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他倆前面便是司金枝與明秀。 明秀扭頭向葉冉笑言:“葉大哥你說,會不會等我們?nèi)挤^山上船走了,卓嘯才發(fā)覺咱們已出城?” 葉冉?jīng)]好氣地笑著搖搖頭:“你太小看卓嘯了。即便他昨夜無暇顧及咱們的動向,最多今晨就會回過神來。想必此刻追兵已不遠?!?/br> “雖卓嘯的人訓練有素,咱們也沒那么弱吧?”明秀皺了皺鼻子,不忿地嘟囔。 司金枝也道:“就是。再說了,這荒野山路不比平地,咱們不到六個時辰就疾走三十里,已遠超常人腳程。山間地形又不能騎馬,卓嘯的人怕得踩了風火輪才能這么快追上來?!?/br> “你們還別不信邪,真就追得上。即便你們這些年的訓練強度遠超尋常兵卒,但上過戰(zhàn)場見過血的士兵與沒上過戰(zhàn)場的武卒差別還是極大……” 葉冉話說一半就訝然住嘴,猛地止步回頭。 歲行云也神情凝肅地駐足,回望身后。 他們才經(jīng)過不久的那片林間有許多飛鳥撲簌振翅,直沖云霄。 “瞧,這不就被人咬住尾巴了?”葉冉咬牙切齒,“所有人就地藏身,準備開打。” 太近了,此時若只顧奔逃,不出一個時辰就要被人追成貓捉老鼠之勢,前頭的李恪昭更是要后背失守。 倒不如轉(zhuǎn)頭迎擊,以逸待勞殺他個措手不及。 ***** 誠如葉冉先前所言,上過戰(zhàn)場見過血的士兵,與沒上過戰(zhàn)場的武卒差別當真是極大。 這種差距往往不在于個人戰(zhàn)力高低,而在于心氣與膽量的不同。 追兵無十足防備,他們這方又以逸待勞,只需藏身草叢,先以隨身弩冷箭齊發(fā)殺到對方膽寒,在士氣占據(jù)上風之際現(xiàn)身展開第二輪近身白刃戰(zhàn),便會簡單許多。 畢竟林間地形復雜,三百追兵無法整齊劃一地行進,有前有后,左右分散,天然就合力艱難。 這對伏擊方而言無疑是絕佳的優(yōu)勢局面,只要變陣足夠靈活敏捷,出手足夠冷靜快速,完全能將對方各個擊破,以少勝多。 可當眾人瞧見對方烏泱泱上來了一百來號人,頓時慌神,紛紛準頭大失。 為輕裝簡行,他們每人隨身僅帶有十二支箭。 首輪箭雨走空后,大家各自看看腰間已空了泰半的箭囊,愈發(fā)著慌到手足無措,面白盜汗。 畢竟這是眾人初次真正與敵交手,出現(xiàn)這般情況本在葉冉預料之中。見勢不妙,他當機立斷,以鳥語哨令眾人換位藏身。 緊接著,他便執(zhí)劍自半人高的草叢中躍身而出,一邊殺向沖在最前落了單的冒頭追兵,一邊設法自地上撿拾箭簇,反手扔回草叢中。 葉冉于沖殺間聲嘶力竭喊道:“瞧清楚了!真正的戰(zhàn)場注定要死人,若死的不是你的對手,那便是你!便是你身后所護之人!” 歲行云看了看左側離自己最近的司金枝、花福喜、連城、阿壽等人,見他們個個眼神發(fā)木,就知這是怯陣了。 倒也怪不著他們什么。 這群人數(shù)年訓練中,對刀光劍影的廝殺場面斗不過只憑空想象,今日乍然面對真實的血rou橫飛,慌亂怯陣實是人之常情。 要穩(wěn)住士氣與軍心,就必得有人沖在前為他們打樣,讓他們明白雖對手數(shù)倍于己,但絕非不可抵擋。 此刻葉冉孤身搏命正是為此,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隱情。 對這些伙伴來說,葉冉是教頭,是主將,是曾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淬煉的真正戰(zhàn)士,一向都是他們仰視的對象。 在他們心中,葉冉能做到的事他們未必能。 此時此刻,真正能為他們打樣,使他們迅速重振士氣的人,非得出自他們中間不可。 歲行云無聲笑笑。在場絕不會有第二人比她更合適了。 雖然她很清楚,經(jīng)此一役后,這群伙伴看她的眼神勢必有所不同,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她將自己的隨身弩扔給身后明秀,果斷拎起長刀躍身而出。 在過去的大半年中,葉冉試過許多法子,想要瞧瞧歲行云單兵作戰(zhàn)的“十分力”能到何等地步,卻始終未能如愿。 此刻并肩作戰(zhàn),葉冉總算能確定,這姑娘遠比他預想中更強。 **** 隨著歲行云跟隨葉冉加入近身白刃戰(zhàn),伙伴們果然漸漸穩(wěn)住了心神。 畢竟過去一年半里,歲行云雖是葉冉副手,實力強勁到在他們中一騎絕塵,但她始終是他們中的一份子。 她與他們朝夕相處,同樣的訓練,閑暇時大家混作一起嬉笑打鬧,偶爾出錯時也同樣被葉冉訓斥乃至追打。 在他們心中,葉冉能做到的,他們未必能。但歲行云是他們的伙伴,她能做到的,大家便理當也可。 最先回魂的是司金枝。 她以鳥語哨發(fā)出“回雁陣”召集令,八位伙伴立刻向她靠攏。緊接著,明秀也以鳥語哨發(fā)出了“雙簇鋒矢陣就位”的響應。 漸漸的,所有人都“活”了。 司金枝以鳥語哨代旗語下達指令:“回雁陣進,左前三十步,翼左部合陣……” 葉冉欣慰地笑開,與歲行云組成了“雙刃陣”,迅捷如風地來回穿插,全力為司金枝的回雁陣補防,不給對手以合攏的機會。 可他們面對的畢竟是數(shù)倍于己方的追兵,哪怕占據(jù)了山林間易守難攻的地形優(yōu)勢,這場遭遇之戰(zhàn)依舊纏斗到日落都未能休止。 司金枝、明秀與連城各自帶領的三隊人因死傷、疲憊而陷入絕望頹勢,歲行云與葉冉兩人組成的“雙刃陣”便成了最后的主力。 到最后,歲行云身上傷口已不止一處,說不清是哪處更疼,眼前似蒙了層猩紅薄紗,看誰都血淋淋的。 可她始終保持著與葉冉的配合,陣勢走位不曾慌亂,神情平靜不見起伏。 “你倒是個天生虎將??!”葉冉一劍洞穿面前人的胸膛,扭過滿是血污的臉對歲行云咧嘴笑嘆,滿是激賞。 初次殺敵便無畏怯遲疑,身移影動間大開大合,無半點花哨贅余。即便到了此刻這般田地依舊斗志堅定,出手干凈利落,一擊致命。 不認負,不后退,不死不休。 這是任何主帥都求之不得的敢死先鋒之才。 歲行云反手橫刀又解決一人,旋身與他背后相抵,這才面無表情地啞聲輕道:“并非天生。知為何而戰(zhàn)罷了?!?/br> 她不是生性嗜殺。 上輩子之所以成為兵家學子,一是因不擅做學問,對文縐縐的東西耐性不多。二是家境貧寒,恰逢那年武科講堂新建,束脩學資減半,學業(yè)優(yōu)異者還有膏火銀可領回補貼家用。 之后三年求學、四年戍邊,她用了七年才真正理解何為“馬革裹尸”,理解了執(zhí)戈躍馬的意義與價值。 才讓自己從身到心成為一個真正出色的戰(zhàn)將。 當行伍者真正知為何而戰(zhàn),自無懼無愧。 上輩子,她身后是家國故土、沃野千里,她戍守國門,她便是國門。 而這輩子,此時此刻,她身后又是什么? 在一次次干凈利索的手起刀落中,歲行云想,我身后是為后世開先河的縉王李恪昭。 李恪昭。他的姓名便是一個盛世。 守住他,便守住了今后無數(shù)姑娘昂首挺胸、不必卑微依附他人的希望。守住他,便守住了一整個即將到來的嶄新天地。 守住他,其實也是守住了歲行云兩世為人以來僅有的一次,無人知曉的怦然心動。 無論她就殞命于此,還是最終僥幸生還,將來卻要因此戰(zhàn)被打上“生性嗜殺的殘暴人屠”之烙印,那都不要緊。 他值得。 第45章 戌時日晚, 山色蒼茫。 司金枝倒下了,回雁陣破。搖搖欲墜的明秀已成血人,雙簇補陣亦難再合。 葉冉眼疾手快將明秀推進草叢中,也不知連城那隊人里是否還有幸存者能援手她一二。 雖此役打得狼狽,也付出了慘重代價, 但以三十余人陸續(xù)殲敵近百, 哪怕最終全員盡沒, 那也不算輸?shù)摹?/br> 數(shù)年來大家在西院流過的汗與淚都不白費, 葉冉的心血也不白費, 眾心甚慰, 無悲無痛。 歲行云早已殺到麻木,全憑意志在苦撐。她知道葉冉也是。 已到了該準備最后一擊之時了。 當她終于透過滿目朦朧猩紅, 依稀辨出有一名身著玉色華服的男子現(xiàn)身,從容站在倒地的司金枝身前時,她心知最后一擊的時刻到了。 她看不清對方面容, 僅能模糊看到他的身形輪廓。 只見對方抬手振袖, 原本還在與他們纏斗的剩余追兵便緩緩往他身旁收攏,顯然是這隊追兵的領頭人。 若最后一擊能干掉對方領頭人, 追兵將群龍無首,勢必暫緩前行。 如此至少能為李恪昭再多爭取一絲生機, 大家也算死得其所了。 心念定下, 歲行云立即拼勁全力撲身奔向那人。 巧合又不巧的是, 葉冉幾乎與同時動作, 大約也是抱著與追兵首領玉石俱焚的想法。 他們二人齊齊調(diào)轉(zhuǎn)刀口, 那玉色華服的男子自是察覺,當即振袖發(fā)令。 他左側之人便甩出手中長鞭纏向歲行云腳踝,他右側之人則對葉冉發(fā)出一記冷箭。 玉石俱焚的最后一擊終究未能得手。 葉冉倒下了,歲行云也倒下了,就倒在司金枝側畔。 片刻后,玉色華服的男子上前兩步,左手以絹帕按住半邊臉頰,歪頭瞟了葉冉一眼。 “出城倉促,這箭只此一支,原是特地為李恪昭準備,倒是便宜你了?!?/br> 這聲音似是……齊文周?陰魂不散啊。 躺在地上的歲行云極力撐住沉重眼皮,暗暗調(diào)息,一點點蜷緊手指,試圖握住身側長刀。 “難怪李恪昭從不輕易讓旁人進他府門半步。藏了這樣多女人,一個賽一個的悍辣,倒是頗有滋味。”齊文周不知從何處摸來一把匕首,匕首尖指了指早已一動不動的司金枝。 “可瞧清了?方才對我發(fā)冷箭的就是這女人?”他問。 有人答:“回大人,正是?!?/br> “別怪我不憐香惜玉,一報還報,天公地道?!彼従彾紫?,笑音森冷,匕首往司金枝的臉探去。 就是此時了!歲行云拼了最后力氣揮出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