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景濘一驚,市場部怎么會出這種錯誤。 “親自統(tǒng)計份額數(shù)據(jù)的工作人員辭退,市場總監(jiān)扣除全年獎金,部門獎金扣除半年?!边@般生殺大權(quán)的話越是輕描淡寫地說出,就越是讓人不寒而栗。 但景濘對于陸東深的鐵腕早已習慣,點頭,拿著文件出去了。 楊遠來回來地走,“我真是服了你了,都什么時候了還能看出自己丟了一個點的份額呢?” 陸東深風輕云淡的,“丟了一個點的份額就是丟了上千萬出去,楊少爺,我是個商人,不是個慈善家?!?/br> “我要叫你一聲陸少爺才對?!睏钸h晃到辦公桌前,雙手往桌上一撐,“一個天賦遠遠高出季菲的人,卻能讓自己失蹤得干干凈凈,這女人身后的背景有多大你不會想不到?!?/br> “背景大又怎樣?我倒是不介意讓她的背景再多一個陸門?!?/br> 楊遠倒吸一口氣,“你不會是想……” 陸東深在文件的末尾簽了字,闔上文件,看了一眼時間,“咱們該出發(fā)了?!?/br> **葬齊剛和另一名兄弟的棺木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只等著冬祭當天抬上天周山,這件事由蔣小天全權(quán)負責,除此之外,他還要管理好冬祭用的所有香品,倒也是信手拈來的事,因為以往這都是他要負責的工作。 七種香丸被分門別類地放好,多出來的那一味蔣璃沒讓蔣小天保管,蔣小天雖一肚子疑問,但也不敢多問什么。 冬祭的前一天,蔣璃把蔣小天叫到跟前,給了他兩份文件。蔣小天打開一看,竟是神仙飲和手鼓店的轉(zhuǎn)讓合同,承接人一欄寫的是他名字。他一驚,“爺,這是……” “以后這兩家店就是你的了。”蔣璃說,“神仙飲的秘方不難,回頭我給你,手鼓店我只帶走門口的那只,剩下的你就繼續(xù)經(jīng)營吧?!?/br> 蔣小天一聽這話急了,“爺,您要走嗎?” 走……蔣璃看著院內(nèi)的那兩口棺材,目光淡淡。人窮極一生四處奔走,但最終還是沒能走出這一口棺材的距離。 第98章 滄陵冬祭 滄陵的一天之中,蔣璃最喜歡的就是午后。不論四季如何流轉(zhuǎn),滄陵的午后都能透著一股子犯懶。不怪那些背包客不愿離開,就是蔣璃這么個灑脫之人都情愿在滄陵待上一輩子。滄陵冬日的午后尤為溫暖,沒了夏日的燥熱,溫溫涼涼總適合窩在庭院里打個瞌睡。 蔣璃推門進陽陽理發(fā)店的時候,店老板也正在打瞌睡??恐粡垖挻蟮哪疽?,椅子上鋪了張豹子皮,陽光從玻璃窗上透下來,落在擋著老板臉的西部牛仔帽上。這是家不大的理發(fā)店,甚至都沒她手鼓店的庭院大,卻是在滄陵開了有年頭的店了。門口豎著陳舊的紅藍白三色條紋玻璃轉(zhuǎn)筒,門臉上“陽陽理發(fā)”這四個字白天看著還好,到了晚上燈管一亮,陽陽就變成了日日,老板也懶得修理,或許他覺得日日理發(fā)是個生意興隆的好兆頭。 事實上這家理發(fā)店是整個滄陵市最火的一家。老板是漢族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但聽說都是在全球美發(fā)大賽中拿過獎的,榮譽加身,但關(guān)于老板的傳奇只是滄陵當?shù)厝说牟栌囡埡?,他們雖承認老板手藝不錯,但并不覺得他以前有多牛,滄陵當?shù)厝擞X得那么牛的人應(yīng)該待在大城市里才對。 只有蔣璃知道這老板并非等閑,她在店里的墻壁上看見過一個用相框裱起來的證書,在很多滄陵人眼里那只不過是張寫滿英文的紙,但蔣璃看得清楚,那是來自英國皇家的一張聘書。 明明就是個高人,偏偏在滄陵這里開了家再普通不過的理發(fā)店,而且店名起得周正接地氣,每次蔣璃一看這幾個字,總能想起北京的大北照相館。 老板姓何,三十多歲,從店里店外只有他一個人來看應(yīng)該是單身,長得不錯,個頭挺高,寬肩窄腰的,性子有點冷有點傲,還有點任性,喜歡旅行,有時候店里一關(guān)就是半個多月。 今天蔣璃運氣不錯,何老板不但沒關(guān)門,店里還沒其他客人,許是這個時間大家都午睡了。 聽見動靜后,何老板抬手往下拉了拉帽檐,見是蔣璃,問,“剪發(fā)還是做營養(yǎng)?” 蔣璃徑直走到洗發(fā)池,說了句,“剪頭發(fā)?!?/br> 老板沒有給客人洗頭發(fā)的習慣,但凡進店的客人都是自己動手。何老板起身晃到洗發(fā)池跟前,雙臂環(huán)抱斜靠在那,“前一陣子不才修剪過嗎?”蔣璃算是店里的???,何老板自然認識她,他知道蔣璃是個十分愛惜頭發(fā)的人,所以來店里大多數(shù)都是做營養(yǎng)護理,頭發(fā)長了做一下修剪,她對頭發(fā)的長度也有要求,就必須固定在一個長度上,不能長一寸也不能短一分,有時候何老板都恨不得拿尺子給她量著剪。 蔣璃打濕了頭發(fā),手指微微停滯了一下,然后說,“這次是剪短,跟我假的短發(fā)一樣短?!?/br> 何老板一怔。 少許后,他上前來,替她壓了些洗發(fā)液,她剛要抬頭,他就輕輕按住了她的頭,“別動?!?/br> 何老板親自給她洗了頭。 等坐到鏡子前,穿好理發(fā)衣,何老板將裹在她頭上的毛巾拿下來,盯著鏡子里的蔣璃問,“怎么突然想著要剪短了?” 蔣璃說,“三千煩惱絲,剪去了是不是就能了斷前塵?” “那你干脆去當尼姑多好。”何老板說了句,拿了吹風機在手,“真想好了?” “嗯?!?/br> 何老板就不說話了,開始給她呼呼吹頭發(fā)。吹得差不多時,手里的剪刀就開始飛舞了。許久后說,“你的發(fā)質(zhì)特別好,剪短可惜了?!?/br> 蔣璃看著他在頭發(fā)間的修長手指,“那你這么高的造型本事,窩在滄陵開家小店豈不是也可惜了?” 何老板瞅了鏡子一眼,“彼此彼此?!?/br> 蔣璃品著這話,突然覺得還真是彼此彼此。 “明天的冬祭能正常進行嗎?”何老板問。 青絲簌簌而落,蔣璃目光肯定,“能?!?/br> 何老板也不多問了。 倒是蔣璃問他,“看來今年你又不打算參加了?!闭绽碚f到了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拿出祭品擱在窗前屋后,這里倒是干凈。 何老板動作利落,“我不是滄陵人,又沒有信仰,所以冬祭對我來說沒太大意義。” “畢竟是滄陵的傳統(tǒng),也是一個時代的印記?!笔Y璃說。 何老板聽了這話卻笑了,看了她一眼,“你以為這種傳統(tǒng)還能延續(xù)多久?” 蔣璃一愣,看著鏡子里的他。何老板又是一剪子下去,說了句,“在時代和人的從屬關(guān)系里,時代為主人為次,所以沒有所謂的屬于誰的時代,人終將沒有,但時代仍舊繼續(xù),最后,屬于某個特定人的時代也早晚淹沒在記憶的長河里, 不留痕跡?!?/br> 這話落在蔣璃心里,陡然剜出一片悲愴來。 ** 冬祭,如期舉行。 雖說只是為了這么短暫的一天,但要耗盡滄陵人足足一年的籌備時間。 這一天,滄陵的男丁們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出發(fā)到了天周山,寥寥暮靄間,遙遙相對的就是祈神山的山影。滄陵冬祭,于天周山最高處,對著祈神山和撫仙湖的位置拜祭,祈禱未來一年五谷豐登家和萬事興。而在這一天,如果有親人離世的家庭,也會將親人的棺木扛到天周山的峰頂,接受天地的祝福,死得安樂。 有主事的人早早就將祭臺布置好,最顯眼的當屬懸掛在祭臺之上的巨大牛皮鼓,據(jù)說這只鼓的年頭幾乎跟滄陵的歷史一樣長,鼓槌為牛骨而制,槌頭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發(fā)白。祭臺之上的四面八方拉起長長的風馬旗,五色經(jīng)幡迎風而起,哪怕是在山下都能瞧得真切,于蒼穹與大地間烈烈而響,成了連接人境和天境的介質(zhì)。祭臺的四個方向分別豎有七根粗壯香臺,每一根香臺都是一個成年人懷抱般粗細,有兩米高左右,緊挨著三米高的長明燈臺。祭祀期間,除了七天七夜不滅的長明燈外,那四個方向共28處香臺的作用也至關(guān)重要,香品要伴著長明燈一同燒上七天七夜,香品一燃,這期間不能再有人隨意添加。蔣璃沒來之前,滄陵冬祭中燃香一事其實是擱淺的,因為沒人懂得將氣味能延續(xù)那么久。冬祭的香臺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青銅座琉璃盞,制作十分精良,看著粗壯,但實際上盛香的香碗就那么一小點, 這就要求制祭祀香的人有超高的技藝,需要制作容量小氣味卻持久的祭祀香。 蔣璃來了滄陵后就幫著大家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也是她作為女性參加祭祀的原因。 時辰一到,敲鼓人咚咚揚鼓。 那鼓聲低沉悠遠,似天地的聲音,又能抵達九霄至上。鼓聲一過,譚耀明和蔣璃就出現(xiàn)了。 第99章 一個謝字 冬祭之前,蔣璃是做了兩手準備的。陸東深跟她承諾他會保證譚耀明能夠準時參加冬祭,她雖知道像是陸東深這樣的人不會將承諾當兒戲,但她清楚譚耀明犯的事,不僅是她知道,整個滄陵都知道譚耀明的這條船翻了,所以這場冬祭讓所有參與者都為之擔憂。 她想做的就是萬無一失,在冬祭之時,她的權(quán)威性自然是不及譚耀明,可也總好過冬祭取消。 冬祭有宏場。所謂宏場,說白了就是冬祭之前的休息室更衣室,是冬祭之前臨時在山下建立的一處場地,面積挺大,除了存放冬祭時的服裝,供人休息,還能存放不少物料,這個地方的作用很大,冬祭準備時人員的休息也都在這個場子里。 滄陵冬祭的開始時間要跟日出保持一致。 冬季日出較晚。 蔣璃卻是一晚沒睡,早早趕到宏場。 雞鳴未起之時,就見蔣小天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跟她說,譚爺回來了! 蔣璃一激靈,起身就沖了出去。 宏場有一處是專門供棺材停放用的地方,因為每年冬祭都會有那么一兩家有親人過世的,于是棺材就先抬到這里,然后再由相關(guān)人員一并扛上山。 譚耀明站在棺材前。 之前在蔣璃住所為齊剛二人準備的棺材抬過來了,加上后來沒救回來的兩名兄弟,一共四口棺材,齊刷刷地一字排開。譚耀明頎長的身影匿在幽暗不明的光亮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四口棺材,聽到動靜后,他也沒回頭,抬手輕輕摩挲著棺材的邊沿,每一口棺材的邊沿。蔣璃跑得很急,在看到他后止了腳步,氣喘吁吁,目光雖只及他的背影,可這幾天壓抑在胸腔里的各味情緒就迅速發(fā)酵擴散,然后一并擰成激動如泉涌、如山洪、如雪崩。然而這莫大的驚喜和激動沖出口時就成了小心翼翼,她的聲音如鳥兒似的薄脆,“譚爺?!?/br> 譚耀明扶著棺木的手微微一滯,少許,轉(zhuǎn)身過來。 他又是曾經(jīng)的譚耀明了。沒了在醫(yī)院時的殺氣和狠氣,沒有讓人聞風喪膽的嗜血。在他背后是成團的黑暗,天際一角的云海于山峰間半隱半明,似浪濤般隱隱浮動跌宕。他的眉眼沉痛,又在看到蔣璃后落成溫柔,如落在日月長河里的白沙,輕輕徐徐。 他朝她一伸手。 蔣璃只怕眼前看到的只是場夢,所以不敢莽撞沖前,她一步步朝著他過去,直到,她的手被他攥緊。 這幾天揪著的心就倏然放下了,與此同時,眼眶就紅了。 譚耀明憐惜地看著她,抬手拭了她眼角的濕意,低低地說,“傻丫頭,哭什么。” 她輕輕搖頭,低垂著頭,努力壓下一場傾盆而來的淚水。再抬眼時,嘴角微揚,“你能回來就好,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等著譚爺你呢?!弊T耀明看著她宛若明月的臉,有好幾次恨不得將她拉入懷中,他想抱緊她,感受她的氣息和溫度,也想問一句那你有沒有想我,有沒有等著我,等等這般話和沖動都被他死死摁在心的谷底,他知道,縱使自己再多渴望,也不過是水中月霧中花,碰觸不能,奢望不得。 末了,他只說了句,“這些天辛苦你了。” 所有厚重的情感,終究匯集成了“辛苦”二字。 蔣璃哽咽,“是我該做的?!弊T耀明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這四口棺材上,他牽著蔣璃的手不曾放開,這是他唯一想做而又能做的事,就這么將她的手輕輕握于掌心。她的手其實真的很小,第一次抓她手的時候他就在想,怎么能有這么小的手呢,又柔軟得很,指骨也細得精致,像是可以用來把玩的潤玉。他每次攥她的手都輕則又輕,就生怕一不小心抓疼了她,弄傷她的手。 哪怕是到了現(xiàn)在,他還是不舍太過用力,她是他這輩子唯一動心了的女孩,如長空皓月,如山澗清泉,他擁在懷中,呵護心頭。 “他們四個有你也是走得安詳了?!弊T耀明說。 蔣璃倏然攥緊他的手,“譚爺?!?/br> 譚耀明轉(zhuǎn)頭看她,她嘴唇翕動了幾下,似有千言萬語,最后,在譚耀明的注視下說了句,“我不會讓你有事的?!?/br> 譚耀明目光如鴿子般柔和,對她的話也盡是寵溺,摸了摸她的頭,低嘆,“傻瓜,我已經(jīng)出事了。” 蔣璃咬著唇,用力。 她從譚耀明的輕描淡寫里終究嗅到了絕望,可她從不是認命的那一個。皚皚夜色里,出現(xiàn)在這宏場里的何止是譚耀明一人,在不遠處停放著數(shù)十輛車,有一些她看著眼生,但有一輛她眼熟。 譚耀明作為主祭人沒有太多時間傷春悲秋兒女情長,很快就得進入準備工作中去。譚耀明離去的時候,她看到從那些車里下來些人,跟在他左右。 她心頭涌起悲愴。 看著他被夜色吞噬了的身影,蔣璃在心里說,譚爺,你護了我三年,這三年的時光我總要還你的。 掩在夜色下的那輛車沒動。 幽幽的,如是鬼魅。 宏場是天周山的一處中轉(zhuǎn)地,承上啟下之用。沿著長長的盤山路就可開車下山,順著窄窄的山路就可腳程上山。 蔣璃朝著那車子過去。 微蕩的空氣里,有煙草味,若有若無,細若游絲。 她認得那司機,車開得平穩(wěn),同時也是身手不錯的保鏢。他見她過來,就下車,微微將后車門一拉,做了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