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頤非明白了他的意思。姬忽一事事關姬嬰,所以,薛采絕不會主動泄密,這是他對姬嬰的一點柔軟情懷,卻比世間任何事都重要。 于是頤非忍不住問道:“姜皇后知道嗎?”他很好奇,在此刻薛采心中,姬嬰和姜沉魚,到底孰輕孰重。 薛采沉默了一會兒,似有不悅道:“她更沒必要知道?!?/br> 頤非輕笑起來,笑到后來,卻復惆悵。他繼續(xù)注視著床頭的流蘇,那流蘇一蕩一蕩的,他的心也似跟著蕩來蕩去,難以平靜?!澳阒绬??當我聽品從目說如意夫人掌握著四國譜時,心中就冒出了一點期盼……” “你覺得姬忽不顧一切地回去如意夫人身邊,是為了得到四國譜?” “對!”頤非一骨碌坐起來,熱切地看著薛采,“你也這么想是不是?” 薛采答道:“通常而言,我不會把人想得那么好。我建議你也不要太期待?!?/br> 頤非瞪他:“你會不會安慰人?” “頤非?!毖Σ珊鋈缓傲怂拿?,認認真真的口吻,令頤非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嚴肅了起來。 薛采道:“我讓你跟姬忽一起回程,是因為我知道她會不停地將你卷進如意門的事情中,你會看到很多東西——以前,身為尊貴的程三皇子的你,所看不見的東西?!?/br> 頤非默然。他知道薛采在說什么。 確實,這一路上,他看見了民生疾苦,親自感受了略人之惡,他看見了危境,卻也看見了出路。 正如秋姜所說的那樣,不是明君,程國必死。 想要活下去,就得勵精圖治,重整民生,開啟民智。而落實到具體措施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鏟除如意門。 “而你現(xiàn)在……”薛采的聲音在這樣清冷的夜里,聽起來很低沉,“最重要的事,不是秋姜?!?/br> 是頤殊。 三日后就是選夫盛宴,成敗在此一舉。 頤非想著想著,自嘲地笑了起來:“所以,我這是被私情沖昏了頭?”看著燭光中薛采人小鬼大的臉,他挑了挑眉道:“喂,小孩,你瞧不起我吧?” 薛采翻了個白眼,倒頭就睡,一幅不愿再跟他多言的樣子。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瞧不起自己啊。你看看我,一把年紀,一事無成,嫉妒自己的親meimei,卻斗不過她,跟喪家之犬般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有人肯幫我,我卻將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女人身上……”頤非看著頭頂?shù)牧魈K,流蘇已經(jīng)停了,他那點活動的心思也似跟著死掉了,“兩次。兩次,我兩次喜歡上的,都是昭尹那廝的女人。你說,是不是挺可笑的?” 薛采的眉頭皺了起來,但因為他背對著頤非,所以頤非看不見。 “姜沉魚也就算了,她多美啊,宛大的程國就沒出過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家閨秀。她來了,往船頭一站,風吹著她的斗篷,颯颯作響,我當時在馬車上看見她,心想,這大概便是詩經(jīng)里說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吧……” 薛采這下不僅僅皺眉,而是默默地攥住了被角。 “后來,她成了璧國的淑妃,再后來,又成了皇后。而我,變成了花子——叫花子?!鳖U非再次輕笑,笑聲里卻有無盡心事難以言述。也許是這夜色深沉,壓抑得人很想傾訴。又也許,是因為他在薛采面前本就毫無形象,無需擔心他恥笑自己,“坦白說,這一年,過得挺憋屈的。每日被花子花子的叫著,都快忘了原來的名字是什么了……” “我并沒有讓你等很久。”薛采終于開口道,卻依舊沒有回頭。 “是。你夠快了。才一年,就給我制造了如此好的反攻良機??裳Σ?,你如此幫我,圖的又是什么呢?” 薛采的視線投遞到很遠的地方,仿佛看著誰,又仿佛是在看著自己:“我一輩子只答應過兩件事。一件,是姑姑,我答應她重振薛家;另一件,是主人,我要為他收拾殘局?!?/br> 這個殘局,就是如意門。 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很多年,但細想起來時,那個吉日又似乎是昨日。 公子被抱在朱龍懷里,頭發(fā)和衣服都濕透了,因此看起來越發(fā)荏弱蒼白——他是當時天下最有權勢之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可在那一刻,卻讓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的虛弱。 他快死了。 當時的薛采心中一片茫然,反復想的只有一句話:他怎么會死呢?他可是姬嬰??! 然后,姬嬰對他說:“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吧。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于可以割掉了。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br> 他對他說的事,就是除掉如意門,以及……給姬忽一條活路。 薛采至今還記得姬嬰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唇角含笑目光溫柔——公子真溫柔啊,那么那么溫柔。溫柔地拒絕了姜沉魚;溫柔地放過了姬忽,再溫柔地將彼時奴隸之身的他從泥潭重新拉回天際,給了他無上榮光。 “我jiejie姬忽是個可憐人,我本想著她既已失憶,是上天垂憐,起碼讓她可以擺脫這般不堪的宿命。然而,我一死,誰也不知她會不會恢復記憶,更不知她一旦恢復記憶,會給天下帶來怎樣的麻煩。小采,必要之時,你就殺了她?!奔胍贿呎f著,一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可他的話暖徹人心,“做這種決定是很難受的。所以,在那之前,你放她三次,第四次,便可以毫無負擔地下手了。” “我不會有所負擔?!北藭r的薛采倔強地說。 姬嬰便笑了,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br> 他把白澤留給了他; 他把璧國留給了他; 他甚至把姬忽和如意門……也留給了她。 然而,姬嬰沒有想到的是,薛采并沒有等十年。第一年,他動用手段將失憶的秋姜吸引到了自己府中就近看著;第二年,他見姜沉魚為略人之惡而哭,決定加快速度。他暗中籌備好一切,同燕王聯(lián)手,將頤非和失憶的秋姜一起推上了回程的道路。 “不破不立。十年太久了。”年輕的薛相站在書房里,對著墻上那個巨大的白澤圖騰沉聲道。 秋姜若沒有恢復記憶,自然會幫助頤非干掉頤殊。頤非稱帝后,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容忍如意門,如意門必將滅亡。 秋姜若恢復記憶,看她選擇。若肯棄惡從善,皆大歡喜;若跟如意門繼續(xù)做惡,就殺了。 薛采想,他跟姬嬰確實不一樣。姬嬰心太軟,很多事明明可以干脆利落地處理掉,卻總想兵不血刃地完成??善邭q就經(jīng)歷了滿門抄斬、從貴族變成奴隸,從天堂墮至地獄的他,早已磨礪了一顆鋼鐵之心。 姬嬰讓他放過姬忽三次,也許為的不是姬忽,而是他。 姬嬰看出他的變化,擔心他將來變成一個魔頭,所以在他腳上系了根線,必要之時拉一把。 對于他的擔憂和慈悲,薛采有時候不屑,有時候感慨,但更多的,是想念。 好比此時此刻,睡在榻旁的地上聽頤非說了半宿狗屁心事的薛采,覺得自己很想很想他。月光透過窗紙淡淡地照著窗邊一角,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人說:“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回答:“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可現(xiàn)在,他有了。 想到這里,薛采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頤非。頤非即驚且喜:“你終于肯上榻跟我睡……”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已被他狠狠地打了幾下。 頤非大驚:“這是做什么?” “膽敢覬覦吾國皇后,打你還是輕的?!?/br> 頤非連忙捂住腦袋道:“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初見!當時她還是小藥女,誰知道她后來會當皇后?女人沾了權勢就不可愛了,我早就沒那心思了……啊喲!啊喲!為什么還打?” “敢說吾國皇后不可愛,放肆!” 兩人正在打鬧,房門忽被輕輕敲響。 薛采停手,跟頤非對視了一眼,扭頭道:“進來?!?/br> 門開后,一名白澤暗衛(wèi)走了進來:“公子,葛先生到了,說有急事求見?!?/br> 頤非從薛采肩上探出腦袋道:“只有葛先生?鶴公沒跟他一起?” “只有葛先生?!?/br> 頤非頓時松了口氣。 薛采一把將肩膀上的腦袋推開,理了理散發(fā)道:“請他稍候,待我更衣?!?/br> *** 半盞茶后,薛采和頤非雙雙坐在了葛先生對面。 葛先生面色凝重道:“宮中急訊,國師夜觀星象,稱月侵太微,南出端門,燕雀驚飛,蜂群遷鬧,左右掖門,將有地動?!?/br> 頤非擰起了眉:“頤殊的那個新寵?” 葛先生笑了笑:“袁宿很有幾分真本事,未必是以色上位?!?/br> “他的本事就是提議在好好的樓房上加蓋罩子?”頤非想到那個莫名其妙的拱形屋頂,很是不屑。 葛先生見薛采并不顯得如何著急,便也放寬心,詳細解說道:“袁宿初入蘆灣,衣衫襤褸,風塵仆仆,光著一雙腳,每天行走在大街小巷,東看西看。然后有一天,在宮門外高喊求見女王,被侍衛(wèi)一通暴打。第二日,鼻青眼腫地又來了,拉了條橫幅,上書‘龍脈將斷,大旱將至’,侍衛(wèi)們氣得當即把他抓入獄中關了起來。此后整整三個月,蘆灣沒有下過一滴雨,更有海水倒灌,污染了很多河流。女王不得不祭天求雨,卻沒什么效果,直到聽說有這么個人,便將他喚入宮中,問有什么解決之法。袁宿說要在城中布一個聚水陣,女王將信將疑,便讓人按照他說的去做,封了六十六處浴場,并在西南海域一帶的地下埋入定靈幡,最后開山取土,將被海水污染了的五百畝田墊高五尺,在上全部栽種苜蓿草。說也稀奇,不久之后,就下雨了?!?/br> 薛采淡淡道:“海水倒灌若是因溫泉挖掘太多而致,確實把溫泉封了就能大大緩減?!?/br> 頤非好奇道:“你還懂這個?” “我不懂。紅子懂?!?/br> 頤非明白了。蘆灣大旱之事肯定之前被匯報給了薛采,百言堂里的七智為他剖析了此中的道理。紅子擅天文地理,看出袁宿這番做法分明是正統(tǒng)的治水之道,若直接說出來,反而沒人會聽,披了個神棍的外皮后,頤殊倒真的上當了。 頤非想到這里,暗罵了一句云閃閃。按理說,有云家內(nèi)應在,對于蘆灣發(fā)生的大事頤非不會不知道,可袁宿此人早前被云閃閃講給頤非聽時,只用一句“女王的小白臉”帶過了?,F(xiàn)在看來,此人哪里只是小白臉那么簡單。 “女王經(jīng)此事后開始提拔袁宿。有一天,袁宿問她,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夢悸,女王回答夢見一只金蟾在水池里沖她哇哇叫,非要往她身上跳。袁宿告訴她絕對不能讓金蟾跳進她懷中。女王問如何做到?袁宿回答禁欲,直到夢見金蟾離開?!?/br> 頤非噗嗤一笑:“這對頤殊來說恐怕很難?!?/br> “女王半信半疑,命人將他送走。此后老老實實地禁了一個月,沒忍住,還是破戒了。不久之后,女王便有喜了?!?/br> 頤非微驚:“金蟾是有子之兆?” “女王連夜將袁宿召入宮中,不知袁宿用了什么法子,女王的孩子又沒了,且行色自如沒有異樣。自那后,女王便很信任他了?!?/br> “葛先生真是耳目通達,如此隱秘之事,竟也了如指掌?!?/br> 葛先生笑了笑,笑容里卻有很苦澀的味道:“殿下圖謀不過一年;而我們,已籌備等待了十五年啊?!?/br> 葛先生是“切膚”的頭領,常年游走四國,表面上四處募捐做善事,私底下調查那些失蹤孩童的去向,此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頤非看著他耳旁微白的鬢角,心頭微嘆。 葛先生繼續(xù)道:“袁宿此后又給了好幾個建議,被采納后都被證實頗有奇效,便受封國師之位。而選夫盛宴訂在九月初九,也是他選的日子?!?/br> 頤非看了薛采一眼:“你對此人如何看?” 薛采沉默片刻,道:“此人孤兒出身,從小跟著算命先生走南闖北。十歲時師父因病去世,他便跟著宜國的商旅四處漂泊。去年三月才回到程國,九月入蘆灣,不過一年便已位居人臣?!?/br> 頤非的眼睛亮了起來:“孤兒出身,意味著我們調查不到他真正的出身;算命先生離世,意味著我們無法獲知他兒時的品行造化;跟商旅同行,意味著不知他跟什么特殊的人曾有接觸……也就是說,他很神秘!而神秘,既意味著有問題?!?/br> “時間太短,查不出更多?!?/br> 葛先生嘆道:“薛相所查,已遠勝過我們?!?/br> 頤非皺眉,沉吟道:“那么你們覺得,他突然說有朝臣謀逆,是出于什么目的?” “兩種可能。”薛采答道,“一,選夫盛宴在即,女王擔心諸如你這樣的人回來鬧事,所以讓他尋個理由先在朝臣中徹查一番,以保萬一?!?/br> 頤非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 “二,有誰得罪了他,他想借此機會除去對方?!毖Σ捎盅a充道,“當然,更有可能的是一石二鳥?!?/br>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所以你必定已有準備。”頤非眨了眨眼睛。 薛采盯著他,看了半響,一笑。 *** 地動的預言在一夜間傳遍了蘆灣。 有懂風水的,聲稱那是有大臣將叛變的預兆;不懂的,便從字面理解蘆灣要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