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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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顱手術從天亮做到天黑,又從天黑持續(xù)到天明,雄雞已啼,屏風上映出女子從床前直起腰來的身影。 屏風外坐著楚長秦,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屏風處,透過屏風觀測內間女子的動向,一夜未睡,他的眼睛布滿紅絲。 “公子,手術是不是好了?” 老仆伸直脖子看過去,屏風處已傳來女子走動的聲音。 楚長秦立刻站了起來。 舒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屏風旁。 “老爺……”老仆沖向里間,楚長秦也跟了過去。 他們關心的都是躺在床上生命金貴的定安候,無人在意這個與死神搏斗一天一夜,耗盡心力的女子。 她的身子終是撐不住滑落到地上。 楚長秦駐足,看著地上昏迷的女子,凝眉。 “公子,你快來看,老爺還是昏迷不醒?!眱壤飩鱽砝掀偷穆曇?。 既然還昏迷著就沒必要看了。 楚長秦彎身從地上抱起昏迷的舒吭走出了房間。 曙光投進窗子,燭光已顯得暗淡,整個屋子都彌漫著濃郁藥香。焦生將藥罐里的湯藥倒進了碗中。 楚長秦抱著舒吭急匆匆走了進來,焦生卻沒有絲毫驚慌。 “喂,她……昏倒了?!背L秦的聲音藏著擔憂。 “哦,放到床上去就行。”少年輕描淡寫。 楚長秦將舒吭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回身,少年已經端著托盤上的藥碗要出門了。 “喂,她昏倒了,你還去哪里?”楚長秦的語氣有些氣急敗壞。 你這少年,你們不是一起的嗎?怎么可以這么冷血? 焦生在門邊站定了,道:“阿鶯昨天就交代過了,等她給老丈動完開顱手術就會昏倒,所以讓我提前把藥熬好,現在我去給老丈喂藥,你留下來替我照顧一下阿鶯?!?/br> 少年端著藥走了,走了…… 楚長秦凌亂了一下,回身看向床上昏迷的女子。 這女郎竟然未卜先知? 她知道自己做完開顱手術會昏倒? 楚長秦突然對這場開顱手術有了信心,如果說這之前他還抱著一種賭徒的心理,那么現在他突然有了信心。 舒吭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她錯過了好幾場戲,都是定安候蘇醒之后痛罵楚長秦的,罵他一點防患意識都沒有,就讓陌生人給他開顱,萬一是仇家設的局要取他性命呢? 定安候罵得口干舌燥滿臉漲紅,老仆實在是忍耐不住,覺得世子爺太過可憐,便弱弱提醒:“侯爺,您一生光明磊落沒有多少仇家……” 定安候這才意識到,這真的就是一場醫(yī)者救人的手術,而不是仇家害命的局,否則自己哪還有命在這里教訓人哪? 但是定安候心里還是覺得不高興,就算這真的是一場手術,而不是一個局,那也不能那么輕易就相信那個女子?。∪f一她醫(yī)術不精,是個庸醫(yī),自己的命豈不…… 定安候越想越不是滋味,繼續(xù)教訓他的孫子,這可是他最寵愛的孫子,最中意的孫子,最看重的孫子,還把爵位傳給他,讓他成為世子,他怎么可以一點憂患之心都沒有? 定安候罵得唾沫橫飛,義憤填膺,老仆覺得世子爺真真實在是太可憐了,又忍不住弱弱道:“侯爺,您吉人自有天相……” 是啊,如果那個女子醫(yī)術不精,自己哪還有命在這里教訓人,開顱時不應該就死翹翹了嗎? 即便開顱手術成功了,自己沒有死在手術刀下,那又能說明什么呢? 他的病治好了嗎? 可不是治好了?否則自己還能在這里如此兇神惡煞教訓人?過去他可是一動怒就頭痛欲裂,手下都說侯爺脾氣好,哪里知道個中原因,他是頭痛痛怕了啊。 治好了,會不會有后遺癥?還要不要后續(xù)用藥? 定安候疑慮重重,還是焦生打消了他的疑慮。 焦生將舒吭事先寫好的尹家的地址交給定安候,并道:“阿鶯用尹家一家老小身家性命擔保,老丈的頭痛之疾已經完全治愈,如有半點后遺癥,老丈隨時可讓尹家闔家滅族。” 用整個家族作保,滅族的話都放出來了,看來他的病是真的好了。 定安候頓時神清氣爽,心里陰霾一掃而光,然而又猛然一驚:那女子竟然知道他有滅族的能力? 旋即會心,連開顱手術這樣天方夜譚的方技都能掌握,那女子還有什么不能的? 舒吭醒過來時,定安候已經離開了棧,焦生道:“那老丈已經聽從阿鶯你之前的囑咐,及早回家休養(yǎng)去了?!?/br> 舒吭睡了三天三夜,饑腸轆轆,焦生讓廚房送來山珍海味讓她好好飽餐了一回,道:“咱們現在得了兩萬兩的診金,要吃什么沒有?阿鶯你只管吃去?!?/br> 舒吭美美飽餐一頓,焦生終是不解問道:“為何要告訴那老丈尹家地址?萬一他有個三病兩痛去找我們尋仇,怎么辦?” 舒吭眼睛一眨,在他手上寫道:“不會!” “也是哈,阿鶯你的醫(yī)術自然是能治好老丈的病的,老丈怎么會找我們尋仇呢?你一說用尹家合族性命作保我還嚇一跳呢!”焦生笑嘻嘻的。 即便尋仇又如何?尹家合族性命在她眼中算什么?能夠將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孩棄若敝屣,那個父族又何曾對她阿鶯講過情意? 她將尹家地址給了老丈,不是要老丈去尋仇,而是要老丈去報恩的。 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孩還未到學語的年紀,卻如何會被診斷為啞巴的?因為被診斷為啞巴,害得她的生母郁郁而亡,只怕這期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私仇等著她去揭開。 對手是誰?仇人是誰? 她一個稚弱少女焉能是對方的對手? 那老丈雖然隱去真實身份,卻是豪貴出身,這點毋庸置疑,她給老丈尹家地址,不過是要老丈以報恩之名成為她的保護傘呀。 可是這些如何對焦生說得清? 眼前少年不過一個鄉(xiāng)村出來的質樸單純的孩子,空有一腔對她的熱忱真心而已。 舒吭伸手在焦生手心寫道:“素雪、焦嬌……” “她們兩個早就得了自由,這會子應該去棧大廳用飯去了。你知道焦嬌的,她好吃懶做,又怕旅途顛簸,所以如今在這大棧里住著,正樂不思蜀呢!” 焦生數落起焦嬌的缺點,一點兒都沒有嫌棄的意思,反倒如數家珍。 說話間,舒吭的笑容僵住,房間的柜子上放了一個琴盒,似乎有什么詭異的力量召喚著她。 她起身徑自走了過去,打開琴盒,一把琴赫然映入眼簾:綠倚絲桐! 舒吭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這琴不是在山嵐那家琴行里嗎?怎么會現身此地? 焦生是認不出綠倚絲桐的,只是道:“阿鶯,太好了,你喜歡彈琴,這里剛好有一把琴,這房間是楚公子的,這把琴想必也是他之物,我這就找他借去,或者讓他將琴送給阿鶯你!或者我們向他買……” 焦生絮絮叨叨,已經走出了屋子。 舒吭腦子嗡嗡響。 什么借,什么送,什么買! 這琴本來就是我的,我才是這綠倚絲桐的主人! 舒吭一把從琴盒中拿起那把琴。 三百年,三百年…… 他們闊別三年了,琴人分離三百年了…… 舒吭的眼睛濕濕的,抱著琴的手在抖。 有腳步聲進屋,舒吭以為是焦生,抬頭望去,卻是那張仇人的面孔:周兆倫! 眼前突然潑滿紅色的血,父王的血,母后的血,王弟的血,還有數萬黎民在刀劍下哀嚎,火光將她的皇宮無情摧毀,火光中,周兆倫笑容嘲諷,他在大紅喜字紅燭高燒的高臺上舉起弓箭對準她的心口,一把利箭嗖地飛了過來…… 舒吭的熱血嗡一下就朝頭頂涌去。 “放下我的琴!” 楚長秦話音甫落,寶琴便飛了過來。 飛來時再不是彈奏的樂器,而帶著森森殺意…… 這琴什么時候戾氣如此重了?仿佛受了人驅遣一般。 楚長秦正要伸手接琴的時候,那綠倚寶琴又調轉了方向重新飛回舒吭手中,楚長秦心中暗暗吃驚:這啞女竟然能驅遣此琴? 恍神的須臾,舒吭已經席地而坐,寶琴平放于膝上,十指輕輕撥動琴弦,一曲哀憤的曲子便直擊楚長秦耳膜。 什么曲子如此激烈?帶著無盡悲愴仇恨,以至每一根琴弦都在悲鳴振動。 楚長秦眉宇微凝,目光一閃,看向那撫琴的少女。 少女面貌分明豆蔻,為何神采卻有如一個老嫗?且是一個恨意滿滿殺意深深的老嫗。 這琴聲中儼然蘊含一個哀傷大慟的故事,可是不該是在這個豆蔻少女身上發(fā)生的呀。 舒吭抬眼冷冷看著楚長秦,心里在瘋狂地拷問:周兆倫,《琴瑟鳴》你可記得?你可記得?正是這曲子結下你我的孽緣,才有了大舒朝的覆滅!護國巫女的宿命是天下男子中有誰能聽一曲《琴瑟鳴》讓心肝流出血來誰便是她的真命天子,大舒朝的駙馬!而你周兆倫是如何用卑鄙無恥的手段騙取我的信任,讓這《琴瑟鳴》成為助紂為虐的劊子手?今日,我要讓這《琴瑟鳴》讓你的心肝再流一次血! 周兆倫,你的血是黑的,是黑的,是黑的! 琴聲急急切切,宛若千萬只黃雀撞上南墻…… 鮮血前赴后繼噴涌而出,嘭的一聲,琴弦斷裂,琴聲戛然而止,屋子里陷入詭異的寂靜。 為何,眼前人無動于衷? 他不應該心肝大痛,七孔流血,跪在她面前博取她的憐憫,像三百年前一樣嗎? 為何?為何? 三百年前那一幕并未重演,他站在門邊,神情復雜看著她,卻是干干凈凈一張臉,坦坦蕩蕩的眼神,仿佛琴聲里的故事并未與他有絲毫干系似的? 蒼天不公啊,她帶著那傷痕累累的記憶重生而來與他相逢,他卻早已忘記前世罪孽,成了路人。 周兆倫,你轉世之后就可以讓你犯下的罪孽煙消云散,從而讓自己撇得干凈嗎? 世上焉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如若冤冤不必相報,那她,枉死的護國巫女為何要重生而來? “楚公子原來你在這里啊,讓我好找?!?/br> 焦生的聲音打破了這氣氛的詭譎。 楚長秦回神,焦生歡快地走了進來,道:“我家阿鶯喜歡你的琴,你可否借她一彈?最好是送給我們,我家阿鶯是老丈的救命恩人,這個小小請求,楚公子一定不能拒絕吧?” “對不起,這個要求我辦不到。”楚長秦靜靜說道。 焦生愕然:“楚公子你……” 焦生已經看見地上的舒吭,還有那把斷了琴弦的綠倚絲桐,他驚訝地走過來,蹲身向舒吭道:“阿鶯,你何時把楚公子的琴弄斷了呀?” 舒吭伸手在焦生掌心寫道:“不是恩人?!?/br> “我明白了,”焦生點頭,回身對楚長秦道:“楚公子,適才我錯了,我家阿鶯說了,她雖然治好了老丈的頭疾,可你們也付了她診金,所以她不算老丈的恩人。既然不是恩人就斷沒有要求楚公子送琴的道理,不如楚公子把琴賣給我們吧,多少錢我們都愿意出,因為阿鶯會彈琴,所以阿鶯需要一把琴?!?/br> 楚長秦道:“尹娘子好琴,我可以另送一把琴給你,不過這把琴不行。” “為什么?”焦生不解,琴和琴還有什么區(qū)別嗎? 楚長秦看著舒吭,那少女始終安靜坐著,面色沉沉,雙手護住寶琴就像護著自己的親人似的。 楚長秦道:“雖然尹娘子適才所彈之琴情感真摯,逼人心魄,催人淚下,看得出來尹娘子是擅琴高手,卻并不是此琴的有緣人,此琴的有緣人須得會彈《水仙cao》!” “《水仙cao》?這曲子好生耳熟,”焦生摸著腦袋,奇怪地喃喃自語,忽而頓悟,“這不是顧老伯說過的那首曲子嗎?《水仙cao》,有緣人,難道這琴……不對啊,這琴不應該在山嵐的那家琴行里嗎?” 焦生還沒說完,耳邊已經響起了一連串音符。 仿佛是海水洶涌,仿佛是山林寂靜,眼前驀然出現東海滾滾,蒼山邈邈…… 焦生臉上現出迷幻的神色,喃喃道:“我……我怎么好似看見?!€有山……好美……”頭一側,歪倒在舒吭肩頭呼呼睡去。 楚長秦震驚地看向地上撫琴的少女,雖然樂音時有停頓,那是因為斷了一根琴弦的緣故,可他清楚地知道,這就是俞伯牙的《水仙cao》! 不錯,是的,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楚長秦整個人激動不已,仿佛全身的熱血都在翻涌,這女子她會彈《水仙cao》! 立馬,一個念頭就冒過他的腦海:這女子為何會彈此曲? “你怎么會?”激動不已的世子爺向前幾步熱切問道,琴聲止,地上的女子抬眼無聲看著他,沒有一個字的回應,只有兩只眼睛里滿滿的恨意。 那恨意已盈出眼眶,仿佛能化作千萬利箭,隨時將他射成刺猬。 不,已經射成刺猬。 這感覺讓楚長秦激靈靈一凜,打了個寒噤。 他和此女有仇么? 捫心自問,天地良心,他和此女是初見哪! 難道此女是什么因他楚家而死的忠良遺孤? 呸呸呸,那他楚家成了什么?他楚家才是大周朝的第一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