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酷暑到來,雙水村進入了久違的夏天。這是一個讓人煩躁的季節(jié)。村子上方的空氣就如同被烘烤了一般,悶得讓人難受。地上也隱隱約約的看見了幾條裂縫來。紅色的齒輪在天上開始轉(zhuǎn)動,接著向大地撒下一片一片熾熱的火焰來。然而,罐子村的人驚訝的發(fā)現(xiàn),在雙水村的西頭又冒出了一縷縷nongnong的黑煙,隱隱約約仿佛能聽見人們拼命吆喝的叫聲。 是的,孫少安的磚廠經(jīng)歷了一場洗禮后,他憑借著那筆賣磚的錢,又一次將磚廠整頓了起來……現(xiàn)在,村里田家圪嶗的人又一次聚在了少安的磚廠里工作著…… 不過,最近,少安驚訝的發(fā)現(xiàn),人們干活的積極性比自己離開前高漲了許多,就是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也總會擠出時間去勞動。直到昨天,福高把記賬的冊子遞給了少安,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上面每個人記得工資都不一樣,有的人多,有的人少…… 我們知道,在少安走的這一段時間里,少平接替了磚廠,他實行了按勞記賬的原則,多干多得,少干少得,這樣一來,人們的積極性自然而然的也漲了不少……不過,孫少安看到這個賬本后,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他生氣的問道 “福高,你這個賬咋記成個這?你給村民漲工資也行,但為啥給每個人發(fā)的錢不一樣?” “少安,這又不是啥事,你看這樣干活多熱情呢。他們也沒說啥啊” “你少打岔,給我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孫少安有點失去了理智的問道。在他看來,大家要富就一起富,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不能給這個人而少給那個人多,這傳出去讓大伙心里怎么看他呢?人們也許會想,你孫少安當初說好的要帶我們一起發(fā)家致富,可到頭來呢?給我們每個人手上的工資都不一樣,憑啥他就能拿那么多,而我們不行呢?不過,讓他驚訝的是,人們上工的積極性倒是真的比原先高。還記得當年村子里的人可都是講一個公平的,幾年前,金家灣土地改革分配財產(chǎn)時,人們?yōu)榱艘粋€拖拉機就打的不可開交。自己拿不到的東西其他人也別想拿,最后甚至把拖拉機拆了一人拿個零件,可如今呢?就是大把大把的鈔票攥在手上,也沒見他們有個啥動靜,每個人都賣力干著自己的活,誰也不管誰。你拿多拿少,和我求不相干,我把我的錢賺下就行了,每個人心里大概都是這樣想的。 福高見少安略帶不滿,對他說道,“少安,你看這樣不挺好的嗎?你看大家一下子多積極?” “好個屁,這樣算啥?你要發(fā)就給大家發(fā)一樣多的錢,這樣只會讓窮的人更窮,富的人更富。當年我開這個磚廠就說過帶著大伙一起致富的?,F(xiàn)在總不能讓我說話不算數(shù)吧。福高,你把話講清楚,這到底是不是你的主意?” 田福高接著對他說道,“少安,這是你弟少平帶領我們這樣干的。反正我覺得他做的對著呢,你給每個人發(fā)一樣的錢,我就不信他們的積極性還能這么高?” 孫少安聽后感到十分的生氣,在他看來,少平這樣做簡直就是胡鬧。他二話沒說的便向家里走去。 現(xiàn)在,我們說說少平吧,如今,嫂子病好了,哥哥磚廠也從新開了起來,二爸也真正的投入到了生活中去。因此他決定離開雙水村,再次踏上自己熱愛的那個煤礦中去。本生,他給區(qū)長雷漢義請了四個月的長假,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年過去了,他也沒在后續(xù)請過假。這主要是因為在上半年里家里煩心的事數(shù)不過來,他本打算等嫂子病好了就返回大亞灣,可后來哥哥磚廠被人砸毀,而重整磚廠哥哥一個人又顧不過來。加上還要照顧初愈的嫂子,地上又有一堆沉重的農(nóng)活,所以,少平就打算暫時先留在這,等家里的活忙完在回去……這幾天,他總是不間斷的做著遠行的夢,眼前看到的,心里所想的都是那個他熱愛的大亞灣煤礦。同時,他也想念惠英嫂,明明,還有師兄安鎖子,對于他來說,大亞灣就是他精神世界的家園,他離不開大亞灣……少平恨不得此刻就能走到惠英嫂的家中吃上碗熱騰騰的炸醬面……這幾天,他已經(jīng)籌劃著準備離開雙水村,返回自己的那個大亞灣。 不一會兒,少安便走了進來,他氣勢洶洶的走到少平身前,把那個記賬的本子撂給了他 “你看你干的好事,這上面每個人記得錢都不一樣,我還聽說你搞了一個什么按勞分配的原則?你咋不讓大家跟你上天呢?”少安生氣的對弟弟說道。 “哥,你冷靜點。別生氣,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大伙比原先更賣力了?” “這還不都是被你那個政策逼出來的?他們心里肯定都存在怨氣,都搶著干活想掙的比別人多” 少平笑著說道,“搶著干活掙錢不好嗎,哥?你為什么不想想,如果他們沒有積極性,咋能掙下錢?你就能保證他們每個人能把光景過得比現(xiàn)在好?” “你說的這叫什么話?搶著干活哥沒說不好。但結(jié)賬的時候,咱要確保公正,讓大家拿的錢一樣多。這樣咱才能一起富起來?!?/br> 少平聽后無奈的嘆了嘆氣,“哥,我咋就給你說不明白呢?你結(jié)一樣的錢那誰還愿意多干活?都想著偷懶不做事。干多干少反正都是一樣。你說,這叫的上公平嗎?這其實就好比當年的農(nóng)村土地責任制一樣,那時不還是你帶頭搞的這個嗎?只不過,當時是種地為了填飽肚子,現(xiàn)在是為了賺錢。但性質(zhì)不都是一樣的嗎?當時,你能想得來現(xiàn)在咋就不行呢?” 少安聽弟弟這么一說后,他才平靜了下來,是啊,當年那土地承包責任制說白了的確和現(xiàn)在這個情況挺類似的,正如弟弟所說的,那時為了能填飽肚子才堅持要搞責任制,可一旦吃的問題解決了,他便又想讓村里的人過上好日子,反而將原先的生產(chǎn)責任制的形式否定掉了……剛剛經(jīng)弟弟提醒了以后,他才有所恍悟。不過少安還是打心底里對此難以接受。 他沉思了片刻后說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剛不應該和你發(fā)火的” “沒事,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就是還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說一下?!?/br> “不是啥大事,就晚上再說吧。哥還忙著呢。”少安對弟弟說道。 “算了,哥,你先忙吧,晚上回來我在說?!?/br> 于是,少安就從家門口走了出去,徑直到了磚廠。走在路上,他思摸著與其聽弟弟在自己面前說的頭頭是道,還不如親自問問大家,看看他們心里是咋想的。下午兩點時,他讓村民停下手中的活,把他們叫了過來。 “我今天呢,把大家召集過來,就是想讓你們看樣東西。問問你們是咋想的”他說著便把那個記賬本給大伙遞了過去。 他們傳著看了以后,對他說道“少安,這個我們早知道嘞。就是你弟弟少平下的政策?!?/br> “我弟少平常年在外,不懂這些。你們可千萬別怪他。我剛剛已經(jīng)說過他了?!彼J為大家心里在抱怨少平,忙替弟弟解釋道。 “少安,你說的這是甚?我們?yōu)樯兑炙??少平這樣做,讓我們干活都覺得自在。大家掙得也更多了?!敝雍蛶讉€人對他喊道。 少安沉疑了片刻,這么多年了,難道真是人們的思想變了?放在幾年前,指不定他們要為此干上一架,憑啥我們都在這上班,而你拿的比我多?可如今呢,大家各顧各的,干多少我就拿多少,管他兩旁世人比我多還比我少。總之,我掙夠我的就行了。大概他們都是這樣想的。 其他人也跟著應和,看樣子,村里的人的確都希望實施按勞分配。 “你們都是這么想的?”少安問道 隨即而來的又是一陣響應聲。 他嘆了口氣說道:“唉,當年我辦這個磚廠就是希望能改變大家家里的光景,同時讓村里的人能一起發(fā)家致富。你說,現(xiàn)在我讓你們來我磚廠上班,給你們開的賬又不一樣,我孫少安的心里真的不是個滋味啊。” “少安,這不世事變了嗎?那先在不就是看誰流的汗多誰就拿的錢多嗎,這樣做,我們干活的熱情一下子就上來了,這樣不僅我們掙得多,你這磚廠不也能興盛起來?”福高對他說道。 少安見大伙都是這樣的想法,他也就沒在說啥了。不過說實話,此刻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總感覺自己好像對不起一些人似的,原先都是自己無條件的幫襯著每個人,可現(xiàn)在倒成了誰出力多,就給誰的報酬多,他覺得這好像違背了自己當初辦磚廠的意愿…… 晚上,少安直接到家把秀蓮和虎子,燕子(全名孫燕欣)接了出來,帶著她們一起去父親家,打算在那吃飯。 到了父親那后,正好趕上飯點。一家七口坐在炕上,一邊吃著飯,一邊扯著麼。 “少安,蘭香畢業(yè)了,今天早上捎了封信說趕后天就到家了?!备赣H對他說道。 少安這才想到meimei畢業(yè)的事,兩個月以來,沉重的農(nóng)活加上要重整磚廠,他還真的忘記了meimei畢業(yè)的事。 “爸,你不說我還真把蘭香畢業(yè)的事給忘了呢。我這當哥的也真是不像話,忙的都把自己的妹子忘了”他笑著說道。 “唉,爸最近愁蘭香以后的路,你說家里出了她這么一個大學生,現(xiàn)在畢業(yè)了,回來做啥?”孫玉厚的眉毛皺了起來,臉上顯得很焦慮。 “爸,瞧你說的,那蘭香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國家都給分配工作哩。你有啥可愁的?”少安笑出了聲。 “哥,其實,蘭香前段時間來信給我說,她還想繼續(xù)學下去,明年想讀研呢。她不想讓家里在為她cao心,就不讓我告訴你?!鄙倨綄Ω绺缯f道。 “甚?讀研?這是好事啊。有啥不讓說的?” 少平猶豫了一會,“其實,她想自己掙錢讀研。不想花家里錢。所以才不讓我說的?!?/br> “唉,家里又不是缺錢,完全供的起她,她一個人出去能掙個啥” “哥,我倒覺得你讓蘭香自己去闖闖。她也不小了,該學會獨立了,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暗中給她寄點錢過去?!鄙倨綄Ω绺缯f道。 “算了,等她明兒個回來我在和她說。不過,蘭香大畢業(yè)了,回來以后我們兄弟姐妹要好好慶祝一下。這么多年,咱都見不上面,這次難得回來,哥打算請你們吃個飯?!鄙侔舱f道。 “的確,難得兄弟,姐妹都在,確實要好好聚一聚,到時候咱在家好好吃個團圓飯。慶祝慶祝?!鄙倨綄Ω绺缯f道 “哎呀,在家能吃個啥呢。哥請你們到黃原下館子。到時把二爸二媽,姐和姐夫,衛(wèi)紅和金強,還有潤葉和向前都叫上,咱好好吃一頓” “我和你媽就不去了,你們年輕人自己去鬧吧!兄弟姐妹見了面好好聊聊?!?/br> “爸,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我們出去吃,你們老倆呆在家像個啥。你是一家之主咋能不去呢?” “少安,爸老了,這個家該輪你們做主了。不想跟你們折騰了。你們?nèi)ゾ托辛?。”父親對兒子說道 “你們年輕人去折騰吧,我和你爸哪沓也不去。就別管我們了。”母親說道 少安和少平無論怎么勸老兩口,他們也堅決不去。便只好放棄了。吃過晚飯后,少安和秀蓮準備收拾衣服回家。這時,少平才突然想起白天要給哥哥交代的事, “哥,你等等,我有話要和你說。我出去送送你們” 于是,少平跟著哥哥和嫂子一起走了出去。少安讓秀蓮自己帶著虎子先回,燕子被他放在了父親那。接著,他便和弟弟向東拉河畔走去。 這幾年,倆兄弟一個在家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另一個在外不停的闖蕩。他們各自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很少能像現(xiàn)在并排走在路上互相交流。其實,少安也漸漸的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少平無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在思想上差距越來越大。在他看來,少平總是有著一顆不甘于平凡的心,他不像自己,從十三歲退學以后就待在家中勞務。少安也明白自打少平上高中起,就不停的做著遠行的夢,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這點,讓少安直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為啥少平那么渴望出去。就是家里光景便好了,他也想著到外面去受苦……想起這些時,少安的內(nèi)心總會掀起一陣陣的驚濤巨浪來,每當他在村里每天大把大把的掙下錢時,一想到弟弟在外受著怎樣的苦時,少安打心底里難受??蔁o論他怎么勸,也勸不回來少平。他甚至中間好幾次去黃原想吧弟弟拉回來,可都失敗了。少安總感覺少平和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一個精神世界的人了。此刻他再次下意識的看到了少平臉上那道深邃的疤痕,眼眶再次的濕潤了起來,內(nèi)心的血液仿佛也加速流動了起來…… 夏天的東拉河中,水靜靜地流動著,又時不時的會被水里的小魚濺起水花來,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來。夜的寂靜被皎潔的月光所籠罩,投影在了綠油油的樹蔭下,在地上星星點點的出現(xiàn)了一道道白斑來。晚風配合著噗嗤噗嗤的水流聲吹便延岸,并時不時的卷起一絲泥土的清香,在混雜著熙熙攘攘的蟬鳴聲,倒真有一番大自然的之聲的感覺。這讓少平感到十分的愜意,而一旁的哥哥卻仿佛有心事一樣顧不上欣賞這般意境。 不過,他終究還是要離開這里,前往自己那個精神上的煤礦港灣,少平不知道該如何跟哥哥提起這件事。 他佇立了好久…… “少平,你到底有啥事要和哥說,你嫂子和娃還在家等著呢?有啥話你就直說。” 少平遲疑了一會,說道,“你看現(xiàn)在家里的事也全都解決了,嫂子病也好了,二爸也不用在讓人擔心了,我打算過幾天就回礦上?!?/br> 少安聽后,半天沒有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才說道,“少平,你看這么多年咱哥倆都沒好好這樣欣賞這樣的景!你說家里多好,干嘛跑出去遭罪。” “哥,你不懂,其實煤礦才是我真正的家,那是時我精神上的家園。你也知道,打高中起我就幻想著出去,現(xiàn)在還是一樣。” “不是,哥就是不明白,你出去有啥好的,這么多年了,快三十歲的人連個婆姨也沒有,哥看著心里都難受。不如留在這,我給你找個娶個婆姨進門,到時咱哥倆好好把這個磚廠干大” “哥,這個你就別為我cao心了,我在外面過得比在家里好,這不是說我不愿意待在這,主要還是因為我感覺自己不屬于這。記得當年我就給你說過,我應該是那個扒上火車到外面的人。找了這么多年的世界,我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屬于我的世界?!鄙倨綄Ω绺缯f道。 少安聽后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情緒,他轉(zhuǎn)過身來對弟弟喊道,“好個球,你在外面過得啥日子你哥還不知道?臉上的疤那么深,這就是你說的世界?真的,哥這心里真是難受,你這樣熬成個鬼都熬不出頭。你說你出去受這么大的傷,臉上還帶著一輩子的痕跡,讓人看了能不難受?少平,我給你講,這次無論如何,哥都不同意你出去。你就安心和我把這個磚廠干大,把錢掙下就行了。別一天想著到外面瞎逛,逛到頭逛出個啥結(jié)果來。每次看到你這個疤,哥就好像被人在心里劃了一刀一樣。” “哥,你冷靜一下,今天我就不和你說了。天色也晚了,嫂子和娃還等你這呢。我就先回了,不過,這個煤礦我肯定要去,你就別在勸我了?!闭f罷,少平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東拉河畔,向家的方向走去。 夜色下,少安望著弟弟的身影,漸漸地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心里久久不是滋味。淚水不知什么時候從眼眶中流了下來。他伸出手抹去眼角的淚,沿著東拉河慢慢的向家走去。月色下,他不停的嘆著氣,只剩下一種難以言表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