對她來說,是史書上英名赫赫的君王,是一個被后世無數(shù)人仰慕的名字。 后來,他漸漸有血有rou。 偃武修文、謹慎自律、進退果敢,有智計有城府,令人敬服。 卻又會笑會怒,會暗暗與同伴作怪胡鬧,然后板著臉看別人抓耳撓腮,雖時常冷臉,卻叫人很愿親近。 毫不諱言地說,他是個足令許多姑娘怦然心動的出色少年郎。 但歲行云想,那些怦然心動里,不該多她這份,也無需她這份。 兩世為人,她都只是蕓蕓眾生中的多數(shù)一員,無論做什么都不過盡力而為罷了。 不管是當前落魄低谷的縉六公子李恪昭,還是將來名動天下的縉王李恪昭,怎么想都不像是她在情之一途上的真正同路人。 待李恪昭將來坐上天下至尊之位,在婚姻之事上只會比尋常人更無法任性。 屆時無論他愿不愿意,他身旁都必有恰當?shù)膵善廾谰靷兏髟谄湮弧?/br> 她們中或許有他所心之所愛,也有他利弊權衡之下的所需。 而她不合、不會,也不愿是其中之一。 她是歲行云,她有她的驕傲,有她執(zhí)念兩世的平淡向往。她只想尋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人,溫暖柔軟地相守終老。 “您是位千載難逢的主君,也是位極好的伙伴。我慶幸遇到的人是您。能與您風雨同舟、喜樂共融地走這一程,我很珍惜?!?/br> 她渴望這段難得的情分始終純粹,永遠不要變得復雜古怪,更不想多年后落寞而難堪地分道揚鑣。 或許幼稚,或許執(zhí)拗,但她真的希望多年后,當所有事情塵埃落定,哪怕兩人各自往心之所向背道而馳,還能坦蕩豪邁并肩把酒,敬二人曾在這段歲月中與子同袍。 歲行云難得走了心,眼眶微熱:“公子,我……” “閉嘴!”李恪昭在她腦門響亮一拍,嫌棄笑嗤,“那只是對伙伴安然無恙的慶賀。雖是有些失了分寸,若你覺得吃虧,那我也讓你抱一回?如此恩怨兩清,一切還如以往。成交么?” “公子,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都一個月前的事了,還是讓它入土為安為好。”歲行云揉著腦門,卻笑了。 “抱回來就不必了。大家自己人,不斤斤計較了。咱們接著說明日的部署吧?!?/br> ***** 初春時,李恪昭自衛(wèi)令悅手中得了苴國隨身弩的匠作圖后,立刻命人千里加急送回縉國,秘呈他的舅父公仲廉。 公仲廉便馬不停蹄替他趕制了一批成品,再避人耳目送到儀梁城東門外的一家布莊。 近來儀梁四門對進城的平民及商賈盤查極嚴,行李、貨物全都會在城門哨卡處被打開細查。 但對城中有身份的各家車駕便查得松些,尤其若各家主人本尊在車內,通常只掀開車輛草草掃兩眼就作數(shù)。 身為質子,李恪昭大搖大擺出城是需提前向四方令報備的。他給的出城理由是“入夏換季,陪同夫人選購布料,如此倒也合情合理。 這家布莊是李恪昭入蔡那年就設下的暗棋,平日只做尋常布莊營生。 數(shù)年來,為避免這步暗棋被人察覺,李恪昭甚少動用布莊人手做旁的事。 于是這幫人閑著也是閑著,竟真將這門營生做得像模像樣。 明明連個商號門臉都無,就只一座外觀瞧著并無多大氣派的三進院,卻在儀梁城各家姑娘、貴婦間混得小有名氣。 布莊是座三進院,所售布料并非自家所產,全由布莊名下兩隊漕運船隊自各諸侯國販來,優(yōu)選各地特有的奇巧品種,花樣繁多且齊全,在儀梁及其周邊算獨一份。 李恪昭與歲行云巳時初刻抵達布莊,門口竟已停了兩輛車駕,其中一駕車門上還掛著蔡國貞公主府的牌子,可見這布莊經營著實不錯。 院門口立著兩位引路伙計,其中一位瞥見李恪昭腰間的元寶形青玉墜,立刻笑迎上來。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里面請?!?/br> 今日天氣晴好,院中一排排架子上晾曬著各色布料,有三五衣香鬢影穿行其中,款步徐行,柔聲喁喁,顯是在挑選布料的客人了。 引路伙計目不斜視,徑直將李恪昭與歲行云領入最里進的內院主屋。 一關上門,那引路伙計立刻雙膝落地:“請六公子安好,六公子萬年?!?/br> “不必虛禮,”李恪昭揮手示意他起身,“無咎未歸?” 原來布莊的主事者是那位神秘的“無咎”? 默默站在李恪昭身后的歲行云了然眨眼,又有些遺憾。 她想,或許要等到明年秋逃離蔡國并肩作戰(zhàn)時,才有機會見面了吧。 “回公子話,春日里苴夫人在水路上的事,惹出了點麻煩?!被镉嬚酒?,躬身垂首,低聲答道。 “那回動靜不小,驚動了巡城衛(wèi)。許是巡城衛(wèi)稟了卓嘯,他察覺那段水道能避開官道哨卡,之后便派了近十艘船只每日在河中巡防。無咎猜測,卓嘯這是預備將來運兵之用?!?/br> “如此一來,咱們只能放棄那條水路,改繞鄴城??舌挸撬飞显幸还射顜蛣萘?。無咎說,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咱們今后要長借別家道,總需將人情功夫做在前,便親自帶人與鄴城漕幫的首領混交情去了?!?/br> 李恪昭頷首:“‘貨’呢?” 伙計指了指腳下:“都備好了。照無咎走前的安排,這批‘貨’下船后本當直接入城交到公子府上。奈何近來儀梁四門盤查極嚴,這才斗膽勞煩公子親自走一趟?!?/br> 雖無咎本人不在,伙計們行事卻照舊有章有法。 “咱們昨夜已試過,三十五支隨身弩,至少需分別混在兩車布料中才真能藏嚴實,”那引路伙計笑道,“正好入夏,公子府中那么多人也該裁些新的夏衫,便就兩事歸做一處辦吧。大伙兒都恐咱們任意挑的布料不得公子歡心,公子且費神看看喜歡哪些,咱們再裝車?!?/br> 李恪昭并未多說什么掃他好意的話,只是興致缺缺地回眸瞥了歲行云一眼:“你挑?!?/br> 他并非愛閑逛大街的那種人,哪里耐煩去挑選足能裝滿兩大車的布料? 但若兩大車布料都明顯是隨意胡亂堆的,城門哨卡的衛(wèi)兵多半要起疑,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挑了。 ***** 事實上,歲行云雖是個小姑娘,卻也并不熱衷閑逛。 真真要認真挑足能裝夠兩車的布料,這過于消磨耐心,很易讓她暴躁的。 好在李恪昭還算有那么兩分義氣,陪她并肩在滿院的架子中一排排慢慢踱過去。 只是心不在焉,對歲行云的問話也只有“嗯、哦”這樣敷衍的應聲。 經過李恪昭將近一月的刻意冷卻,昨日兩人又算是將話說開,歲行云不再別扭回避,兩人之間的相處又如早前那般融洽自如。 這般氣氛下,李恪昭雖不耐煩挑選布料,卻很愿陪在她身旁。 聽她壓著火氣頻頻低聲問他意見,再被他的勉強敷衍惹得毛炸炸卻不得發(fā)作,他內心竟有一種詭異的喜悅。 仿佛回到童稚時,偷偷扯了這小姑娘的辮子。 “公子,這蟹殼青云霧綃,給十二衛(wèi)做外衫似乎不錯。您覺得呢?”歲行云按捺氣性,再度征詢他的意見。 “嗯,”李恪昭看也不看,回頭對伙計道,“買?!?/br> 歲行云早已挑得個頭暈眼花,再得他三番兩次的敷衍,實在也是火大了。她向來不耐煩這些細致事,若有得選,她寧愿讓葉冉當沙袋掄地上摔五十次。 若兩人分別選,說不得還能早些完事??伤推嗽诨瓴辉诘馗谒砼猿龉げ怀隽?,怎么想都覺他在故意找茬。 越想越慪,歲行云忍不住忿忿嘀咕:“就知道‘嗯嗯哦哦買買買’,連瞧一眼都懶得。若買回去又覺著難看,那可別賴我,我不認的。” “你就閉著眼挑,再難看我也認,”李恪昭睨她,“反正他們總在府中各處晃蕩,到時又不只瞎我一人的眼?!?/br> “哦?這樣啊?!?/br> 歲行云輕扯住就近的金紅與翠綠兩色妝花緞,皮笑rou不笑地閉上眼:“小二哥,這也買了!給公子的,紅色裁衣,綠色做帽?!?/br> 李恪昭臉色頓時與翠綠布料交相輝映:“我勸你三思?!?/br> “噫?這次不嗯嗯哦哦買買買了?”歲行云睜開左眼,挑釁怪笑,“不讓我閉著眼挑了?” 她受夠了!大不了打一架! 李恪昭咬牙冷哼:“你信不信我……” 說話間,那妝花緞也被人從對面撩起。 架子另一旁,立著位明麗嬌俏的燕尾髻少女,以及神色怔忪的歲敏。 歲行云并不識得那名少女,但見歲敏恭謹隨在她身后半步,她又著貴同金價的鵝黃春嵐紗裙,再想起來時在門口瞧見有輛馬車掛著“貞公主府”的牌子,已大約能猜到她身份。 不過,為穩(wěn)妥起見,歲行云還是謹慎回眸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微側身執(zhí)禮,避過直視對方。 不等他問安的話出口,那少女也側了身去,擺擺手,羞澀低聲:“今日微服出城,不必行禮。二位鶼鰈情深,好生叫人羨慕。” 歲行云與李恪昭聞言,雙雙愕然,面面相覷。 歲行云心中疑惑嘀咕,羨慕什么?羨慕我和他差點打起來? 李恪昭心中也疑惑嘀咕,羨慕什么?羨慕她找茬想送我綠帽? 唔,這位公主對“鶼鰈情深”怕是有什么誤會。 第38章 “縉夫人也常來此處挑選布料么?從前卻未見過呢?!必懝鲗q行云和氣笑笑。 歲行云也報以笑臉:“我是近日才聽府中裁縫提起有這般好地方,從前不曾來過?!?/br> “此處布料都從遠地來, 花色齊全, 也有許多新鮮紋樣??N夫人可常來走走, 權當出游散心也是好的?!必懝鞯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