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靜嫻的“嗚嗚”聲戛然而止。

    第105章

    衛(wèi)國公府門外，房云韶率領(lǐng)著一隊人馬，在夜色中肅然等候著。衛(wèi)國公府紅燈籠高懸，門口十分亮堂，這時柳甫年和柳靜嫻從府中走出來，他忍不住細(xì)細(xì)去看。

    柳甫年雖已近知天命之年，仍是清俊儒雅，身上一股溫潤之氣。柳靜嫻穿著白色云袖衫、天青色暗紋齊胸羅裙，她沒有上妝，神情也淡淡的，卻不失氣度，甚至微彎了唇角，跟他行了個女子禮。

    房云韶十分客氣地跟他們說明，圣人請他們?nèi)雽m，是想垂詢一些事情。

    “在下給衛(wèi)公與二娘備了兩輛馬車，雖然入夜了，但有我們在旁護衛(wèi)，還請二位放心?！?/br>
    柳甫年深深看了房云韶一眼，淡然道：“京畿重地，天子腳下，我們自然沒什么不放心的?！?/br>
    于是一行人啟程。入宮后，他們下了馬車，一路步行去往圣人的紫宸殿，以往柳甫年都是天地初曉時入宮上朝，其余時日進出皇宮也都是在白日里，柳靜嫻入宮則更多是走的東西兩側(cè)宮門，極少走通往紫宸殿的這條道。即便此時宮中燈火明亮如晝，父女二人卻仍覺得那高高的殿宇宮墻如同黑沉沉的森然野獸，散發(fā)著逼人的威嚴(yán)，仿佛下一刻就會轟然壓下，將他們盡數(shù)吞沒。

    柳靜嫻從沒來過紫宸殿，看著這座千般尊嚴(yán)、萬般氣象的高大殿宇，她竟油然而生一股逼仄之意，心中極不舒服。

    圣人見他們進來，先是請他們落座，命人上茶。然后才道：“這么晚請衛(wèi)公和二娘入宮，我也于心不忍，只是有些事，我若不問清楚，恐怕難以安眠?！?/br>
    只是這么一句輕描淡寫的開場白，便令柳靜嫻感到一股恐懼直鉆心底，以至于柳甫年還沒開口，她便壓抑著發(fā)顫的喉頭，問：“圣人……何事？”

    柳甫年回頭看了她一眼，圣人笑了笑，道：“既然柳二娘開口了，我就直接問柳二娘?！?/br>
    他將身子微微前傾：“九天前，九月初五，齊王的密僚鄔子夫曾給衛(wèi)國公府送了封信，柳二娘你的侍婢墨清從側(cè)門偷偷取了信，拿進了府中，我問你，那信上寫了什么？”

    柳靜嫻惶恐地看著圣人，柳甫年則驀地回頭，瞪大眼震驚地看著自己女兒。圣人道：“柳愛卿，你也別看她，我同樣想問你。在那之后，你便在朝堂上為齊王申辯，我留你下來，給你機會解釋，你說你是為了魏王的聲譽著想，怕朝中有人認(rèn)為魏王妒忌齊王，容不得齊王，又怕朝臣們說我偏愛自己兒子，不顧惜手足兄弟?！?/br>
    柳甫年驚得顫抖起來，即使心中有萬分驚疑，也不敢再回頭看柳靜嫻，而是跪下叩首道：“臣當(dāng)真是為了圣人和魏王憂思，又兼受了齊王威脅，才說出那番蠢話。可……不知圣人為何要質(zhì)問小女，小女的婢女接了一封信，這能說明什么？還請圣人明示……”

    圣人聽罷，低低笑了，道：“不管你真不知還是裝的，你這二女兒可不是一般的有能耐。身為國公府嫡女，人在閨閣，卻與參與謀|反的兩位親王都有往來，還能借著你這位身份尊貴、位高權(quán)重的父親暗中cao控朝局，謀奪我的皇位和性命！”

    柳靜嫻已出了一身冷汗，腿腳發(fā)軟地跪下：“臣女當(dāng)真不知圣人在說什么！臣女久在深閨，怎可能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與兩位親王有往來更是毫無可能！圣人說的可是齊王和陳王？臣女雖識得他們，卻從未有過什么交情，連話都沒說過兩句，怎就與謀奪皇位、謀害天子扯上關(guān)系了？！臣女冤枉！”

    圣人見她聲音打顫，人也瑟瑟發(fā)抖，當(dāng)真是怕到了極處，便吩咐候在一旁的內(nèi)侍：“把人帶上來！”

    柳甫年和柳靜嫻驚恐地對視一眼，不一會兒便聽到殿外傳來拖拽聲和呻|吟聲。兩名內(nèi)侍拖著一個被打得渾身是血、幾乎筋骨寸裂的男人，將他扔在殿前丹墀上，柳靜嫻一看，不是圣人所言的鄔子夫又是誰？

    鄔子夫正是齊王不為人知的謀士，之前替陳王拉攏、威脅官員，以及陳王死后繼續(xù)替齊王出面說服官員們聽命于齊王，都是他所為。被拿住把柄的官員們從未見過什么齊王、陳王，與他們聯(lián)絡(luò)的，從來只有鄔子夫，鄔子夫是誰的人，他們就聽從誰。而現(xiàn)在，這手眼通天的謀士被人像狗一樣丟在殿門外，縱使咬著牙不愿發(fā)出聲，牙關(guān)卻還是溢出破碎的呻|吟。

    柳靜嫻見著他，頓時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哆嗦。

    柳甫年見了這般場景，已然心如死灰。他呆怔了片刻，霍然起身對著柳靜嫻就是狠狠一巴掌，聲嘶力竭地吼道：“我被你害死了！早知道我就不生養(yǎng)你這個殺千刀的東西！”

    說罷他像是瘋了一樣，對柳靜嫻一陣拳打腳踢，柳靜嫻狼狽地躲閃著，釵環(huán)也松了，烏黑如瀑的頭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和表情。

    圣人盯著他們，冷笑一聲，邱德一揮手，幾名內(nèi)侍圍上去，將柳甫年拉開。柳甫年這才仿若頓醒，不知所措地看向圣人，跪下瑟瑟發(fā)抖，磕頭如搗蒜：“圣人饒命啊！臣女兒所做的事，臣一件也不知曉！臣之所以會做那些，都是受了她的唆使！但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圣人搖搖頭，“嘖”了一聲，道：“你知道今日我為何將你父女宣進宮來，而不是直接派人去你府上定你們的罪么？”

    柳甫年一愣，抬起頭。

    圣人笑得和藹，仿佛眼前并不是罪行滔天之人，而依舊是往日里他最信賴的寵臣。他道：“我從來都信任你們柳家，多少不敢吩咐旁人去辦的事，都交給你辦，多少不敢與旁人說的話，都只對你說，可你呢？竟是個披著佛皮的羅剎，你女兒隨了你，青出于藍，當(dāng)真是令人開眼?！?/br>
    圣人起身，一步步走下來，一直走到柳甫年面前，柳甫年被那逼人的威嚴(yán)壓迫得不敢抬頭。

    “你們府上唯一不同的，唯一有所謂‘溫潤君子’之質(zhì)的，便只有你的兒子君塵了。我雖恨你，卻不愿他目睹你們父女撕下面具后丑陋的嘴臉，怕他受不了，所以才將你們帶來這！”

    柳甫年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抱住圣人的雙腳，哭著哀求道：“臣求圣人不要牽連到澈兒！澈兒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當(dāng)然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只在殿中留了這么幾個人，就為了留你一條命！免得柳元澈日后成為無依無靠的可憐人！”圣人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齒道，“至于你女兒，她再也不會回到衛(wèi)國公府了！”

    柳靜嫻渾身僵硬地抬起頭，用近乎絕望的眼神看向圣人。圣人只瞥了她一眼，冰冷道：“來人，將柳二娘帶下去，押入刑部大牢，擇日行絞刑?！?/br>
    立即有侍衛(wèi)過來將柳靜嫻拖走，柳靜嫻披頭散發(fā)、滿身狼狽地被拖著往殿門外去，目光卻再次投向柳甫年。她的父親低著頭，看也不看她，流過淚的眼還是紅的，似乎隱忍著無限怒氣。柳靜嫻終于哈哈大笑起來，這輩子，她從未這樣放肆地笑過，但終究，她可以這樣放肆一回了。

    死有什么好怕的？很快，她就能見到她那被污名淹沒而死的阿姐、傷心亡故的母親，甚至她自小仰望、如今卻恨之入骨的父親。再過不了多久，唐頤也會過去，還有顏雪柔。這么多年的爭斗也好，攀比也好，愛慕也好，妒忌也好，到頭來，大家不都還是要在陰曹地府相見么？

    ……

    京城的多事之秋，漸漸落下了帷幕。

    隨著齊王案水落石出，惶惶不安的眾位官員也終于等來了一個結(jié)果。齊王以謀逆罪及禍亂朝廷罪被處以斬刑，整個齊王府被抄沒——齊王府只有齊王一個主人，其奴仆和追隨者絞刑的絞刑、流放的流放、為奴的為奴。

    至于那些被齊王和陳王威脅利誘而屈服于其下的官員，也按情節(jié)輕重定罪。齊王手頭上掌握的各官員把柄，如今通通變作實證落到了徹查此案的刑部及大理寺官員們手中，罪行深重的，自然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在陳王和齊王謀逆過程中給予支持者，也都被重重定罪，比如說，衛(wèi)國公柳甫年的二女柳靜嫻，便被判了絞刑。

    曾經(jīng)有著“京城第一美女”之稱的柳靜嫻死了，死時還是未嫁之身。這些年來，京城不知有多少人曾明里暗里揣測過，要怎樣有福氣的郎君才能取得這樣一位家世才貌俱全的女子，如今她死，所有人都覺得震驚，聽過她的所作所為，又覺得恐懼。

    但與齊王案牽連的絕大多數(shù)官員，在陳王造|反前對齊王和陳王的計劃是不知情的，不過是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已上奏為齊王說過幾句話而已。圣人原本覺得，這些人本就有罪，在齊王之事中也不曾舍棄私利，所以才被齊王利用，他們善惡是非不分，免官、杖責(zé)、流放都不為過，但沈非和魏王勸他不要過多株連，于穩(wěn)定朝綱無益。于是最后旨意下來，這些人多半也就是削減俸祿、降低官職，就連齊王同謀者柳靜嫻的父親柳甫年，也不過是削去了國公之爵，奪去右仆射之職，仍留了個銀青光祿大夫的散官閑職在身上，依舊食朝廷俸祿。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圣人居然升了柳元澈的官職——這位多年來備受矚目、人人稱贊的謙謙君子，由門下省調(diào)往禮部，當(dāng)侍郎去了。

    柳靜嫻死后僅兩日，齊王謀|反一案便徹底塵埃落定了。

    經(jīng)此波折，秦莞越發(fā)成了圣人心尖尖上的人，待正式行過冊封禮，她就會成為宮中人人稱羨的蘭貴嬪。柳元澈剛到禮部，冊封禮的事落到了他頭上，圣人專門將他傳至紫宸殿交代具體事宜。

    待到柳元澈離去時，圣人看著他的背影，感慨道：“這孩子不似往年那樣了。以前看他，只覺得是個風(fēng)姿翩翩的少年，溫潤俊秀，文氣得很，如今倒沉穩(wěn)不少，像是能委以重用的樣子了?！?/br>
    魏王在一旁點頭，道：“君塵確實沉淀了很多，看這背影，卻覺得他可憐?！?/br>
    圣人嘆：“生在那樣的家中，雖然自小錦衣玉食、受人羨慕景仰，但又怎就不可憐。”

    魏王這段時日也經(jīng)歷了許多傷心事，如今看人越發(fā)明澈了，他莫名就覺得，柳元澈不止是身世可憐，竟像是還藏著些許他看不明白的落寞孤寂，就仿佛曾有過什么希冀，如今已煙消云散、再無可能了一般。

    他沉悶地低下了頭。圣人看他一眼，嘴角扯了一下，問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十九了？”

    魏王憂心道：“十九叔至今未醒，兒擔(dān)心極了?！?/br>
    “你與你十九叔自小一同長大，愛護他如同愛護同胞弟弟一般，他從小到大也從未遭過這樣大的劫難，不光是你，連我都心急如焚?！?/br>
    魏王小心翼翼地抬眼，見圣人果然緊蹙著眉。他思索片刻，問圣人：“您是不是還是懷疑，那毒是顏小娘子下的？”

    圣人聞言，用詫異的目光看了魏王一眼。魏王不明白他這一眼是什么意思，只能跪下，默然不語。

    “你是認(rèn)定了，顏家那小娘子冤枉?！笔ト苏Z氣不明。

    魏王垂下眼：“兒是看著十九叔與顏小娘子要好的。其實從顏小娘子剛?cè)刖┑臅r候，十九叔便喜歡她。顏小娘子拒絕過他，甚至也厭煩過他，十九叔受了挫折，知道她不喜歡自己，怕惹得她厭惡，便不敢太纏著她了，卻又舍不得離她太遠。顏小娘子也心軟，旁人看不出，兒卻是看得明白的——她對十九叔心懷內(nèi)疚，不忍他受傷害。”

    圣人面目平靜地聽著，魏王仍然看不出他什么態(tài)度。于是只能繼續(xù)道：“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十九叔一邊堅定不移地保護著顏小娘子，一邊又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地試探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她的心。顏小娘子絕不是那種，十九叔追著她不放求著她愛他，她便隨意將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女子，她對十九叔分明也是真心相待的，她若是像那煎藥丫鬟所言，因為想要成為兒的王妃，才要殺了十九叔這個絆腳石，那她為何不早些通過她大哥顏雪臻這層關(guān)系接近我呢？”

    一直不言語的圣人這時冷笑：“因為之前柳靜月還沒死，她沒這個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