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jié)
嘉平帝眼皮直跳。 近侍接著說:“您也知道謝太傅的脾氣,太傅要拉著長興伯去禮部討說法,又說要去宗人府,還說要進(jìn)宮……”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 近侍道:“事情鬧到千歲爺那里,千歲爺好說歹說才勸住謝太傅。禮部的幾位郎官被太傅臭罵了一頓,這次春宴就沒敢落下長興伯?!?/br> 他不敢復(fù)述謝太傅的原話。謝太傅帶著孫子謝騫登門歸還古董,看到錢家門庭冷落,憤憤不平,大罵禮部官員尸位素餐,還提起了先帝。 嘉平帝一聽說謝太傅摻和到這事就頭疼,老師那個牛脾氣,就是周太后他都敢當(dāng)面頂幾句。 既然事情沒鬧大,那就算了。錢家確實可憐,賞他們些銀錢度日便是。 嘉平帝吩咐下去,司禮監(jiān)立刻擬旨。 草擬的詔書還沒寫完,仁壽宮的宮人腳底生風(fēng)地趕來稟報:“陛下,不好了,老娘娘氣暈過去了!” 這一聲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寶座附近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眾人對視一眼,暗暗搖頭。 周太后當(dāng)真是為老不尊,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是容不下錢太后的家人。錢太后才是先帝的原配發(fā)妻,溫婉賢良,寬和大度,和先帝伉儷情深,相濡以沫,深得民心,朝野之間一片贊譽(yù),周太后何必作繭自縛,非要和錢太后一較高低呢? 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好爭的? 到底是深宮婦人,果然眼界狹窄。 朝官們不想多事,假裝沒聽見宮人的話。 他們可以氣定神閑,嘉平帝坐不住了,老娘都?xì)鈺灹耍倪€有心思繼續(xù)賞春? 立刻起駕回宮。 隨行太醫(yī)早就為周太后診過脈案,藥也煎好了,嘉平帝追上周太后的轎輦,親自把熱氣騰騰的藥湯送到周太后跟前。 “母親,您何必為這些小事動怒?” 周太后面朝里,一把推開藥碗。 宮人驚呼一聲,搶上前接過差點(diǎn)被打翻的藥碗。 嘉平帝無奈,示意宮人先回宮再說。 一場盛大的春宴就這么不歡而散。 回到仁壽宮,嘉平帝先下轎,轉(zhuǎn)身去扶周太后,周太后冷冷地瞥他一眼:“副千戶?你怎么不直接封他當(dāng)指揮使?” 嘉平帝嘆口氣,攙扶著周太后進(jìn)殿:“只是個副千戶罷了,又不能世襲,表面上的風(fēng)光而已?!?/br> 周太后甩開嘉平帝的手:“一個殘廢的老婦,瞎了眼睛,瘸了腿,居然還能與哀家并尊!她活著的時候,哀家受了一輩子的氣,終于熬到她死,哀家居然還要受此奇恥大辱!哀家的兒子貴為天子,難道就不能維護(hù)一下你親母的顏面?” 嘉平帝頭疼欲裂,他最怕周太后提起錢太后的事。 當(dāng)年光是為了一個太后的封號,周太后尋死覓活,鬧得后宮前朝不得安寧,他夾在當(dāng)中兩頭為難。后來幾百位朝臣聯(lián)名上疏進(jìn)諫,差點(diǎn)引起朝堂動蕩,他只能求母親退讓一步。好不容易平息了太后尊號的事,安撫住了周太后,等錢太后去世時,周太后又鬧了一出大戲,這一次大臣絕不讓步,跪在文華門外大哭不止。 嘉平帝想起登基之初的事就滿心煩躁,忍不住動了氣:“娘娘如今貴為太后,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聽他語氣不耐煩,周太后回過頭,雙眸瞪大,面容猙獰,呵呵冷笑兩聲:“我的好兒子!你如今是皇帝了,滿朝文武敬著你,闔宮宮人畏懼你,你眼里哪里還有我這個母親!我懷胎十月生了你,為了你吃了多少苦頭!那時候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我怕你挨餓受凍,攢下銀鈔托人送到你身邊,我擔(dān)心你夜里睡不安穩(wěn),把鄭繁送去照顧你……我爭這口氣為的是什么!我還不是為了你!你是天子,我是你親娘,錢氏不過就是比我早入宮罷了!一輩子一無所出,年老殘廢,有什么資格當(dāng)皇后?我撫育你長大,勞苦功高,我也陪先帝吃了苦,哪一點(diǎn)就不如她錢氏了!” 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哀家老了!哀家胡攪蠻纏!哀家的兒子也嫌棄哀家了!” 嘉平帝愚孝了一輩子,周太后一哭,他就是有再大的火氣也只能忍著,嘆口氣,給周太后作揖:“兒子錯了,是兒子沒有體諒到母親的苦心和辛酸,母親別和兒子置氣,您身子要緊?!?/br> 周圍的宮人也跟著勸,好說歹說,攙扶著周太后進(jìn)了內(nèi)室。 周太后哭了一回,坐在羅漢床前,由著宮人服侍洗了把臉。 嘉平帝訕訕地站在一邊,小聲賠著不是。 周太后挨在枕上,冷冷地瞥一眼嘉平帝,渾濁的雙眼微微一瞇,冷笑:“今天長興伯家的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宴席上?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把人放進(jìn)西苑的!” 不等宮人稟報,她看著嘉平帝,“一定是鄭貴妃搗的鬼!” 嘉平帝一臉無奈:“這事怎么又扯到貴妃身上了?” 周太后怒道:“除了她,還有誰有這個膽子?長興伯家的人去領(lǐng)旨的時候,她笑得那么張狂,你說她不知情,哀家不信!” 嘉平帝好脾氣地解釋:“真的不關(guān)貴妃的事,是禮部那邊安排的賓客,謝太傅知道錢家一直沒有封爵,逼著禮部的人安排他們參加宮宴。朕已經(jīng)賞了他們家,以后不許他們再進(jìn)宮就是了?!?/br> 周太后攥緊了手指,一定是鄭繁找來的錢家人!宋宛那晚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東宮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昭德宮也沒有傳出什么風(fēng)聲。 肯定是鄭繁! 她眼前金星亂冒,怒火翻涌:錢氏那個老婦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年,竟然還是陰魂不散!她不甘心! 第131章 是你做的? 昭德宮。 轎輦停在長階前, 鄭貴妃在宮人的簇?fù)碇袣g歡喜喜地下了轎子, 腳步輕快, 笑著踏上石階。 幾聲汪汪犬吠, 雪白的獅子犬從珠簾底下飛快地鉆了出來, 撲到鄭貴妃腳下。 鄭貴妃心情很好,俯身抱起獅子犬,摸了摸獅子犬的大垂耳朵, 吩咐宮人:“本宮很久沒看到長興伯夫人了, 今天在宴席上看到她, 你們揀幾樣看得過眼的首飾送去錢府。” 宮人應(yīng)是。 …… 春宴不歡而散, 大臣們各自歸家。 宮門前一片嘈雜人聲。 長興伯和長興伯夫人也乘坐馬車回府。 夫妻倆所到之處,嗡嗡的說話聲立刻停了下來,不想惹事上身的唯恐避之不及, 也有厚道的人拱手朝他們道喜, 夫妻二人面色如常,和眾人一一還禮。 謝家的車駕停在不遠(yuǎn)處, 謝太傅入宮見嘉平帝去了,謝騫在宮門外等著,眾人知道謝太傅進(jìn)宮的目的,紛紛搖頭嘆息。 謝騫斜倚在車窗上, 挑起車簾,摸摸自己的胡子, 一臉無奈:老爺子最喜歡多管閑事, 錢家的事剛好撞到他面前, 他豈肯放過? 一名禮部官員垂頭喪氣地經(jīng)過謝家馬車,看到車窗里那兩撇神氣活現(xiàn)的胡子,立刻認(rèn)出謝騫,嘆口氣,上前幾步。 “府上太爺這回滿意了?” 這些天禮部上上上下被謝太傅罵得狗血淋頭,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當(dāng)真是有冤無處訴!嘉平帝和周太后兩頂大山壓在頭上,母子倆都看錢家人不順眼,拖著不給錢家加封,他們禮部有什么辦法?又不是他們故意為難錢家。不過是侯爵名號、千兩俸銀罷了,區(qū)區(qū)小事,禮部何樂而不為?反正又不是從他們的腰包里掏錢。 禮部拖著,還不是因為嘉平帝不點(diǎn)頭! 謝騫趴在車窗前,也嘆口氣,搖搖頭,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老爺子進(jìn)宮進(jìn)諫去了,你們禮部最近消停點(diǎn),別再被他抓著錯處?!?/br> 禮部官員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苦著臉走遠(yuǎn)。 謝太傅火眼金睛,沒事都能挑出點(diǎn)毛病,更何況他們禮部確實一堆麻煩事,一抓一個準(zhǔn)??! 謝騫微笑著目送禮部官員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臉色微沉。 他有種直覺,錢家的事情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謝太傅愛好風(fēng)雅之物,他為了哄謝太傅高興,從早市買了些古董玩器奉上,其中剛剛好就有先帝御賜給錢家的東西,謝太傅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早市上經(jīng)常有世家子弟變賣家中古物,謝騫沒當(dāng)一回事,謝太傅卻認(rèn)為一定是有人偷盜了錢家的古董,說他買了贓物,逼著他還回去。 謝騫無奈,只能陪著謝太傅一起去錢家歸還香爐。 到了長興伯府,親眼目睹錢家如今的窘迫凄涼,得知禮部、戶部、宗人府怠慢錢家,謝太傅立刻揎拳擄袖,徑自去禮部罵人。 謝騫回想自己逛早市的那天,賣香爐的人聲音有些尖細(xì),好像是個太監(jiān)。 雖說無巧不成書,但是謝騫并不認(rèn)為會這么湊巧。 有人假借他的手,將錢家的古董送到謝太傅面前,利用謝太傅的暴烈性子,揭開嘉平帝和周太后刻薄錢家的這件丑事。 滴水不漏,□□無縫。下手的人甚至不用出面就輕而易舉地達(dá)到目的。 背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難道單單只是為錢家出頭? 錢太后早就過世了,錢家無權(quán)無勢,如此大費(fèi)周章幫扶錢家,能有什么好處?朝中同情錢太后的官員不少,但是其中并沒有錢家的姻親,誰會冒著得罪周太后的風(fēng)險為錢家謀算? 謝騫輕撫胡須,皺眉思索。 等了一個多時辰,謝太傅還是沒有出來。 謝騫干脆下了馬車,進(jìn)宮去尋祖父。 到了乾清宮宮門外一打聽,謝騫嚇得魂飛魄散,雙膝發(fā)軟。 宮人說嘉平帝在仁壽宮安撫周太后,一直沒有回來,謝太傅左等右等等不到嘉平帝,干脆追到仁壽宮去了。 謝太傅說,正好他想勸勸周太后。 謝騫頭暈?zāi)垦?,定定神,急急忙忙轉(zhuǎn)身沖下石階。 周太后是什么人?嘉平帝剛剛登基的時候,她第一件事就是逼嘉平帝廢了錢太后。滿朝文武皆知她固執(zhí)蠻橫,除非先帝再世,否則沒有人能勸得住周太后! 長街空空蕩蕩,謝騫撒腿狂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戍守的禁衛(wèi)認(rèn)出謝騫,對望一眼,沒有上前阻攔呵斥,他們剛剛看見謝太傅走過去了。 謝太傅年老,身邊伺候的宮人又知道他是塊爆炭,哪敢真的讓他進(jìn)宮去見嘉平帝?故意拖拖拉拉走得慢,又時不時停下來和宮人說話。 這一耽擱,謝騫好險逮住了祖父,氣都沒喘勻,先撲上前攙住祖父的胳膊,“您就別摻和這事了,不然誰都不好過。太后剛剛氣暈了過去,這會兒您過去不是火上澆油嗎?皇上已經(jīng)退了一步,加封錢家公子為副千戶,錢家都滿意了,您何必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惹太后不高興?真把太后的火氣激起來了,反而不美?;噬鲜莻€大孝子,此事得從長計議。錢家也不想真的惹惱周太后,他們就想過點(diǎn)安生日子,您說是不是?” 二話不說,硬推著謝太傅轉(zhuǎn)身。 謝太傅面如豬肝。 乾清宮領(lǐng)路的宮人悄悄松口氣,抹了把汗,抬腿就走遠(yuǎn)了。 謝騫不敢松懈,一路緊緊攥著謝太傅的手,強(qiáng)行將老爺子送出宮門,塞進(jìn)馬車?yán)?,小聲吩咐家仆:“送老太爺回去,記住,不管老太爺說什么,不許掉頭!看著太爺?!?/br> 家仆應(yīng)是,長鞭在空中甩了個漂亮的鞭花,馬車轱轆轱轆駛離宮門。 謝騫沒有跟著一起回家,站在原地看著馬車消失在金暉浮動的長街盡頭處,轉(zhuǎn)身回宮。 他交出自己的腰牌,求人遞到司禮監(jiān)去,問宮人:“司禮監(jiān)的羅統(tǒng)領(lǐng)今天在哪兒當(dāng)值?” 宮人回答說:“今天是春宴,皇上原本要大臣們作詩的,羅統(tǒng)領(lǐng)才學(xué)好,自然隨侍皇上左右,皇上在仁壽宮老娘娘那兒,羅統(tǒng)領(lǐng)應(yīng)該也跟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