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蔡王伯田之道今夜大約也是在劫難逃,貞公主去田之道的封地會是如何結(jié)果,只有天曉得。 李恪昭也做無謂勸解,只是執(zhí)禮道:“珍重。” 在爬上林間坡道時,歲行云回頭望向山下溪邊,一片幽暗。 說起來,她與貞公主總共就見了三次:去年夏日布莊偶遇,冬日公主登門募捐,然后便是今夜。 沒什么了解,也談不上什么交情,歲行云卻還是為她感到難過。 她沒有家了。 或許過了今夜,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會被盡數(shù)屠戮,甚至連同宗族人都難有幾個幸存。 誰也不知她今后會活成什么模樣,甚至不知她是否真能活著抵達蔡王伯的封地。 歲行云抬起頭,透過林間枝葉的縫隙仰望天上月,誠心誠意為貞公主祝禱。 無論如何,活著吧。一切都會好的。 ***** 或許卓嘯在城中殺得過于忘我,整夜過去都未察覺縉質(zhì)子已人去樓空。 眾人半點未耽誤,趁夜在山林間疾行近二十里。 到丑時天光熹微之際,歲行云總算尋到個隱蔽且較為寬敞的“獵戶洞”,便帶著大家進去稍作休整。 山間常有這種“獵戶洞”,是獵戶們的臨時落腳地。 為防備入睡后遭遇野獸襲擊,這些山洞通常會擇在相對易守難攻之處,通往洞中的小徑上沿途還設(shè)有許多陷阱與圈套,較為安全。 山民大都寬厚豪爽,各處“獵戶洞”素來無主,若有路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也可借宿過夜。 葉冉喚了伏虎一道去外頭望風放哨,約好兩個時辰后進來與飛星、朱雀換班。 夜里山路本就難走,他們還以近乎強行軍的速度疾奔,到此時當真是困倦疲乏至極。 如此安排停當后,余下眾人便顧不上許多,歪七扭八湊攏一堆,各自和衣而眠。 這個“獵戶洞”已是沿途走來見過最寬敞的,但這一行人加起來將近五十,終究擠了些,幾乎是人挨人的場面。 歲行云早困得個七葷八素,此刻兩眼霧蒙蒙滿是困淚。 她并未瞧清身邊人是誰,以為是司金枝,便含糊嘟囔一句:“小金姐,你睡相還好吧?若是打呼可別怪我揍你,我睡迷瞪時六親不認的。” 說完也沒等對方回答,躺下就合眼睡去。 山洞內(nèi)的地面終歸不會多平整,雖墊有幾層干草,到底不如棉絮褥子那般和軟。 不知過了多久,歲行云于半夢半醒間艱難翻了個身,屈起手臂墊著臉,改成側(cè)臥之姿。 迷糊間覷見旁側(cè)的人也翻了個身,以同樣的臥姿面對她。 她口齒不清地低聲笑喃:“小金姐,你也睡不實???” 說著,便懶懶展臂搭在對方肩上,挨挨蹭蹭偎近對方的懷中。 等等!這不像司金枝的懷抱! 歲行云倏地瞠目,與同樣瞠目的李恪昭四目相對。 片刻后,兩人不約而同地目光向下,呆滯看著隱約相貼的胸口處。 霎時睡意全消,幾乎同時重重翻身,變作一對背靠背的紅臉怪。 第44章 也不知是誰的紛亂心音擾人, 歲行云再難成眠, 索性起身, 躡手躡腳邁過熟睡中的同伴們, 往山洞外走去。 她在洞口前駐足,回頭望望側(cè)躺在原地不動的李恪昭。 覷著他明明面紅耳赤卻佯做睡熟的模樣, 歲行云抿唇, 赧然輕笑,雙頰愈發(fā)guntang。 心動?是有的吧。她和他, 大約都有的。 可是啊,并非世間每一場心動都要強求結(jié)果, 尤其明知那結(jié)果不會太好時, 就更不該無謂地節(jié)外生枝。 正如他冬日里曾對她說的那般,做人理當心志堅定,一以貫之。 不能被這份心動輕易誘惑。 至于方才那無意間的片刻相擁, 最好就當做一個彼此心照不宣, 卻永不再提及的秘密吧。 出了山洞一瞧,日色初初破曉, 有薄風料峭, 有輕露沾衣。 當下約莫卯時近尾,算算也就睡了不足兩個時辰。 歲行云揉臉醒神,并以鳥語哨確認了葉冉與伏虎此刻所在, 便貓著腰尋去, 在小徑旁半人高的雜亂灌木叢中與二人碰頭。 “我睡不著了, 來替一會兒哨。若不, 伏虎先去睡吧?” 伏虎見葉冉頷首,便也不忸怩,對歲行云道:“就辛苦你,晚些飛星與朱雀醒了來與你們換?!?/br> 歲行云端著隨身弩,與葉冉并肩趴在灌木叢中,眼神警惕地望著蜿蜒曲折的小徑。 葉冉以余光打量她片刻,低聲笑道:“真是古怪,許多時候我瞧著你的架勢,總覺得你從前該是上過戰(zhàn)場的?!?/br> “東想西想,光吃不長。”歲行云目不斜視,口中嘟囔著怪話,虛虛敷衍過去。 葉冉想想也覺是自己多心了,自嘲低笑:“倒也是。沒聽說蔡國有女兵女將的先例?!?/br> 莫說蔡國,放眼當今之世也無此先例。 當年質(zhì)蔡時,李恪昭與他舅父公仲廉商議后,提出以舞姬身份避人耳目,將金枝等人帶到蔡國后再訓(xùn)練為武卒,已是石破天驚般的開先河之舉。 “對了,”葉冉想起一事,又道,“我擔心追兵很快會跟上來,晚些等大伙兒休息好了,便讓飛星護公子先走。到時你也……” 歲行云扭頭,飛快瞟了他一眼,又將目光轉(zhuǎn)回遠處。 “我就猜到你會做此荒唐安排。我既為你副手,哪有跟著公子先走的道理?葉大哥,你別嫌我說話不吉利。刀劍無眼,若真與敵遭遇,誰也不敢說自己定就是全身而退的那個。就像回雁陣被破有雙簇陣補那般,若你有差池,也當由我補位。否則屆時伙伴們?nèi)糊垷o首,鬧不好就只剩死路一條了。” 她言辭間很是冷靜,直指核心,這讓葉冉對她又刮目相看幾分。 “公子不會允你與我們一道殿后,”葉冉壞笑,刻意道,“畢竟你可是他的夫人?!?/br> “得了吧,你明知那不當真的?!?/br> 歲行云不以為意地勾勾唇:“若你讓我丟下大家隨公子先走,那我這一年半流過的汗、受過的傷、忍過的疼,豈不是全成了裝模作樣的笑話?” 她稍頓片刻,又道:“而伙伴們又將作何感想?他們連想得個姓氏、想余生做個尋常自由身的平民,想生有所望、死有所葬,都得提著腦袋拿命換。若他們眼睜睜見我無所建樹,卻能隨公子全身而退,那可是要壞大事的。你莫要臨陣動搖軍心。” “至于公子同不同意,其實不緊要,不是嗎?當初他讓我進西院時說過,從那以后我便歸你管。今日我是去是留,你說了才算。”歲行云忍了個呵欠,篤定道。 葉冉恍然大悟:“難怪你要換伏虎進去,就是專程來與我談這個的吧?” 歲行云靜靜眺望遠方,笑而不語。 李恪昭從不強行插手葉冉的事務(wù),也絕非朝令夕改之人。 既他當初親口說過,歲行云進了西院便與眾人一樣歸葉冉管,那如今只要葉冉堅持,他斷不會食言而肥。 ***** 儀梁城內(nèi)那場屠戮貫穿了整個立秋之夜,翌日清晨的融暖秋陽使整座城池氤氳起血腥氣。 大街小巷隨處可見一隊隊執(zhí)戈著甲的兵士,家家關(guān)門閉戶,人人噤若寒蟬。 蔡王宮內(nèi)有座觀星臺,那是整個儀梁城的制高點。仰可望穹頂浩瀚星海,俯可瞰王都市井風煙。 上將軍卓嘯在眾人的簇擁下負手立于觀星臺正中,晨風拂過他腰間冰涼的劍鞘,將他的披風鼓張成趾高氣揚的勝者之姿。 “啟稟上將軍,太史令及其轄下史官十一人已盡數(shù)處置,華將軍正領(lǐng)人查抄相應(yīng)竹簡、布帛,稍后歸攏焚之。” 聽下屬稟完這個消息,卓嘯低垂布滿血絲的眼眸,遠眺城中如螻蟻般渺小的眾生,揚唇低笑。 史官盡沒,儀梁城中田姓王族此刻已大半成了亂葬崗上的孤魂野鬼,死倔愚忠的勛貴重臣一一滅門。 如此,縱他卓嘯竊國弒君、屠戮半城,那又如何?大爭之世,竊鉤者為賊,竊國者成王! 從今往后,卓姓為儀梁至尊,為蔡境至尊,終有一日也將為天下至尊!青史只會留下“蔡王卓嘯”四個大字,明正堂皇! 有一須發(fā)皆白的年長謀士躬身垂首,顫顫巍巍的蒼老嗓音中藏著幾許擔憂:“若消息傳出,舉國百姓必定物議沸騰。上將軍因及早……” “舉國百姓?文老高看他們了,不過一群有奶便是娘的東西,”齊文周打斷他,拱手向著卓嘯,“最多一年,待君上麾下百萬大軍滅縉后,放糧、分田、減賦稅,他們便只會盛贊‘我王英明,我王萬年’?!?/br> “君上”、“我王”,齊文周見風使舵的及時改口使卓嘯心中大悅,喜形于色。 文老蒼白胡須隨風微蕩,不太認同地對齊文周怒目而視:“齊大人此言差矣。先前攻打苴國杜雍城失利,雖是預(yù)先謀劃,軍中許多將士卻并不知曉。開春后數(shù)遭敗仗,士氣大損,若然即刻攻縉,勝算并不十足!” “不過小事一樁,文老過慮了,”齊文周笑眼陰鷙,輕道,“可斬縉質(zhì)子夫婦,以振三軍。” 卓嘯終于大笑出聲,旋即冷不丁湊近齊文周,低聲道:“別以為我不知你這是挾著私仇。去年你因覬覦縉夫人,兩次暗中生事未果,反被李恪昭下絆算計了去,使你被你祖父訓(xùn)斥厭棄,甚至削減了原本要分給你的家產(chǎn)?!?/br> 齊文周倏地一凜,垂于身側(cè)的指尖隱隱顫栗。 “不過,主意卻是個好主意,與本王不謀而合,”卓嘯拍拍他的肩,“據(jù)斥候回報,縉質(zhì)子府已人去樓空,想必進了東郊山林。大約是要越山往瀅江去,走路水路逃竄歸縉。斥候據(jù)腳印判斷,他的人手不超過五十,我這便許你三百精兵前往追剿,親自報仇去吧。” ***** 眾人是寅時進“獵戶洞”補眠休整,午時之前漸次醒轉(zhuǎn),各自取出隨身干糧充饑過后,便又繼續(xù)趕路。 按照葉冉的部署,飛星隨護李恪昭先行,爭取盡早翻山去與無咎的人馬匯合。 十二衛(wèi)居中而行,葉冉則帶著歲行云與西院眾人一道殿后。 如此,若真有追兵趕來,葉冉他們是第一屏障;若全員覆沒,十二衛(wèi)便接替屏障之責,繼續(xù)拖住對方,不惜代價力保李恪昭全身而退。 李恪昭果然將葉冉喚去一旁,提出要讓歲行云也隨自己先走。 葉冉將歲行云早前對自己說的話扼要復(fù)述一遍,拍拍李恪昭的肩。 “她所言有理。若我任她隨您先走,如何安撫其他人?再者,您也清楚,她是個有骨頭的姑娘,打從心里不愿活成菟絲子,咱們別叫她難做?!?/br> 李恪昭聞言面色如冰,卻也無話可說。旋即揮開葉冉,以眼神示意歲行云近前。 歲行云大致能猜到他欲言何事,一到他面前站定便搶先道:“公子全身而退才是當務(wù)之急。您先行與無咎的人馬匯合,若我們真被追兵咬住,您確保安全后,再讓他的人趕來接應(yīng)我們,如此不就兩全其美?” 李恪昭不豫抿唇,瞪視她良久后,才艱難沉聲:“如你所愿?!?/br> ***** 狹窄山間道勉強能容兩人并行,葉冉與歲行云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