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二十才要敲門。 門剛好也開了。 陳副管家的兩撇胡須抖了兩抖,想說話,又不知說什么。他拱手行禮,沉默地離開。 寸奔不見蹤影了。 門里那一人,換了一件青白絲袍。 有一回慕府家宴,二十給三小姐披了衣服,隨即退下。不過短短一眼,都覺慕錦比起席上另三人,尤其靈氣。慕大公子也是俊的,可得意遜于二公子。丫鬟們聊天,講起二公子,大多描述他的樣貌。但他咄咄逼人的是氣質(zhì)。樣貌俊與不俊,反倒其次了。 像此時,尖刻盡斂,他才是一個簡單的俊美少年。 二十乖順地上前。 燈下的慕錦抬起警告的一眼。 她跪在他的面前。 他合上民間風月話本,眉梢一動,簡單的少年又不見了,余下的是二公子獨有的愜意?!傲P你這么多回,你已經(jīng)很懂看臉色了。還沒讓你跪,就先請罪了?!?/br> 二十半伏身子,十指齊耳,額面點地。 正如寸奔所言,二公子殺或不殺,就在一念之間。只要她度過那一瞬,便可安然無恙。 慕錦沒有說話,眼睛順著她的背脊走。他近來常有折骨的沖動,手指不禁跳了跳。 二十挑了一件和他的紅斗篷相近的顏色,不過這是舊衣,褪色成了棗紅。 慕錦一手支額。 她這件衣裳,紅得像將滅的火芯,紅得像已枯的落花??傊?,紅得不夠純粹。就像她這個人,笨得不純粹,慧得也不純粹。 昨晚,就在這里。他和寸奔說,只要她今天不跑,他便可放心。如今這般境況,這心放得下才怪。 她今日,也做對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她自匪窩逃走,讓慕錦得以欣賞魯農(nóng)灰敗的表情,慕錦或許真的下了狠手。 慕錦多年沒有沾過鮮血了。 他練的武功心法煞氣極重,師傅恐他走火入魔,勸他放下屠刀。 慕錦不想成佛。他有寸奔,血也濺不到他這里。他近年有收斂了。如果不是有這女人出現(xiàn),他還能祥和很久。 二十半天沒等到慕錦的回答,不敢抬頭。她合上眼。說真的,這么折騰一天困得慌。她又立即睜開,以免不小心打盹,惹他生氣。 假若生死一瞬,變成兩瞬、三瞬,她就不太有把握蒙混過去了。這么跪著,眼前昏暗,她忍不住閉目養(yǎng)神。 她一動不動的。 慕錦橫眉,這女人不會又睡了吧?敢在他面前打盹的,她是第一個,而且瞌睡了不止一次。只要他輕輕一腳,她以后可以不用打盹,就此長眠了。 這一腳終究沒有出去,他開口說:“起來吧?!?/br> 二十立即改為恭敬地跪坐。 她低眉垂眼。慕錦忽然發(fā)現(xiàn),她竟然有密而長的眼睫毛,如一道灰簾遮蓋她的眼波。不過,他沒在她的眼中見過多少情緒,不外乎,鎮(zhèn)定、驚慌,鎮(zhèn)定、驚慌,如此反復(fù)。 “你今天的帳?!彼似鸩瑁p啜一口,“該如何算?”他問出這句話,就知道她眼中那些熟悉的情緒,又要走一個輪回了。 二十眼珠子一轉(zhuǎn)。 慕錦拿起一張泛黃的紙張,折痕處已經(jīng)殘破。 她愣在當場。 他勾起笑,“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這賣身契還在我手上?!?/br> 這一張契約,除了威脅她,還能威脅誰?二十的腦子亂哄哄的,倏地有了不詳?shù)念A(yù)感,趕緊向他磕頭。 “來來去去就會這招。”他托起她的下巴,“你怕死?” 二十點頭。 “我看你一點兒都不怕。哪兒死得快,你就往哪跑。” 她想磕頭,下巴被他擰得死緊,動彈不得。 ”忘了?!彼f:“你不識字?!?/br> 二十汗津津的。 “你這份輾轉(zhuǎn)了幾家,有些舊了。不過,上面的手印很清晰?!彼鸭垟傇谒拿媲?,“晚上見著冬寧的丫鬟,我想起來,你不就是丫鬟。慕家下人都有這個。這上邊,還有你家人的指印。只要我將這賣身契上交官府,你跑多遠,一樣能抓回來。抓不回來呢,我只好向你爹討人了。你爹叫……嗯,徐大正。住西埠關(guān)對吧?” 二十無助。也是她疏忽,沒想到賣身契上還有爹爹的名字。當年她自己按了印,不知道爹爹的手印是什么時候加上去的。 “求饒啊。”慕錦笑得殘忍,“聽膩了。” 她抱住他的腿,差點磕到他的膝蓋。 “當我治不了你。”他輕輕收起賣身契。 二十哀求地看他。 他愛看的,仍是急慌慌的,黑漆漆的眼珠子?!芭艿臅r候怎么沒想到今天呢?” 她指指自己的嘴,手上比劃起來。 慕錦問:“你要解釋?” 她點了點頭。 他輕笑,“好,先聽你如何解釋?!?/br> 二十自地上爬起,坐到另一張椅子上,身子左搖右晃。又比了一個抓韁繩的動作。 這倒好猜?!芭??馬兒跑了,馬車東倒西歪?!?/br> 接著,她晃得更厲害,身子從左到右劃出一個大圓。 慕錦端起茶,“馬車轉(zhuǎn)彎了。” 她在椅子上顛上顛下,然后正要躺倒在地。 “停?!彼鹣掳?,朝床簾的方向?!疤纱采先?,臟了一會兒又要洗?!?/br> 二十想想也是。 他的床比她的大,比她的軟,床被都是他的味道。正如她被披風包裹之時,初時聞著像是香囊,貼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香囊的味道。二公子這人,性情古怪,氣味也古怪。 二十先是坐下,接著一下子倒在床上。 慕錦一一解讀她的動作,“撞得太厲害,你摔倒在馬車里?!?/br> 她在床上滾了滾,左滾滾,右滾滾,接著雙手一攤,翻起白眼,頭歪向一邊,閉上了眼睛。 “你暈過去了?!?/br> 二十睜開眼,先是一臉茫然,之后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雙唇微微抖動,緊抓衣裳,瞪著前方。 慕錦索性在另一邊的躺椅躺下,懶洋洋地說,“你一醒來,遇上山匪了?!甭爲蜻€得花錢,這有免費的,豈不樂哉。 她手腕疊在一起,做出被捆的樣子,跌回了床上。然后恐懼地縮起雙腿,連連搖頭。眼里好像還有顫顫悠悠的淚珠。 他的神色凝住了,細問:“他們碰了你?” 二十搖頭,指指自己的這件紅衣服。見到床幔,她拉起一邊,把床幔包成一個圓球。 他看著被她拉到褶皺的床幔。 她站起來,把圓球握在胸前,向他鞠躬。 慕錦想起魯農(nóng)那件粗布衣裳,輕蔑道:“成親?” 她點頭。 “你這樣的,也就莽夫看得上。”是二公子慣有的不冷不熱的語氣。 二十下床,在房間里跑起來,跑著跑著拭拭汗,時不時回望,盼著慕錦的回答。 他一雙星月般的眼睛漾起笑,“繼續(xù)。” 她居然分辨不出他那笑意是危險,還是親切,唯有繼續(xù)跑。 他遲遲不說話。 二十想,不會這樣就猜不出來了吧? 慕錦放下茶杯,關(guān)懷地問:“跑得累嗎?” 當然??墒?,她搖了頭。 他這才說:“你的意思是,他們抓了你。你不樂意,跑了?!?/br> 二十本想再跑跑,以示她真的很努力逃離匪窩,但她累了,便省略。她回頭,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再雙手被捆。 慕錦慢條斯理地說:“嗯,跑不了多遠,你被他們抓回去了?!?/br> 她指指他,比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嗯?”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等著她唱大戲。 哪料,她忽然抓起他的手。 他那只手僵了下。 她扁起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沒有人敢不經(jīng)他的允許就過來碰他,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慕錦甩開她的手,“你什么意思?” 二十也怔了下。她只是想做的逼真些,表達她對他的依賴。他平時掐她的腰,捏她的臉,十分順手。她豁出去握他一把,難不成還占他便宜了? 慕錦揮手,“離我遠點?!?/br> 她趕緊退了回去,離他三尺遠。 他問:“你剛才什么意思?” 她皺皺眉,跑了幾步,停下來,指指他,又比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慕錦猜:“想念我,等我去救你?” 二十大呼一口氣,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