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隱隱明白嵇清柏是在交代后事，一把捂住他的嘴，厲聲道：“朕不要聽！”

    嵇清柏閉了閉眼，他沒力氣掙脫檀章的手，竟急的落下淚來。

    外頭不知為何突然響起了鐘鼎之聲。

    皇帝的表情木然，看著嵇清柏滿是淚痕的臉，平靜道：“今天本該是朕與你的大婚之日?！?/br>
    嵇清柏覺得自己快要哭斷氣了，他被檀章抱起來，才發(fā)現(xiàn)身上居然穿著皇后的鳳袍嫁衣。

    曾德慌慌張張地從外頭跑進(jìn)來，跌了個(gè)跟頭，伏在皇帝腳下，結(jié)巴道：“鳴、鳴將軍，突然帶刀闖殿……禁衛(wèi)軍攔不住他……他、他說……”

    嵇清柏面如死灰，只聽檀章問道：“他說什么？”

    曾德不敢抬臉，轉(zhuǎn)述的話卻莫名其妙：“他說‘清柏上神既然什么都忘了，他來幫他想起來?！?/br>
    嵇清柏的確什么都不記得了。

    金焰熾鳳，上古至今，六界唯一的圣妖，每千年在業(yè)火中涅槃。

    鳴寰的涅槃與輪回不同，不喝孟婆湯，不入紅蓮盤，圣妖帶著前塵因后世果地恣意人間，看遍紅塵，他是惡也是善，是劫亦是緣，生死與他只不過是過眼云煙。

    直到千年前，嵇清柏下界渡劫。

    夢(mèng)神的那一世，正好是金焰熾鳳的萬年輪。

    千年涅槃復(fù)千年，待到萬年輪回時(shí)，圣妖將了卻前塵，喝孟婆湯，入紅蓮司命盤。

    嵇清柏知道自己歷劫那世與一只大妖沖撞了命數(shù)，但他歷劫歸來，前緣早已殆盡，在佛境拼拼湊湊數(shù)百年才知曉那大妖便是金焰熾鳳。

    白朝拼著蓮盤時(shí)，是真的怨極了，牙尖嘴利，嘲那金焰熾鳳入不了佛境，只能在六界囂張，要不然早該把嵇清柏挫骨揚(yáng)灰，神魂吞滅。

    “你也是倒霉，遇到那只圣妖輪回，他不記得前塵了，白紙一張，你在上頭瞎畫一通得罪了他，之后千年涅槃圣妖又不用喝孟婆湯，他能記著你萬年對(duì)不起他的事兒?！卑壮蝗掌赐昙t蓮，喝多了酒，胡言亂語著，“要不是佛尊下界，替你……”

    白朝沒法把下面的話說出來。

    因?yàn)樘凑陆o他下了禁口術(shù)。

    如今，嵇清柏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鳴寰。

    他手里提住神刀鸑鸞，一步一步地踏入了殿中。

    第30章 廿一（上）

    皇帝的禁衛(wèi)軍起碼有三百多人，但跟著鳴寰進(jìn)殿的卻寥寥數(shù)十。

    曾德原本還想護(hù)在檀章面前，鳴寰袖袍未動(dòng)，大太監(jiān)人已經(jīng)沒了，嵇清柏現(xiàn)在除了佛尊管不了旁人死活，他氣若游絲地歪在檀章懷里，閉眼念訣。

    哪怕是在全盛時(shí)期，嵇清柏自認(rèn)也不是圣妖的對(duì)手，準(zhǔn)確點(diǎn)講，除了超脫六界的佛尊，誰都不會(huì)是六界之內(nèi)金焰熾鳳的對(duì)手。

    看今天這情形，嵇清柏覺得自己就算沒死在檀章手上，大概也得死在鳴寰的手上。

    “清柏上神?！兵Q寰左手提著刀，鸑鸞只要出鞘，業(yè)火便永不熄滅，附著在刀刃上，像一抹鎏金，他笑道，“好久不見?！?/br>
    嵇清柏沒說話，他是真的不記得自己那世到底怎么得罪了這只圣妖，對(duì)方居然這么久都能追著不放。

    鳴寰倒是還知道忌諱檀章的身份，沒有馬上動(dòng)手，他參不透對(duì)方的命數(shù)，自然也明白皇帝的境界在自己之上。嵇清柏沒到下一次渡劫的時(shí)候，此刻也保有著神識(shí)，更何況為了躲他，這人百年沒出過佛境，這世下界必定與這位當(dāng)皇帝的有關(guān)。

    “金焰尊者?！憋灏鼗謴?fù)了些力氣，他還維持著嵇玉的模樣，不敢輕易動(dòng)那幾近枯竭的法力，好聲好氣地道，“你我的恩怨，早該前塵盡了，不該再深陷執(zhí)念，如今小神即將歸境，尊者莫要糾纏的好?！?/br>
    鳴寰大概是聽了什么好笑的話，他看了一眼抱著嵇清柏的檀章，淡淡道：“我看你是很想死的樣子，不如就此來成全你?！?/br>
    他說完，手腕一轉(zhuǎn)，鸑鸞刀刃上的業(yè)火須臾間燒的遮天蔽日，明明離的還很遠(yuǎn)，但那刀鋒裹著火光如千軍襲來，竟是毫不留情。

    嵇清柏看到這火，真是心都涼了，鸑鸞刀是金焰熾鳳的妖魂化成，相傳可殺魔滅神，一旦被劈中，神魂沐火，他也不用回佛境了，在這兒與這片人世綠水相聚，青山為伴吧。

    先前嵇清柏一直不變回男身，正是在凝聚法力，此刻見鳴寰先行發(fā)難，便想著靠修為硬抗下來。

    結(jié)果刀鋒業(yè)火到了跟前，卻突然變了方向，嵇清柏眼睜睜地看著鸑鸞朝著檀章飛去，灼骨業(yè)火將二人分開，嵇清柏被震的肝膽俱裂，嘶聲道：“不——！”

    鳴寰這一刀是真正準(zhǔn)備置人于死地的，他瘋起來簡直不管不顧，絲毫不懼檀章到底是什么身份。

    皇帝當(dāng)然躲不掉，但也不愿就這么坐以待斃，他手里不知何時(shí)擎了一把弓，正是嵇清柏之前綁的那一把，鸑鸞劈砍上去，竟是承住了那一下，可擋不住業(yè)火燒到檀章的身上。

    “貘的鬃毛？”鳴寰瞇著眼，他表情有些陰郁，“他倒是對(duì)你挺舍得?！?/br>
    檀章不知對(duì)方所指何物，雖然擋住了鳴寰一刀，但畢竟還是個(gè)rou身凡胎，此刻被業(yè)火圍著，眼看就要燒身成燼，突然皇帝腰帶上的荷包被燒斷了系繩，落入了火中。

    嵇清柏的臉色慘白，他吐出一口血，背上亮起一片火光，燒的縱橫交錯(cuò)，皮開rou綻，一身鳳袍浸著血色，壓根看不清哪處還是好rou。

    傷成這樣，他居然還能笑出來，看著鳴寰，甚至有些得意道：“有我在，你休想傷他?！?/br>
    檀章那處的業(yè)火居然滅了個(gè)干干凈凈，一層青光攏住皇帝周身，連之前灼出的傷痕都半點(diǎn)沒留下。

    鳴寰轉(zhuǎn)瞬間便明白了，他驚怒般看向嵇清柏，面孔扭曲，恨聲道：“你居然把燈芯給了他，你是真的想死嗎？！”

    嵇清柏忙著吐血，哪有功夫理他，此刻身上更是又燒又痛。

    元魂不穩(wěn)，嵇清柏知道自己這身子已到大限，他掙扎著想去到皇帝身邊，卻被鳴寰一把提起，飛身掠出了殿外。

    嵇清柏這次徹底絕望了，他發(fā)現(xiàn)屬鳥的都不是好東西，上頭的鶴讓他投了這破胎，底下這只死鳳凰又一心一意地要?dú)⑺?/br>
    檀章要是因?yàn)樗乃?，恨上了鳴寰，渡眾生之苦的劫數(shù)與圣妖糾纏不清，到時(shí)候兩敗俱傷，六界必將毀于一旦。

    嵇清柏因?yàn)閭锰?，幾乎處在只剩一口氣的邊緣，他被鳴寰夾抱在胳膊底下，面朝著對(duì)方腰間的鸑鸞，他盯著那刀看了半晌，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鳴寰發(fā)現(xiàn)時(shí)已經(jīng)晚了，就連嵇清柏都覺得奇怪，自己為何能拔出圣妖的刀來，但此刻上神的內(nèi)心殺意漫天，嵇清柏一心只想著為了佛尊，為了天下蒼生，定要與這只死鳥同歸于盡。

    嵇清柏這一刀用了十成十的力氣，鳴寰偏了下頭，才沒被直接削掉腦袋，脖頸處的傷口漱漱朝外冒著血，嵇清柏只覺腕間一痛，居然是被鳴寰生生擰斷了，鸑鸞落地，圣妖一把拽住嵇清柏的領(lǐng)口，赤紅的雙目盯住他。

    “第二次了?！兵Q寰像個(gè)瘋子似的，他突然將嵇清柏反扣在懷里，面朝著追出來的檀章，湊在他耳邊，低笑道，“你上一次也是這么殺我的?！?/br>
    他說著，鸑鸞已經(jīng)回到了手里，嵇清柏只覺下巴一陣冰涼，刀刃緊緊貼著。

    “我倒要看看?！兵Q寰一手拂過他的臉，嗓音低啞，透著股溫柔涼薄，“要是當(dāng)著無量佛尊的面，將你一刀刀活剮了，他會(huì)是什么表情?！?/br>
    嵇清柏真是恨得不行，但又什么都做不了，他此刻也不顧什么六界蒼生了，憋出最后一口氣，惡聲道：“你殺不了他，就想著拿我出氣，佛尊沒罵錯(cuò)人，你還真是個(gè)畜生！”

    鳴寰愣了一愣，表情竟有片刻空白，他似是回憶起什么，目光復(fù)雜苦痛，張了張嘴，只說了一個(gè)字：“你……”

    話音剛落，遠(yuǎn)處傳來驚弓之聲，一支箭破日一般地射來，穿過了嵇清柏的左胸，正中了他身后的鳴寰。

    嵇清柏只覺胸口一痛，再睜眼時(shí)，他已變成了一縷元魂，飄在了日光之下，皇帝的手里拿著他綁的那把弓，大紅的龍袍上深一片淺一片，沾著全是嵇玉的血。

    鳴寰已經(jīng)不見蹤影，該是身死涅槃去了。

    嵇清柏慶幸的同時(shí)，又若有所覺地摸到了自己的心口附近，那一箭，檀章是射偏的。

    他沒想要他的命，但他還是因他而死。

    嵇清柏見著底下哭頭喪臉的陸長生，竟有些笑不出來，他最后望了一眼抱著嵇玉的皇帝，松了口氣似的，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說：

    說要死在佛尊手上，就一定要死在佛尊手上

    這一世不會(huì)交代貘的劫，下一世貘會(huì)自己想起來

    再有一章這世就結(jié)束了

    要交代下佛尊的余生

    特別甜（？）的那種

    第31章 廿一（下）

    佛境祥瑞蓬始，妙音鳥從蓮座之下飛出，一左一右夾著通天梯上的嵇清柏。

    這陣仗顯然是來迎他的。

    嵇玉這一世算是死得其所，故能平安回到佛境，只是模樣狼狽了些，背上一片業(yè)火灼斑，胸口佛尊那一箭傷也抹除不去。

    白朝站在紅蓮命盤下等他，難得恢復(fù)了人姿，模樣清清爽爽。

    嵇清柏已經(jīng)沒力氣和他打架了。

    再說他元魂里的長明燈少了一根燈芯，如今修為也比不上這只仙鶴。

    “清柏上神真是對(duì)佛尊深情大義?！卑壮隽艘粋?，口氣聽不出多同情，“下界的嵇玉一死，成全了佛尊渡愛別離，求不得之苦，此乃無量大成，六界蒼生的喜事。”

    嵇清柏一句話都不想同他說，心里想的都是你怎么不變鳥了，你要變鳥我就變成貘，咱兩rou身打一場，我能把你的尾巴給咬禿！

    白朝大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自然不會(huì)給嵇清柏咬毛的機(jī)會(huì)。

    長明燈芯只有三根，過去萬年被嵇清柏當(dāng)命一樣的精心滋養(yǎng)著，這可不正是他的命嗎？燈芯是他的元魂，要是燈芯沒了，他就只是只稍有靈性的畜生罷了。

    留給檀章前，嵇清柏也不是沒糾結(jié)過，但一想到他身死歸境后，佛尊要在下界每日受陰熾之痛，他是真的太不舍得了。

    人間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嵇清柏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和檀章做過夫妻的人了，該護(hù)皇帝此世的余生安穩(wěn)。

    原本嵇清柏以為在下界的佛尊好好吃苦，他回了佛境總能高枕無憂，結(jié)果幾日下來，別說高枕無憂了，他連睡覺都睡不著，一閉眼都是佛尊在下界的臉。

    整個(gè)佛境本來神就少的可憐，也就白朝隔三差五地還來紅蓮命盤下打坐，嵇清柏去了幾次，仙鶴看見他，很是陰陽怪氣道：“上神要看看佛尊嗎？”

    嵇清柏想著佛尊下一世可能還得求他給自己尋個(gè)托生，只能忍著氣道：“不是之前說看不到嗎？”

    白朝笑了下：“大劫?zèng)]歷自然看不到，以免泄露了天機(jī)，如今上神都全須全尾回來了，佛尊也因此嘗盡了人間失去摯愛之痛，無量已成，余生歲月如何，上神不好奇嗎？”

    嵇清柏想說自己不好奇，但話到嘴邊跟口血咾在了喉嚨口似的，白朝輕輕一笑，不等他回答，便開啟了輪回眼。

    佛境一天，人間十歲，嵇清柏的魂眼化于一朵辛夷花上，俯瞰著人間顏色。

    御龍殿沒變多少，當(dāng)年伺候自己的丫鬟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嬤嬤，檀章還留著她。

    太監(jiān)總管換了個(gè)人，年紀(jì)很輕，手腳倒還利索，嵇清柏每日見他清晨會(huì)來樹林里折幾根花枝，插在皇帝的案頭。

    景豐帝已過而立之年，嵇清柏再見他時(shí)發(fā)現(xiàn)他居然蓄起了須。

    此刻正巧是辛夷花的花期，檀章一身玄色龍袍站在花樹下，仰頭看來時(shí)，嵇清柏的魂眼跟著顫了一顫。

    皇帝的腰間還系著他繡的那只荷包，被業(yè)火燒的破破爛爛，里頭該有一節(jié)永燃不盡的海松燈芯。

    嵇清柏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再看。

    當(dāng)值的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過來，彎著腰，恭敬道：“陛下，該用膳了?！?/br>
    檀章沒有動(dòng)，他看了許久的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他喜歡辛夷花，如今這片開的這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下來看一看?！?/br>
    太監(jiān)肩膀抖了一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道：“皇后娘娘一定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