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幾聲刺耳的吱嘎銳響,牢室打開,羅云瑾從里面走了出來,腳步遲緩。 外面等候已久的緹騎和小卒連忙迎上前。 小卒探頭探腦,往牢室里看了一眼,一具尸首面朝下倒伏在角落里,專橫跋扈、權(quán)傾一時的掌印太監(jiān)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死在詔獄之中。 羅云瑾面色蒼白,長靴踏上石階,仰起臉,閉了閉眼睛。 小卒們?nèi)ダ锩媸帐板X興的尸體,緹騎緊跟在他身后,看他面色白得嚇人,對視了一眼,沒人敢吱聲,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他發(fā)話。 許久過后,羅云瑾睜開眼睛,眸光燦燦,拔步出了牢獄,蹬鞍上馬,衣袍獵獵。 緹騎們緊隨其后,十幾騎簇?fù)碇?,浩浩蕩蕩,直奔宮城而去。 …… 連日傾盆大雨,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庭前花木扶疏,搭設(shè)的竹籬花障爬滿藤蔓,碩果累累滿枝,罩下滿廊濃陰,果實紅如瑪瑙,枝葉泛著油光。 滿院葳蕤綠意,階前苔青土潤,曲廊樹影斑駁,畫簾半卷,如意流蘇隨風(fēng)搖曳,風(fēng)中送來一縷縷沁人心脾的幽香。 金蘭身穿新桑色云紋地豎領(lǐng)折枝西番蓮暗紋廣袖衫,絳紅襕裙,梳圓髻,戴蓮花冠,腰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系金蓮花禁步,腕上一對赤金寶鐲,倚坐在美人靠上,雙手托腮,笑看朱瑄步上石階。 他一身玄色夾袍,腰束絲絳,踏皂靴,頭上戴燕居冠,手里捧了一把蓮蓬,走到金蘭跟前。 金蘭沒有起身,笑著接過他遞過來的蓮蓬,剛才兩人比賽背書,輸?shù)娜艘ド彸卣徟睢?/br> “拿去剝了,煮蓮子羹吃?!彼焉徟罱唤o宮女,伸手拉朱瑄,低頭看他腳上靴鞋,“你沒親自去摘吧?” 天氣涼下來了,水中濕冷,蚊蟲又多,他受不得涼。 朱瑄坐到她身邊,笑了笑:“沒有,掃墨坐船去摘的?!?/br> 金蘭摸摸他手心,溫暖干燥,點點頭,笑問:“還繼續(xù)比嗎?” 朱瑄嘆口氣:“不敢比了,為夫輸?shù)眯姆诜!?/br> 幾個扇爐子煮茶的宮女笑成一團(tuán)。 金蘭得意地挑起下巴,拿起剛才看了一半的書,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那你就別打擾我了,愿賭服輸,你看你的,別和我說話,我自自在在看一會兒書?!?/br> 今天她打算看完坊間新出的書。 朱瑄搖頭失笑,另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難得今天空閑,看她靠坐在這里看書,衣裳都沒換就過來陪她,她居然嫌他吵著她了。 宮人匆匆穿過前庭,踏上曲廊,走到掃墨身旁,附耳低語幾句。 掃墨從他手中接過一封信,上前幾步。 朱瑄撩起眼簾,看一眼掃墨,接了信細(xì)看,臉色微變。 看完信后,他唇角扯了扯,臉上閃過一絲諷刺的笑,站起身,走到金蘭身旁,輕聲道:“圓圓,我出去一趟。” 金蘭看書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嗯一聲,又覺得太敷衍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早點回來,別勞累著了?!?/br> 朱瑄笑著嘆口氣,揉了揉金蘭的發(fā)頂,轉(zhuǎn)身步下回廊。 他徑自去書閣,召集人手,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直忙到深夜。 第159章 捧劍 金蘭看完了書,想起下午冷落了朱瑄,吩咐茶房煨一盅蓮子羹,等他回來。 朱瑄這晚直到深夜都沒回寢殿,她睡著了又驚醒,醒了又睡下,報時的更聲透過岑寂的夜色遙遙傳來,小滿掀簾走進(jìn)側(cè)間,換了好幾次蠟燭。 金蘭再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抱了起來,抱著她的人胸膛有些瘦削,身上一股熟悉的清淡沉水香。她聞慣了,這種香味讓她有種很安心的感覺。 他走到拔步床前,輕輕放下她,脫掉她腳上的睡鞋,扯了錦被給她蓋上,坐在床沿邊,伸手拂開她頰邊的發(fā)絲。 她睡意朦朧,眼睛閉著繼續(xù)睡,感覺他一直坐在那里看自己,臉上不由得發(fā)熱,慢慢睜開眼睛。 燈燭都撤出去了,芙蓉帳外燈火昏黃,里間光線暗沉。 金蘭拉住朱瑄的手:“茶房一直熬著蓮子羹,等你回來吃。” 朱瑄在黑暗中輕笑,下午那么冷淡,這會兒倒也知道裝乖,脫了靴鞋,解開圓領(lǐng)袍系帶,抬腿上床,摟住金蘭:“我吃過了,以后我回來得晚的時候,你自己先睡,別一直等著。” “也沒等多久。”金蘭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陣,找到朱瑄摟在自己腰間的手,蓋住他的手背,“我邊睡邊等,做了好幾個夢?!?/br> 朱瑄低頭親她的頭發(fā),在她耳邊道:“接下來宮中可能不大太平,你就待在東宮,煩悶的話讓掃墨帶你出宮去散心,其他的地方不要去了。如果有人傳召,先讓掃墨去我那里報信,我沒回來,你誰的話都不必聽?!?/br> 金蘭立刻清醒過來,想要翻身去看他:“出什么事了?” 朱瑄緊緊按著她,不許她動彈,吻了吻她耳垂,淡淡地說:“陳年舊事罷了,和東宮不相干?!?/br> 說著打了個哈欠,聲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憊。 已經(jīng)丑時末了,他明早肯定還是得早起。 金蘭嗯一聲,不想吵著朱瑄,沒有多問。 一覺黑甜,翌日早上,金蘭迷迷糊糊中聽到身邊窸窸窣窣的響動,眼睫還交纏著,手已經(jīng)從被窩里鉆出,準(zhǔn)確無誤地扯住朱瑄的衣袖。 朱瑄低頭看她:“還早呢,你接著睡?!?/br> 金蘭揉揉眼睛,扯著他的袖子不放:“我送你出去。” 朱瑄挑挑眉:“算了,你再睡兒,不然今天一天都得犯困。巳時正王女醫(yī)會過來?!?/br> 王女醫(yī)過來做什么? 金蘭想爬起來,朱瑄按住她的肩膀:“別起來,我這就走了?!?/br> 她半夢半醒的時候格外愛撒嬌,摟著他不肯放手。 小滿幾人捧著靴鞋、袍服等在簾外,預(yù)備伺候朱瑄換衣,聽著金蘭纏在朱瑄身上發(fā)姣,對視一眼,抿嘴偷笑。 外面的掌事太監(jiān)看了眼墻角的蓮花滴漏,沒有出聲催促。他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太子爺作息規(guī)律,做事一絲不茍,有條有理,不喜歡臨時更改計劃,他說幾時幾刻出門就是幾時幾刻出門,誰都不能誤了時辰,但是如果太子妃撒撒嬌……那就不一樣了。 簾外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金蘭掙扎著想起身,卻舍不得離開溫暖的被窩,天氣涼爽下來,衾被溫暖舒適。 朱瑄笑了笑,平時沒什么表情的清俊臉孔上盈滿愉悅的笑意,哄了她一會兒,看著她又睡下,這才起身出去梳洗。 宮人們看到他眉眼間濃得化不開的笑意,相視一笑。 太子爺心情好,他們這些跟隨的近侍當(dāng)差也輕省。 金蘭再醒來的時候,早忘了自己撒嬌的事情,吃過早膳,宮人稟報說王女醫(yī)來了。 王女醫(yī)照例給她請平安脈。 金蘭半靠在羅漢床上,和王女醫(yī)閑話家常,問她醫(yī)書寫得怎么樣了。 王女醫(yī)笑著說:“撰寫醫(yī)書不是一蹴而就的事?!?/br> 她有感于婦人常常因為男女大防羞于請醫(yī),導(dǎo)致貽誤病情,而市井坊間行走于內(nèi)院的女醫(yī)婆等又大多是不通醫(yī)理的半吊子,不僅不能救人,還草菅人命,更有甚者專門坑蒙拐騙,殘害無知婦人,決心將自己所學(xué)的醫(yī)術(shù)和這些年臨證的病例撰寫出來。 王女醫(yī)并沒有青史留名的抱負(fù)志向,只是覺得既然自己精通醫(yī)術(shù),又專治婦人病,不如順手將病例詳細(xì)記錄下來,以供后人借鑒參考。 太子妃知道這事以后,極為贊賞,還說要幫她搜尋更多病例,到時候由東宮召工匠繪出圖集,刊印成書,刻出書版送往各地書坊,讓更多人可以收藏這本醫(yī)書。 王女醫(yī)誠惶誠恐,同時也備受鼓舞,她出身官宦之家,家中祖輩都是一代名醫(yī),自小就跟著長輩行醫(yī),長大后專為宮中貴婦請脈,來往的俱是達(dá)官貴人,并不是畏縮忸怩之人,太子妃傾情相助,她自然不會推拒,欣然應(yīng)承。 她常為婦人診治,擅長婦科病,已經(jīng)整理出十幾例婦科病例。 金蘭眼神示意掌事女官,道:“我這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宮女,不僅識文斷字,還略通醫(yī)理,你平日當(dāng)值不得清閑,讓她們幫你整理書稿?!?/br> 掌事女官很快帶了四個十三四歲的宮女過來,宮女們都是一樣的裝束,穿圓領(lǐng)袍,戴紗帽,眉眼端正,舉止大大方方,進(jìn)退有度,規(guī)矩很好。 王女醫(yī)拜謝,說了一會膳食養(yǎng)生、飲食起居的閑話,她對記錄脈案的女官道:“太子妃不慎崴了腳,筋骨受損,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月太子妃不宜挪動?!?/br> 金蘭瞠目結(jié)舌,詫異地看著王女醫(yī)。 王女醫(yī)一臉凜然,眼皮也沒眨一下,小聲說:“殿下,這是皇太子的意思?!?/br> 金蘭點點頭。 怪不得朱瑄會特意提起王女醫(yī)要來,最近宮中可能不太平,他這是提前打算,給她找一個不用出門的理由,讓她可以遠(yuǎn)離是非。 王女醫(yī)離去以后,金蘭不小心崴了腳、近一個月不能出門的消息很快傳遍六宮。 各宮立馬打發(fā)人過來探望,薛娘娘、李選侍更是親自趕了過來。 生病不好裝,崴腳就簡單多了,金蘭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老老實實躺在榻上就行。王女醫(yī)幫她包扎了腳踝,開了補(bǔ)氣養(yǎng)神的方子,誰也看不出毛病。 一連七八天,宮里宮外,貴戚侯門,世家顯要,爭著給東宮請醫(yī)送藥。 和人人爭相討好的東宮相比,昭德宮就顯得冷清多了。 小滿告訴金蘭,鄭貴妃告病以來,只有昔日和鄭家走得近的世家送了些藥材。以前鄭貴妃但凡有個頭疼腦熱,京中一半世家夫人會遞牌子進(jìn)宮,親自看望,這一次她們只草草打發(fā)人問候了幾句,沒有進(jìn)宮。 內(nèi)閣元輔鄭茂的夫人也沒有進(jìn)宮。 人情冷暖,可見一斑。 …… 暑熱完全褪去,天氣漸涼。 謝太傅年紀(jì)大了,剛?cè)肭锞头噶丝人缘拿?。嘉平帝聽說老師病了,特意命宮中御醫(yī)為他診治,賜下珍貴藥材若干,大如壯年男子拳頭的紅白軟子大石榴兩簍,一抬盒水靈靈的大瑪瑙葡萄。 謝騫送走御醫(yī),讓人洗了葡萄,用白瓷碟子盛了,先放一盤祭祖,大瑪瑙葡萄難得,只有宮中后妃才吃得著。 他今天休沐,手里端著一盤葡萄,親自送去正院,一邊走,一邊揪下洗凈的葡萄丟進(jìn)嘴巴里。 上貢的葡萄就是好吃,甘甜肥美。 晃晃蕩蕩走進(jìn)正院,管家稟報說謝太傅又去書房了。 這些天謝太傅行蹤詭秘,不是躲在院子里和人密談,就是只帶了幾個隨從出遠(yuǎn)門,回來之后躲在書房寫寫畫畫,謝騫已經(jīng)很多天沒和祖父說過話了。 他轉(zhuǎn)身去書房,推開房門。 謝太傅坐在書案前,肩上披了氅衣,頭上束網(wǎng)巾,額前還勒著包頭,須發(fā)皆白,臉上神情肅穆,正提筆寫著什么,筆尖刷刷劃過紙張。 謝騫心里一突,祖父肯定又要罵什么權(quán)貴了。 得了,隨祖父罵去吧,反正嘉平帝不會要他的腦袋。 謝騫正要退出去,謝太傅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問:“家中還有多少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