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冬冬終于走了。

    我在機(jī)場送他，看他背著雙肩包，經(jīng)過邊防的閘門，回頭朝我揮揮手。

    我回到家中，自己生火做飯洗衣服，日子過得很安靜。

    我打開一本很久以前入手的小說，每次都讀一個開頭，這一次終于讀完了，故事居然還挺好玩的，是說一個女孩總是遇到相似風(fēng)格的男子談戀愛，但是都不持久，總會分離，后來謎底解開，原來她的男朋友始終都是同一個人，一個物理科學(xué)家，在不同的時空里穿越過來跟她談戀愛。我在一個深夜里第二次讀完了這本小說，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要是我也能同不同版本的歐先生相遇談戀愛我也會非常高興。但是在這個時空里，這個版本的歐先生，我想，我們到頭了，就此結(jié)束了。我把他放在我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好，放在一個大箱子里郵去了他家。

    過了幾天，mama來了。

    她不舍得坐飛機(jī)，做了一宿的火車硬臥從沈陽來

    到上海，來了就打掃房間做飯。我告訴她說我的新房子快要下來了，這個房子不用住得太精細(xì)了。mama說那不行，哪怕住一天都不能糊弄。她還給我?guī)砹宿r(nóng)家豬rou和酸菜，燉的滿屋飄香，都快把窗戶給頂開了。我又哭起來是一邊吃著酸菜湯泡飯一邊想起了歐先生，我也想起那句歌詞還沒陪你牽著手走過黎明的沙丘，我還沒跟歐先生吃一碗我mama做的酸菜湯泡飯呢。我一哭，mama肯定是要問的，我本來不想說，我本來想就是說也不能跟她說太多，結(jié)果一開頭就沒完了，說了五天五夜，巨細(xì)無遺，有時說著說著就困了，睡著了在夢里夢見他，又被夢里的歐仰安嚇醒了，醒了又繼續(xù)跟mama說，mama起先陪著我流眼淚，聽我念叨著歐先生的好和我們后來遭遇的事情，但是漸漸她給的反饋就少了，后來就干脆不說話了，后來她就躺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黑龍江臺的甄嬛傳一邊跟我哼呀哈呀地應(yīng)和著，有的時候還打岔，我一下子急眼了，叉著腰撒潑問她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呀？我失戀了，你女兒失戀了你不能說點(diǎn)安慰人的話嗎？天天就知道看電視！mama被我嚇一跳，當(dāng)時坐起來，但她這個人還是機(jī)靈的，轉(zhuǎn)轉(zhuǎn)眼睛道，電視不是白看的，你得從里面悟出道理來。我說你悟出什么道理了？她說其實(shí)呀你跟這位歐先生分手分的對，分的好。我說為

    什么？mama說你看宮斗劇都是妃子爭寵，哪有妃子跟公主格格爭寵的，根本爭不過，他是爸爸呀，他對他女兒的感情是天生的，永久的，骨血里面帶著的，別說他女兒精神有病，就是她是個罪犯，那也是他孩子，怎么都喜歡，你爭不過的算了吧。mama說的是一個多殘酷的事實(shí)呀，她說得我又哭起來。她摟住我，眼睛還盯在電視上，悠悠地說，你要記住一件事情，他越是愛他女兒，你就應(yīng)該越愛你自己。我悶了半天，到底還是手背擦了淚抬起頭來，mama你說得對，我記得了，我跟他分手是對的，我應(yīng)該更愛我自己。mama說，記得就好了，下樓去給我買點(diǎn)雪糕吧，我看電視的時候一定要吃雪糕… …

    第十七章(2)

    mama在上海呆了兩個星期，見我白天哭的次數(shù)少多了就著急要回去了，她在我爸爸參加的那個自行車俱樂部安了眼線，接到情報說最近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離異女子，頗有姿色，爸爸幫她修了一次自行車，mama怕有什么情況，回家看著我爸爸了。

    后面又是一段我自己跟自己相處的日子。

    把那么多煩亂的心事講給了mama，還哭了那么多，我這個時候輕松一些了，我自己去看喜劇電影的時候會哈哈大笑起來。我甚至去拜訪了一下段曉書，她一邊抱著孩子喂奶，一邊經(jīng)營自己的網(wǎng)店，把從另一間店鋪里買來的糖果賣給跟她聯(lián)系的客人。她仍然在一些生活的細(xì)節(jié)里保留著從前的品味和愛好，她跟韓冰的家很小很逼仄，她略顯臃腫的身體外面罩著一條樸素方便的棉布袍子，可是腳上登著一雙閃閃發(fā)光的jimmy choo。

    她回頭看看我，你失戀了嗎？

    我說你猜對一半，我不僅失戀還失業(yè)了。

    她問我你后悔嗎？會回頭嗎？

    我搖搖頭。

    我仍然會因?yàn)楦鷼W先生分手而感到難過，但我做到了一件事情，我沒有任何想要再跟他取得聯(lián)系的妄想和舉動，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波折那么激烈的沖突之后，這一次我再也不會在日記本上寫“正”字去計算跟他分別了幾天，去向往什么時候跟他見面了，我覺得自己從心理上或者從實(shí)際上都徹徹底底地跟

    他分開了。

    一直想要我跳槽去給他幫忙的部長又來約我見面，我之前都一直沒有跟他聯(lián)系，給了他我這是做姿態(tài)要條件的錯覺，見面的時候他干脆地跟我說了以后的工資補(bǔ)助假期和升級制度等種種承諾，我恰巧一口咖啡嗆住，咳嗽了幾聲，他以為我是被那么好的條件給嚇到了，靠在沙發(fā)背上充滿把握的跟我說，江悅呀，這個真的可以了，我給了你三倍于銀行的薪水呀，你這個年齡拿這個工資，恐怕全上海也寥寥無幾吧，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喲！這是真的，我對他之前背叛銀行的作為并不認(rèn)可，但覺得被人這么看重，心里面還是感激的，連忙點(diǎn)頭稱是，告訴他我也休息夠了一個星期之內(nèi)一定給您答復(fù)，接著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把我的心弄涼了。

    “他說什么呢？”歐先生問我。

    這時的我們坐在一個巴西人開的咖啡店里，花園中種滿了芭蕉，每一個小臺子都被巨大厚實(shí)綠油油的芭蕉葉圍著。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月的時間了，那天我們在長途客運(yùn)站把他的女兒從大客車的貨倉中救出來，他要報警抓徐冬冬，我說那我就報警抓歐仰安，我要告她謀殺，還有從此我以后再也不見你了。

    眼前的歐先生頭發(fā)整齊，下巴刮得很干凈，白凈面色，穿著高領(lǐng)衫和兩扣子的西裝，我大四的上學(xué)期第一次見到他，到現(xiàn)在六七年的時

    間，我早就從那個二十一歲的小姑娘脫胎換骨，可是歐先生的面容身材神態(tài)幾乎沒有一點(diǎn)變化，他還是讓人贊嘆的成熟好看。我就那么看著他，手里攪動著咖啡勺子，我回憶著自己是怎么跟這么漂亮的人發(fā)出那種聲嘶力竭的威脅，當(dāng)時我說了那句話，其實(shí)已經(jīng)下了再也不會跟他見面的決心了。

    電話是他打給我的，說還是要喝杯咖啡聊一聊。我沒答應(yīng)，也沒掛機(jī)，我們就在電話的兩端僵持著，我腦袋里面是那天在機(jī)場送冬冬離開的場景，我看著他的背影，我沒有那么難過，我為冬冬能夠推進(jìn)到人生的下一步而感到高興，我覺得我也應(yīng)該這樣了。我好不容易不哭了，我認(rèn)為自己不應(yīng)該再去見歐先生。他像是總會知道我為什么猶豫似的，于是慢慢地給了一個理由：“那天，我說了，悅悅你累了，我們改天再談?！?/br>
    我記得這句話。這是一個口頭合同的條款，他不報警了，所以我不應(yīng)該不跟他見面。

    我跟歐先生終于在芭蕉葉下面相對而坐，我們小心翼翼地把話題繞開他的女兒，徐冬冬，我跟他說起工作的事情，歐先生興致盎然，部長最后跟我說的話讓他頗為好奇，他說什么呢？他又一次問。

    我在這個時候改變了主意，我忽然又不想告訴他了，我喝了一口咖啡隨口胡編：“他讓我盡快上班呢… …可是我打算再休息兩天出門玩玩呢

    ?！?/br>
    歐先生笑笑：“其實(shí)也沒什么意思… …我是說他給的那個工作。不就是工資高一點(diǎn)嗎，平臺并沒有銀行大，層次也不高級，再說這個人做事情并不漂亮，他能欺騙從前的東家，就會欺騙你，在這種人手下工作，不可能做得長久?！?/br>
    “您說的我同意。但是也拿不定主意?！蔽艺f，“他給的工資確實(shí)很高。銀行不錯，但是給我放無薪假呢，至于說誠信方面… …大不了我先去新單位工作，平時警覺一點(diǎn)，出什么事情之前，我先炒掉他?！?/br>
    “你這人夠機(jī)靈，總能把自己保護(hù)好的。這我一點(diǎn)都不懷疑。你的事業(yè)到目前為止，發(fā)展得都很好，沒有浪費(fèi)過時間。那就更不應(yīng)該走彎路?！?/br>
    “瞧您，怎么開始給我泄勁兒了？”我說，“我不是干什么您都讓我試一試的嗎？再不靠譜的事情，您不都是事后嫌棄，事先鼓勵的嗎？”

    他笑起來，點(diǎn)頭，喝了一口咖啡，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因?yàn)槲矣X得悅悅你值得更好的東西?！?/br>
    “… …”

    “我有一個建議給你?！彼痤^來，看好了我，像魔王慢慢打開打開他誘惑凡人的寶盒，“跟我去個地方。看一件東西?！?/br>
    那是我夢想中的地方。

    陸家嘴最負(fù)盛名的摩天大樓，七十七和七十八兩層打通，陽光投入，被金色的大理石和大廳正中透明的直角樓梯反射出無數(shù)華彩，歐先生引導(dǎo)我穿過一

    個又一個被巨大的玻璃墻切割的空間，在其中一間里他告訴我這里可以安排下至少二十人辦公，每個人的地方都綽綽有余，他們可以養(yǎng)自己的綠植，小型寵物也可以；他說你看這房間，悅悅你可以把它當(dāng)作會議室，那套桌椅是丹麥運(yùn)來的，我覺得還不錯，地板是柚子木的，硬，不怕水，同事們打起架來互相潑水也破壞不了；哦這里，房間倒是不大，但是裝備得還不錯是嗎？冰箱烤爐大蒸鍋什么都有，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茶水間，就算請一個星級酒店的主廚來這里給員工準(zhǔn)備一場餐會，他其實(shí)只要帶食材來就行了；我也喜歡這里，你來看，這滿架子的書，可以當(dāng)一個社區(qū)圖書館了吧，在這放兩個梯子，還有寫字臺，桌椅，懶人沙發(fā)，還有油畫，這里還可以當(dāng)做黨員活動空間，定期開會學(xué)習(xí)… …

    第十七章（3）

    然后他走到一扇門前，按了指紋鎖打開，那是占據(jù)了整層?xùn)|南角的寫字間，目測至少五十平方，除了晶瑩剔透的理石墻面和地面，空蕩蕩的什么都還沒有布置，我穿過去透過窗子看向外面，正是黃浦江的大拐彎，數(shù)條商船駛過，浩浩湯湯，一望無際。

    我驚呆了，大氣不敢喘。歐先生靠在我旁邊的窗臺上，他點(diǎn)了一支煙，轉(zhuǎn)頭看我，我問過你，有什么職業(yè)愿景，悅悅你說過，想在三十歲之前擁有一個自己的寫字間，能看見外面這個風(fēng)景，我沒記錯吧？

    … …沒有。您沒記錯。

    “那你覺得這里怎么樣呢？這個寫字間還不錯嗎？外面的那些還好嗎？”

    “不錯。呵，”我從心底里發(fā)出贊嘆，“非常非常豪華，簡直，簡直像夢一樣… …這是您的？”

    “不是我的，暫時是我的——這里只租不售。我擁有五十年——或者說，悅悅，你可以擁有五十年。”歐先生慢悠悠地說，“你可以在這里開一家公司。投資公司?！?/br>
    “… …我？”我回頭看著他。

    “對。沒說別人，就是你。你組建自己的團(tuán)隊(duì)，聘請自己的員工，你做生意，給別人發(fā)薪水。何必還去給人打工呢？你的才干和人品超過所有那些人。你是個女孩兒，但你該做大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