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衣服整整齊齊。 從頭到腳沒絲毫出挑的地方,自然也沒什么可數(shù)落的。 最后,張嬸只好咳嗽著說了句:“別一副呆呆愣愣的樣子,機靈點。” 秋姜應(yīng)了一句是。 聲音不高不低,不好聽也不難聽,就跟她的人一樣,放人堆里就找不著了,不具備任何特點,因此也就不會犯什么錯。 張嬸把這九名丫頭又從頭到尾看了一圈,語重心長道:“今兒晚上的宴席十分重要,要宴請的客人十分尊貴。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把差事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漂漂亮亮的,崔管家那有賞!知道嗎?” “知道?!本湃她R齊應(yīng)道。 張嬸點點頭,吩咐那就開始準(zhǔn)備吧,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一名綠衣婢女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區(qū)區(qū)一個廚娘,真把自己當(dāng)根蔥了。要不是崔管家病了,哪輪得到她指手劃腳?” “噓,不要說啊,被她聽見可就慘了!” “聽見就聽見,反正這府里頭的差事我也不想做了。公子在世的時候,一年發(fā)兩回布,逢年過節(jié)還有紅包。薛相接手之后,一直沒發(fā)布,紅包更是一文沒有!他可也是當(dāng)過下人的,把當(dāng)下人的苦全給忘了!” 衣袖上有補丁的婢女連忙捂住她的嘴巴:“越說越不像話了,相爺豈是我們能議論的?人家那是天上的鳳凰,就算一時被貶為奴,那也跟咱們不一樣,更何況又飛回天上去了?!?/br> “要不是公子死了輪得到他?”綠衣婢女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公子為什么去得這么早哇,可憐的公子……他可知道,他一走,連府里頭的下人們都跟著開始受苦了哇……” 被張嬸指責(zé)為頭發(fā)太油膩的婢女則翻個白眼,道:“你要這么不情愿就走啊,相爺又不是沒說過,大家想走的盡管走。你自己非賴在這里受苦的,又怨得了誰去?” “你這油頭妹有什么資格說我?丑八怪!” 說著,雙方就吵起來了,勸架的勸架,拉人的拉人,各自回了住處。 小屋是四人合住的,擺放了四張床,除此之外,還有一桌一椅一衣柜。木頭都是好木頭,卻有一段年份了,上面的漆都脫落了大半。 油頭發(fā)的婢女還在生氣,進(jìn)屋后就一屁股坐到床上,罵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等我當(dāng)上管家,肯定要給柳絮顏色看!” 衣袖上有補丁的婢女一邊找衣服一邊道:“行了東兒,光在這里罵有什么用,先把活干了。晚宴要在露華軒那辦,那都一年多沒打掃了,地得洗,桌得換,還有廚房里也需要人幫忙,一堆活呢,趕緊的!”挑了半天,翻出一件稍微新點的,比了一比:“你們看這件怎么樣?還行嗎?” 叫做東兒的油頭發(fā)婢女點點頭:“湊合吧。對了,香香,說起來這還是薛相第一次在府內(nèi)宴請賓客吧?什么客人這么重要?” “聽說有百言堂其中一位大人?!?/br> 東兒一驚:“不會是那個花子大人吧?”下一刻,表情就轉(zhuǎn)成了厭棄,“啊呀他好討厭的!最煩他了!” “為什么?他長得挺英俊的呀。” “英俊什么啊,流里流氣,一副地痞小流氓的樣子,故意女聲女氣地說話!還特別挑剔,一會兒嫌我們端上去的茶難喝,一會兒嫌書房里有霉味?!睎|兒嘖嘖感慨,“你等著看吧,晚宴上他還會繼續(xù)挑毛病的,整一個男張嬸?!?/br> 香香撲哧一笑:“人家可是百言堂的大人,你把他比張嬸,也太抬舉張嬸啦!” 這時門又開了,長得最美,也是被指責(zé)為胸露得太多的婢女走進(jìn)來道:“我說你們?nèi)ツ牧?,果然回來偷懶了?!?/br> “我可是回來換衣服的!”香香對天發(fā)誓。 東兒道:“我剛跟柳絮打完一架,看見她那張臉就煩,回來透口氣。” 美貌婢女道:“別提那人了,你們快幫我參謀參謀,穿哪件衣服好?!?/br> 香香掩唇笑道:“有區(qū)別么?反正憐憐你哪件衣服的胸口都開得一樣低。” 叫憐憐的美貌婢女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我剛打聽到晚上的客人是誰了?!?/br> “誰?”大家全都精神一振。 “風(fēng)小雅?!?/br> 秋姜的睫毛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而那邊,尖叫聲已響成了一片。 “風(fēng)小雅?是燕國丞相家的公子風(fēng)小雅嗎?”香香捂著紅撲撲的臉,雙眼開始閃閃發(fā)光。 憐憐糾正她:“是前丞相啦笨蛋,風(fēng)樂天風(fēng)大人已經(jīng)辭官告老很多年啦,現(xiàn)在燕國沒丞相,燕王眼巴巴地盼著咱們相爺能過去呢!” “哎呀管他前任現(xiàn)任,聽說他是燕國第一美男子??!因為圖騰鴜鷜,故又人稱鶴公,他家肯定養(yǎng)了很多很多仙鶴。” 秋姜垂下眼皮——草木居她不記得了,但陶鶴山莊里,是一只仙鶴都沒有的。 “聽說他有一百個老婆!燕國的女孩兒們都想嫁給他啊!” 秋姜看著自己的手——不,是十一個。而她,就是那倒霉的第十一個。 “這樣的男人,又有錢,又有權(quán),又風(fēng)流,又倜儻……真是完美啊……” “可我聽說他是個殘廢!”東兒一語驚人。 “我聽說他的病治好了呀……”眾說紛紜。 “有沒有殘廢,晚上不就見到了?”憐憐說到這里,走到鏡前攏了攏頭發(fā),“我得好好打扮打扮,如能被他看上,收我做十二夫人,后半輩子就都不用愁了?!?/br> 其他兩人笑她:“就憑你?人家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啊,哪看得上你?” “我有這個。”憐憐挺了挺胸。 香香和東兒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自己的,一致閉上了嘴巴。 秋姜認(rèn)同地想:確實,如果比這個的話,想必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比不過的。 這時張嬸在外面吼:“快給我出來干活!” 大家嚇一跳,連忙出去了。 “真是一刻看不到就偷懶,都跟我走,去廚房洗菜切菜!”張嬸指揮四人朝廚房走。秋姜一如既往地跟在隊伍末端,張嬸在前面朝她們刷刷飛眼刀,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逃走的機會。 *** 秋姜所在的府邸,原是璧國三大世家之一——姬家的產(chǎn)業(yè),淇奧侯姬嬰臨終前,將其傳給了他的仆人薛采。自璧國國君昭尹一病不起后,由皇后姜沉魚代為聽政,姜沉魚極是欣賞薛采,破例免了他的奴籍,提拔為相。也因此造就了一段八歲封相的佳話。 沒錯,她現(xiàn)在的主人,璧國的丞相,是個現(xiàn)今只有九歲的孩子。 而且,性格孤僻,少言寡語,對下人很苛刻,自己也過得很窮酸,恃才傲物,看不起大家。 這是府里頭的下人們一致討論出的結(jié)果,并紛紛認(rèn)為,跟溫文多禮的姬嬰相比實在是天差地別。之前薛采剛接手姬府時已經(jīng)放了一批下人出去,一部分人要不就是沒別的去處,要不就是貪戀在相府當(dāng)差的美名,覺得有面子,執(zhí)意留下,后來發(fā)現(xiàn)待遇全然不同,想再走已沒戲。每每念及此事,都捶胸跺地后悔不已。 如今,府里頭一共剩了二十名下人:九名男仆,十一名女仆。九名男仆負(fù)責(zé)干粗活,平日里不許進(jìn)內(nèi)院,女仆中包含了真正的大管家崔氏,但她年歲已高,身體很差,動不動就病倒,等于是在府里養(yǎng)老了。其次廚娘張嬸,勢利小人,不得人心,對薛采倒是忠心耿耿,十足的狗腿一只。最后就是她們九名婢女。除了秋姜是新來的,其他人都是姬嬰時代留下的姑娘,每每提及英年早逝的公子,無不眼淚汪汪。 不過,除了二十名下人以外,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那些人平日里根本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但一旦出事,比如說某天香香在書房里熏香時不小心起火了,呼啦啦頓時跳出一圈黑衣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火給撲滅了。當(dāng)時,書桌后的薛采,淡定地將書翻過一頁接著看,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 只有香香嚇得夠嗆。自那之后,如廁、沐浴時都疑神疑鬼的,生怕有黑衣人躲哪偷看。 其實她真是抬舉自己了,因為,那些暗衛(wèi)只跟著薛采,薛采在哪他們在哪,婢女的院子,薛采不來,他們自然也就不會來。 秋姜進(jìn)府三個月,只去過書房一次,還是香香臨時肚子疼,換了她去給薛采磨墨。當(dāng)時薛采還沒回府,張嬸讓她把筆墨紙硯都給備好,說相爺吩咐了回來要畫畫。這些表面功夫張嬸向來做得極好,卻絲毫不管后院薛采不去的那些地方,任之荒蕪。 秋姜一邊嘆氣,一邊把筆墨給備好了。剛想走人時,薛采回來了。 她只好站到一旁,垂頭,把自己當(dāng)個擺件。 事實上她最擅長的就是當(dāng)擺件,她想不引人注意,一般人就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這么個人。 結(jié)果,那天卻出事了。 就出在墨上。 薛采在書桌前坐下,紙張已經(jīng)鋪好,數(shù)支毛筆也從粗到細(xì)井然有序地掛在筆架上,兩具硯臺里都磨好了墨,一切看起來都符合要求。 但他提了筆卻從左到右,然后又從右到左地在硯上方劃過,猶豫了一下下。 而就是那一下下,讓秋姜的心一咯噔,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 薛采抬頭朝她看過來:“墨是你磨的?” “……是?!?/br> “新來的?” “……是?!?/br> 薛采看著她,不說話了。 滿臉笑容的張嬸從外頭趕來,本想著辦好了差事來主人面前邀功的,卻見屋內(nèi)氣氛有異,不禁問道:“怎、怎么了?相、相爺可是哪里不滿意么?” 薛采勾起唇角,忽然一笑。 “沒有?!?/br> 他低下頭,蘸了右邊的墨汁開始畫畫,刷刷幾筆,畫的貌似是女子的頭發(fā)。 秋姜只看到了這里,張嬸對她說沒什么事了讓她退。她躬身退出,卻感到薛采那雙又亮又冷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盯得她的后背都起了汗。 她回去后問香香:“你平日給相爺都是怎么磨墨的?” “就那樣磨啊?!毕阆阋荒樏H弧?/br> 秋姜只好把話說得明白些:“我看見抽屜里有各種不同的油墨……” “哦,隨手拿起來磨磨就好了?!?/br> “不做區(qū)分?” “什么區(qū)分?” 秋姜知道了問題所在。 當(dāng)時,她打開抽屜,看見里面有各種油墨,材質(zhì)齊備,十分古雅考究。又加上薛采要畫畫,因為不清楚他要畫什么,就各挑了一款油煙墨和一款松煙墨出來。煙墨由桐油煙制成,墨色黑而有光澤,能顯出墨色濃淡的細(xì)致變化,宜用于山水畫,而松煙墨黯淡無光,多用于翎毛及人物毛發(fā)。 她哪料到書香世家的婢女竟會淪落至此什么也不懂!照理說不應(yīng)該啊,姬嬰公子生前,可是出了名的雅士,要不然他書房的抽屜里,也不可能有全套的筆墨紙硯。 秋姜忍不住問香香:“你在這府里頭干了多久了?” “有五六年了呢。” “一直在書房伺候么?” 香香搖頭:“淇奧侯在世時是別的jiejie侍奉的,相爺接手后那jiejie出府嫁人了,所以就調(diào)我過去了。” 原來如此。“那相爺,沒挑剔過你什么嗎?” 香香睜大眼睛:“挑什么?” “沒什么,隨便問問?!鼻锝恍Γ瑢⒃掝}帶過,心中卻是冷汗涔涔。她只道要四平八穩(wěn)不讓人挑錯,就是好婢女的生存之道。卻哪料到堂堂相府的婢女,竟然良莠有別,墮落至此,連分墨都不會! 自那之后她說什么都不敢再踏進(jìn)書房,離薛采越遠(yuǎn)越好。此人多智近妖,恐怕已看出了什么,不說破而已。 再等等吧。熬過一年半栽,要還是打聽不到什么,就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