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大驚：“鶴公怎么了？”

    風(fēng)小雅淡漠得略顯傲慢的聲音從馬車里傳了出來：“我只為無牙大師的素齋而來，其他人，不配讓我如此舟車勞頓地趕來吃?！?/br>
    小和尚很是尷尬，想攔，卻又不敢攔。

    孟不離和焦不棄向來是主人吩咐什么立刻就照做的，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車輪往回走。

    剛走幾步，空中就傳來了一縷奇香。

    那香味散散淡淡，卻又能真真切切地聞到。

    焦不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驅(qū)車的手，吸吸鼻子道：“好香！”

    身后，他們本來要去的廂房起了一陣響聲，一雙素手伸出來，將四扇紗窗一一打開。

    袖白如雪，手瑩如玉。

    孟不離和焦不棄彼此使了個眼色——女人！很好，這下子公子估計不走了。

    伴隨著窗子的開啟，香味漸濃，沁入心脾，令人食欲大動。不同于尋常食物的香氣那么油膩醬稠，這香味是冷的，帶著些許甜柔，還有點奶味。

    風(fēng)小雅在車中也聞到了這味道，果然好奇：“停車?！?/br>
    孟不離和焦不棄又將車調(diào)回去，來到廂房前。

    這時，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月白僧衣的姑娘出現(xiàn)在門內(nèi)。她雖然穿了僧侶的衣服，卻留了一頭烏黑長發(fā)，肌膚素白，眉目清淺，周身如照月華。

    ——就像從經(jīng)文旁香爐的煙霧中走出來一般。

    風(fēng)小雅通過車窗看見了她，手中把玩著的一串佛珠就那么松落到了膝上。

    僧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禮，用跟煙霧一樣飄渺柔弱的聲音道：“素齋已備好，請公子入座?！?/br>
    小和尚連忙道：“鶴公，這位就是小僧臨時找來為你做素齋的秋姜姑娘。她的廚藝也很不錯，您且試一下吧。您要就這么走了，師父知道了會怪小僧的?！?/br>
    風(fēng)小雅的目光像是粘在了秋姜身上，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他久久地盯著她，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

    小和尚等了又等，還是沒見回應(yīng)，有些尷尬。

    而秋姜也似等得不安，疑惑地抬起眼睛，望向車窗中的風(fēng)小雅。

    唔……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鶴公啊。

    燕國第一寵臣，確實是個特別的人。

    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神。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專注而陰郁，帶著某種古怪卻又誘人的倦意，像塊將碎未碎的冷玉，讓她很想……快點敲碎！

    秋姜眸光微轉(zhuǎn)，垂下眼睫，遮住了心中的欲念。

    而孟不離和焦不棄雙雙下馬，將車壁上的扣環(huán)打開，把一側(cè)車壁放了下來支成了臨時的幾案。

    焦不棄吩咐秋姜道：“那就上菜吧。把菜都端到這來?！?/br>
    “這里？”秋姜有些好奇地打量這輛別具一格的馬車。

    小和尚卻是見慣了的，聞言忙進屋把齋菜端了出來。

    以往，無牙大師都是做夠一百零八道齋菜的，寓意佛經(jīng)中的一百零八種苦惱，吃了就等于是把那一百零八種苦惱全部咽了、化了、舍了、忘了。

    而這一次，秋姜卻只做了六道菜。

    六道一眼望去，看不出是什么的菜。

    第一道，是一碗羹湯，淺碧色的湯汁上，飄著一片葦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風(fēng)小雅看著這道湯，卻像是看見了十分有趣的東西一般，難得地眼神微熱：“一葦渡江？”

    秋姜躬身回答道：“鶴公好眼力。這道湯的名字就叫一葦渡江，源于當(dāng)年梁武帝派人追趕達摩祖師，祖師走到江邊，見有人追，便折了一根蘆葦投入江中，化作扁舟飄然離去?！?/br>
    孟不離勺了一小碗捧與風(fēng)小雅。

    風(fēng)小雅嘗了一口，皺眉放下勺子問道：“黃連熬制的湯？”

    秋姜點頭：“是?！?/br>
    孟不離一怔，連忙取了另一個勺勺起一口品嘗，剛喝下去，就噗地吐了出來，五官全都皺在了一起。

    焦不棄當(dāng)即拔劍，怒斥道：“大膽！竟敢做這種東西給我家公子吃？！”

    秋姜既不害怕也不生氣，只是淡淡道：“風(fēng)公子，你為何要吃素齋？”

    風(fēng)小雅還沒回答，焦不棄已道：“我家公子一向吃素！”

    “那就更奇怪了。普通人吃素大多兩個原因——一為換換口味，大魚大rou吃膩了，換點清粥小菜清清腸胃；二為表心誠，來拜菩薩滿嘴油光不好。風(fēng)公子既然一向吃素，為何還要刻意來此呢？”

    焦不棄怒道：“你懂什么！無牙大師的素齋乃天下一絕，極品美味……”

    秋姜打斷他：“那大可請無牙大師上府烹制，為何要跋山涉水不辭辛苦地上山？”說著瞥了一眼那輛巨大的特制馬車，“山路狹小泥濘，人爬上來都很費力，更何況車?！?/br>
    焦不棄道：“自然是為了表示我家公子對無牙大師的尊重……”

    “修行之人，本就該摒棄貪嗔癡慢疑五戒，連酒rou都要割舍，還去追求口腹之欲，豈非自相矛盾？”

    “這……”

    “無牙大師既是高僧，更不應(yīng)、也不會沉溺于此。所以——”秋姜抬起頭，用一雙煙霧中明珠一般的眼瞳凝望著風(fēng)小雅，“風(fēng)公子，您，為什么要來吃素齋呢？”

    風(fēng)小雅的表情莫測高深，看著她，悠悠道：“你覺得呢？我為什么來？”

    他如此輕描淡寫就把包袱拋還給了秋姜，秋姜不由得一笑，答道：“小女斗膽，猜測公子是刻意為了品嘗那一百零八種苦惱而來的，也就是說，菜是其次，菜里所蘊含的意義，才重要?！?/br>
    這話分明意味不明，但風(fēng)小雅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來，宛如利刃，在她身上游走，仿佛隨時都會劈落。

    但秋姜還是一點都不害怕，她明明看起來柔柔弱弱怯生生，一雙眼睛卻異常堅定，還帶了點瑩瑩閃爍的笑意，讓人實在不能對這樣一個小鹿般的姑娘發(fā)脾氣。

    風(fēng)小雅也不能。

    所以他很快就收起了目光中的鋒芒，重新恢復(fù)成平靜無瀾的模樣，對孟不離道：“不離，把第二道菜端上來。”

    第二道，是一個大大的托盤，盤子的左邊是一株半尺高的樹，仔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乃是用蘿卜雕刻而成，枝椏上還垂掛了幾十片半透明的葉子，形態(tài)極為逼真。右邊則是一個白玉丹心壺，熱氣正源源不斷的從壺嘴里冒出來，之前聞到的淡淡的甜香便是從杯中傳出來的。

    孟不離和焦不棄不禁對這位秋姜姑娘收起了些許輕慢之心。不得不承認，她做的菜味道如何不論，雕工卻是一流的。

    秋姜道：“請允許我為公子布菜?！?/br>
    風(fēng)小雅點了點頭。

    于是秋姜走到車前，把托盤放到案桌上，介紹道：“阿修羅道中，有一棵如意果樹，三十三天的有情可以享用，阿修羅們卻不能。于是，他們想方設(shè)法弄死了如意樹?！?/br>
    風(fēng)小雅接了下去：“但只要天界眾生灑下一種甘露，如意樹就會復(fù)活。”

    秋姜點頭一笑，提起右邊的白玉丹心壺，倒在蘿卜樹上。

    乳白色的瓊漿，緩緩從壺嘴里流淌出來，帶著撲鼻的甜香，澆淋在樹上。于是，樹上那些透明的葉子就呲地蒸騰了，消失不見，與此同時蘿卜熟了，變得更加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秋姜放下壺，望向風(fēng)小雅。

    風(fēng)小雅提筷，折斷一根樹枝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原本微擰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表情也跟著柔和了幾分，“花蜜？”

    秋姜點頭：“是取蔗糖和十二種花蜜調(diào)制后，將雕好的蘿卜浸泡其中足足十二時辰，取出風(fēng)干，掛上冰片。吃的時候，用熱蜜一澆，冰就化了。如此熱中有寒，乳中有脆，再加上你剛喝過苦湯，更覺甘甜。這一道菜，是樂?！?/br>
    孟不棄看得垂涎不已。他陪在風(fēng)小雅身邊多年，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這樣的菜肴，當(dāng)真是從沒見過。

    風(fēng)小雅道：“先苦后樂，接下去是什么？”

    “是舍。”

    風(fēng)小雅目光微閃，緩緩道：“苦、樂……舍……六根三受?！?/br>
    “是。苦、樂、舍；好、惡、平，此六根也。我做菜慢，做不了如無牙大師那樣的一百零八道菜，所以，只能簡化。”

    “苦樂舍合計十八種，好惡平合計三十六種，再加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三世，一共就是一百零八種煩惱……原來如此?！憋L(fēng)小雅呢喃了一句后，忽然抬眼望著秋姜，“但你只做了六道菜，沒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br>
    秋姜盈盈如水地回望著他，兩人目光相對，連天地都仿佛靜止。

    而在那樣靜止的天地間，秋姜輕輕開口，說了一句：“三世我也做了。而你……會懂的?！?/br>
    風(fēng)小雅眼中起了一陣漣漪。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別過眼睛道：“我先嘗下面四道。”

    第三道菜的盤子里先是鋪了一層珍珠，珍珠上鋪了一層櫻桃，櫻桃上又鋪了一層荊棘。

    “天中大系縛，無過于女子；果中最絕色，無過于櫻桃?！鼻锝獙⑦@盤菜端上案桌，“這道菜的名字，叫色?！?/br>
    風(fēng)小雅將荊棘撥開，夾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眉頭立刻皺起。一旁的孟不離連忙遞上手帕，他便將剛吃下的那顆櫻桃吐在了手帕里，但那股酸澀之味，卻縈繞舌尖遲遲不散。

    于是孟不離又捧上一杯茶讓他漱口。

    風(fēng)小雅漱完口，才望向秋姜道：“女色，澀也。故要我舍？”

    秋姜凝眸道：“世人皆知公子有十位嬌妻，但娶了這么多，就真能盡享齊人之福么？”

    “大膽！”焦不棄再次不滿，“我家公子的事，哪輪得到你指手畫腳！”

    “是，秋姜逾越了?！鼻锝姾镁褪眨⒉痪痛松钫?，捧起了第四道菜。

    第四道總算像道真正的素齋了，翠綠的茼蒿，被水燙過，尤帶水珠，看上去極為鮮脆可口。

    風(fēng)小雅夾了一筷放入口中，卻覺味道與普通茼蒿不同，不但又脆又嫩，還有點絲絲涼滑的口感，咽入喉中，則蘊成了雅香，回味無窮。

    “冰鎮(zhèn)過的？”

    “是。”秋姜點頭，“先嗆水瀝干，放入碗中鎮(zhèn)于冰上，期間取少量梨汁輕輕噴七次，再取出來，就變成了這個味道?！?/br>
    第五道是炒柿子，雖然顏色誘人香味撲鼻，但聯(lián)想到之前的苦和舍，這道寓意為“惡”的菜，著實讓人下不了手。

    風(fēng)小雅看著那盤炒柿子，忽然問：“這真的能吃？”

    秋姜掩唇一笑：“公子不敢？”

    “柿子甜熟爛軟，你又用火將它炒熟了，味道必定會很怪?！?/br>
    “怪不怪，公子為什么不嘗嘗再說？”秋姜笑得既神秘，又挑釁，“我保證，這道菜，你會很喜歡?！?/br>
    于是風(fēng)小雅還是提起了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然后整個人一怔。

    第一口咬下去，明明還是柿子，但再一咬，就嘗到了核桃的碎末，其后每咬一口味道都有變化，等到一整塊吃完，只覺綿軟香濃，妙不可言。

    “這道菜叫十惡，選上好的火晶柿子，腹中掏空，塞入核桃花生桂花豆沙玫瑰等十種配料，調(diào)入蜜柚砂糖，再煎熟。故而一口一個滋味，變化無數(shù)?！鼻锝τ乜粗?，“我說過，公子一定會喜歡的?！?/br>
    “你倒是了解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