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可惜她仰面揮刀發(fā)力不便,加之也到了神識即將渙散的邊緣,這一刀揮出失了準頭,未能使對方斃命。 在陷入黑甜的瞬間,她聽到齊文周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心中卻并不痛快,反而無限懊惱。 僅斷其一臂,有點虧啊。 ***** 中夜子時,山間穹隆玄黑沉厚,如氈似蓋。 歲行云空明神識若有所感,虛弱轉(zhuǎn)醒,將眼撐開一道縫。可她累極,力氣只夠在瞬間將眼皮抬起,旋又合上。 她似乎正被人背著,而不是扛。 很好,這表示她還活著。 她發(fā)不出聲,兩臂軟弱懸垂于對方的肩頭,無力動彈,惟有指尖輕顫兩下。你是誰? “醒了?別怕,我是無咎?!?/br> 原來是你。久仰,幸會。 歲行云疑心是自己傷太重,導致五感出了大問題,竟覺無咎的嗓音雌雄莫辨,難以判斷是男是女。 無咎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又柔聲輕道:“放心,六公子安全無虞。約莫再半個時辰咱們就能上船?!?/br> 得知李恪昭安全,歲行云終于徹底心安,周身漸漸松弛,眼角沁出濕潤熱燙,源源不絕地滑落。大家都好嗎?活了幾個? 無咎顯然聽不見她的心音,只是兀自溫聲輕喃:“回程諸事自有公子謀定,我會接手護好他。你不必強撐,睡吧。睡著就不疼了?!?/br> 那就交給你了。歲行云著實也撐不住,重墜入無邊黑甜。 十二衛(wèi)本在瀅江畔嚴陣以待,望見夜色中匆匆而來的無咎一行時,罕見地在未得號令之際自行離位,飛奔上前接應(yīng)。 “他們……”伏虎喉間發(fā)哽,竟問不下去。 無咎唇角苦澀微揚:“陣亡十四,余下十九人全重傷。我都帶回了?!?/br> 無論死活,都如數(shù)帶回來了。未使一人被遺留在荒郊野嶺。 這是李恪昭當初對他們的承諾。 凜冽江風卷著薄薄水霧拂過,月光下,無咎的半面鎏金面具閃著濕潤水澤。 通向王座的路注定如此,小六你定要牢記初心。 ***** 船行江中不到半個時辰,飛星自頭船的艙中躬身而出,躡手躡腳靠近船首抱膝而坐的無咎。 “公子醒了,要見你,”飛星謹慎回頭看看船簾,低聲道,“你自求多福吧?!?/br> 無咎嘆了一口長氣,無奈笑笑:“是我打暈他的,大不了讓他打回來。他總不至于將我綁了石頭沉江?!?/br> 貓腰進了艙中,但見李恪昭披衣靠著船壁,旁側(cè)掛著的小小琉璃馬燈將他眼底迫人的冰涼照得愈發(fā)明亮。 無咎跽身坐在他身側(cè),雙手撐在膝腿上,直視著他的目光:“我晚到半日,是因代國攻下了積玉鎮(zhèn),卡住瀾滄江與瀅江匯流處的水路咽喉,我們不得不繞道而行?!?/br> 李恪昭凝肅神色不變,顯然并非因此生怒。 “阻止你親自帶人回頭去接應(yīng),此事我不會悔過。你回去,與我回去,他們的結(jié)果不會有不同,”無咎輕道,“但只有你活著,一切犧牲才有意義?!?/br> 李恪昭徐緩握掌成拳,字字冷硬:“報戰(zhàn)損?!?/br> “我?guī)粟s到時,他們已殲敵近百。陣亡十四人,余下十九人皆重傷。上船后僅明秀清醒過來,余者至今昏迷。明秀已看過,外傷居多,”無咎悲憫垂眸,稍頓,“但葉冉,或許保不住右腿了?!?/br> “原因?!崩钽≌蜒鄣谉o波,唯額角暴起的青筋泄露了心緒。 “那支箭帶毒銹,本是齊文周特意為你備的,”無咎舉目望向他的側(cè)臉,直言不諱,“行云在暈厥之前斷其一臂,我倉促補刀只斬去他右腿。就算他僥幸被救回茍活,也是生不如死的半人彘罷了?!?/br> 李恪昭幾不可見地輕微頷首,回視無咎,斬釘截鐵地發(fā)出指令:“傳令,改道鞏都。” 雖天子式微多年,但鞏都畢竟還是京畿之地。列國為名聲計,從不輕易唐突驚擾。 卓嘯才冒天下之大不韙行了弒君竊國之事,若此時派追兵涉足天子地盤,正好授人以柄,列國皆會舉大義旗幟討伐他,他還不至如此魯莽。 “可是……” 李恪昭清冷打斷無咎的話:“我曾許諾他們,經(jīng)此役后,生者有所養(yǎng),亡者有所葬?!?/br> 縉六公子有諾必踐。 ***** 歲行云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處,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背后被劃拉了一刀,火燒火燎般的疼,可失血過多又讓她四肢冰寒,那冷熱交織的痛苦滋味,當真是一言難盡。 偏她于迷糊混沌間隱約聽到有人說“城中未尋得女大夫”,這可叫她氣不打一處來。 我都命在旦夕了,還顧得上大夫是男是女?!醫(yī)家眼中無男女,救命要緊啊各位! 心火乍然高熾,她合情合理地又厥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歲行云再度于無邊黑暗中稍稍蘇醒神識,感覺自己整個人如置火上,活似一只被架著烤的全羊。 驀地,她聽到李恪昭的聲音似近在耳畔。 “是我大意,沒察覺代國早已覬覦著那段水道。若非如此,我不會讓無咎繞那條水道前來接應(yīng)。若無咎不曾因此晚那半日,你們……” 他的嗓音疲憊沙啞,低沉無力,最終未將話說完,哽咽噤聲。 莫不是哭了吧?歲行云驚疑不定,心上如有巨手裹覆揪緊,微疼。 她不太明白事情怎又扯出代國來了。代國在哪兒來著?與縉相鄰么?愁人。 不過,她好歹能從李恪昭話中依稀捋出一點頭緒:他令無咎走了條本該安全的水路前來接應(yīng),卻不料中途有段水道已被代國占領(lǐng),導致無咎轉(zhuǎn)道繞行,晚了半日才到。 李恪昭你這傻子。 你也不過rou身凡胎,哪能時時料事如神?天有不測風云而已,與人無尤,不必自責的。 “葉冉的右腿到底沒保住。他昨日醒轉(zhuǎn),至今一言不發(fā),大約是恨我?”他又道。 歲行云大驚,懵了許久,最終只是在心中幽幽一嘆。行伍者提著腦袋掙前程,不是說說而已。 葉冉明白的,不會怪誰。 只可惜古往今來雖也出過幾位“獨臂將軍”,卻從不曾聽聞有“單腿將軍”。葉冉應(yīng)當是不知自己將來該何去何從吧。 良久沉默后,李恪昭啞聲又道:“行云,你幾時才肯醒?” 她在心中無奈嗤笑:冤枉啊,不是我不肯醒,是我這眼皮子它不肯抬。 “雖在鞏都,但長久逗留終有后患,咱們最多明日就要啟程。你若再不醒,只怕得躺著進遂錦城了。” 遂錦乃縉國王都,到了遂錦才是真能徹底松一口氣的時候。 歲行云心中不以為意地笑應(yīng):躺就躺吧,又無萬千百姓在遂錦城外夾道歡迎,誰知我躺著坐著呢。 “當年走前,我在遂錦的府中桂樹下藏了一壇‘秋露白’。那時想著,便是為這壇子酒,我也要活著回去?!?/br> 出息可真大,竟是為著一壇子酒。歲行云有些想笑,同時又為他感到心酸。 那年的李恪昭也不過就是個半大小孩兒,他為自己留下這細致卻切實的念想,說穿了不過是因心中忐忑,需尋多些牽掛與寄托吧。 “等到了遂錦,就八月了。這時節(jié),一壇秋露白,再有碎金飯配翠鶉羹,折桂賞月再好不過。” 白心疼你了,快給我住口!有本事立刻送到我邊來,光會空口白話是幾個意思? 以為我會饞嗎?呵,并不稀罕。 這么想著,歲行云卻不由自主地齒頰生津。 “對了,你閨名究竟是什么?”李恪昭隱隱漾著點笑,“你喚齊文周的夫人為‘歲敏’,顯然你們這輩歲氏姑娘該是單字名。從前問過你,你卻不肯答?!?/br> 無端端問名,是要納吉合八字嗎?!我做什么要告訴你?! 若我將來建功立業(yè),后世戰(zhàn)史列數(shù)名將生平時,寫個“歲行云,李氏大縉開朝柱石之一,本名歲穗”…… 一代名將歲行云,一代名將歲穗。嘖,你品品這氣勢的差異。 哦不對,還是算了,萬不能被記錄生平。后世武科講堂的學子最煩枯燥背誦名將生平,會罵臟話的。 說來也怪,歲行云在心中這么與李恪昭“有問有答”,竟就沒覺那么難受,恍恍惚惚又有睡意來襲。 陷入昏睡前,她依稀感覺唇上有輕柔異樣,如蝶淺酌花朵蕊心。 ***** 明秀左手端著藥碗,右手捏著一瓶外傷藥膏,站在虛掩的房門口呆若木雞,直愣愣瞪著那道門縫。 這幾日隨著司金枝等人陸續(xù)蘇醒,大家在背后已與明秀嘀咕好幾回:那位深居主院一年多的可憐夫人,既沒在六月里隨老大夫他們那批一道被送走,也未在立秋當夜出城的人中間。 或許成大事者對夫妻之情不看重,又或者是因那位夫人乃蔡國人,所以才在生死關(guān)頭被舍棄。 但此時在大家心中,李恪昭毫無疑問是個值得追隨的好主公,卻絕不算個好丈夫。 明秀兩手緊了緊,目光漸漸堅定。 行云是她朝夕相處又共過生死的伙伴,她不能眼睜睜看行云步夫人后塵。 須臾后,李恪昭開門而出。 乍見明秀在外,李恪昭腳下一滯,眼底掠過幾許狼狽尷尬。 明秀緩緩垂眸,深吸一口氣,輕道:“公子,行云出生入死,絕不會是想成第二個夫人。” 死就死吧,便是被殺頭也要說。 “哪來‘第二個夫人’?”李恪昭斂神,繃著冷臉道。 “既并未打算娶她,那您方才還偷親……”明秀才略揚聲,就被他的如刀冷眼壓得喉間發(fā)緊。 事已至此,李恪昭無端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般的理直氣壯來—— “親了明媒正娶的夫人,算‘偷’?” 第46章 李恪昭命繞道至鞏都, 一是為傷者求醫(yī)問藥, 二是為亡者置辦棺木。 因著儀梁城外那布莊經(jīng)營所需,無咎手下船隊走南闖北跑商,在鞏都自也識得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