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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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石似也聽到了聲響,接口道:“幾位哥哥先在里頭稍侯,我去外頭看看,這邊幽靜,鮮少有人來。” 阿萁深吸一口氣,古榕上鳥雀筑巢,蟲蟻安家,她一側(cè)眸,一群螞蟻許為著大年忙碌,不知從哪抬了一條不曾死透的肥蟲,正翻山越嶺往蟻xue搬去,眼看就要爬到她的衣襟上,阿萁忍無可忍,抬手就把它們拍了下去。 剎時,萬籟俱寂。 阿萁聽到江石的腳步聲一頓,他腳下的枯枝敗葉發(fā)出細(xì)碎的脆響,一步一近,離她似不過只咫。 祠堂中藏著的幾人似不耐煩,一個粗嘎的聲音問道:“怎樣?可有不長眼的偷聽。” 江石輕笑一聲,道:“不曾見人,倒是我家養(yǎng)的鵝在這邊尋食?!?/br> 王姓之人道:“那便罷,江小兄弟,那些rou你真一斤不留?” 江石笑道:“當(dāng)初說好,請了王大哥幫忙,將那rou充作謝禮,我豈會出爾反爾,言而無信?那半扇rou,王大哥與諸位哥哥或分了吃,或賣了分錢,都可使得。” 王姓之人道:“江小兄弟做事大方,深合我意。他日,小兄弟再有好事,切莫漏了我們幾個;若小兄弟遇著歹事,與我們有幾分信任,也言語一聲,我們幾個沒一句二話,定然擼袖相幫?!?/br> 江石道:“既得王大哥這句話,改日少不得還要叨擾?!?/br> 那聲音粗嘎之人催道:“王保長,江小兄弟,你二人磨磨嘰嘰,跟個懶驢拉磨似得,沒完沒了,等得人好不心焦。我那驢還寄養(yǎng)在我家親戚家,他家是個雁過拔毛的,說不得正使著我家的驢祖宗替他家做活計?!?/br> 王保長笑罵:“你放屁,誰個磨嘰,你猴投胎的?片刻也等不得。”又相邀道,“我們明日料理了那豬rou,再買些酒來吃,江小兄弟真?zhèn)€不來湊個趣斗個酒?” 江石拒道:“這次便罷,下回再與王大哥一道耍酒?!?/br> 王保長道:“既如此,我們也不好久留,免得露了痕跡?!?/br> 江石道:“王大哥和崔大哥還往山腳荒草灘上坐船走?!?/br> 王保長笑道:“使得。” 話至此,人聲漸悄,只有江家那只大鵝不知鉆在哪里,“嘎嘎”叫了幾聲。阿萁靜下心側(cè)耳傾聽,又等得片刻,自認(rèn)江石等人遠(yuǎn)去,正要從樹凹里鉆出來,整個人就籠在小片陰影下。 阿萁怔愣惶惑,抬起雙眸,江石正站在她跟前,低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他的眉目仍嫌青稚,他的目光跟他的聲音仿佛,清澈如水,潺潺輕過河石。他站那,顯得那般高,哪怕他現(xiàn)在腰窄身長,仍如一棵生在懸崖仍筆直參天的青松。 然而這個人,心性不佳,睚眥必報,背后與一幫子閑漢無賴設(shè)下計,讓江二一家一無所獲。 她看著江石,江石也看牢了她。 古榕如林,綠蔭似無邊無際,他的眼里除卻連綿的翠色,便只容得下這個縮得小小一團(tuán)的小娘子,她布衣布裙,雙髻發(fā)絲微亂,綁著的一段紅繩垂在她的耳畔,紅得鮮,紅得艷,紅得似熟透的紅豆。 二人又靜對半刻,阿萁大著膽從樹凹里鉆了出來,她沾得一身的臟污,站在古榕下喘了口氣,理裙整袖,見自己衣擺還浸染了一片翠色的草汁,又是焦燥又是害怕,回家施老娘少要嘮叨幾天,又不知江石懷揣什么歹意…… 胡思亂想間,江石在她身后道:“你左邊發(fā)髻那,沾著一片枯葉?!?/br> 阿萁手上稍頓,怯怯回頭。 江石好整以暇地倚在古榕上,拿手比了比發(fā)鬢。 阿萁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略有驚惶,往后稍退一步,戒備地盯著江石,慢慢抬起手,果從自己發(fā)髻間摘下一片枯脆的落葉來。 江石笑,又道:“你后背也沾得好些青苔泥垢。” 阿萁自知自己夠不到后背,微瞪了江石一眼,思及他的算計,又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江石被她這么瞪了一眼,原本的理直氣壯倒變得有些惴惴,轉(zhuǎn)念間又想:自己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莫非任由他人白白欺負(fù)?從來都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不愿由人捏扁搓圓,何錯有之? 然而,他并不愿在她的目光看到厭惡與鄙薄。 阿萁想了想,低聲問道:“江家阿兄,我……當(dāng)不知,你……只當(dāng)不見……可好?” 江石雙眸微垂,忽起壞心思,搖頭道:“不好,你我又不熟,我怎知你可不可信?!?/br> 阿萁雖有點(diǎn)輕惱,卻不愿置氣惹事,偷看了江石一眼:“雖不相熟,卻也相識,同村而居,同飲一江水,勉強(qiáng)也算得有往來呢?!?/br> 江石笑道:“你看我行事,便知我生就小人嘴臉,小人多疑多事,哪會輕易信人?” 阿萁問道:“那江阿兄要待怎樣?” 江石靠在樹身上,望著頂上遮天綠蔭,余光瞥到阿萁氣呼呼的臉,便道:“我欠你一回,你也欠我一回,才當(dāng)?shù)么蚱剑^后我再不疑你會出賣我?!?/br> 阿萁瞪他,好生為難道:“我年還小,沒有什么求人的事???” 江石道:“這我不管。” 阿萁嘆口氣,坐在一截橫倒的枯木上苦思冥想,心里暗罵江石是個無賴子,原先的那點(diǎn)害怕驚惶倒消散得無影無蹤。若江石的真是個惡人,又哪會跟她說東說西? “施家小二娘,你今日來衛(wèi)家祠堂是要做什么? ” 衛(wèi)家祠堂又不是什么討喜之處,里頭奉著成排的靈位,逢清明、寒食、中元又在堂中燒紙燃香祭先人亡靈,偶爾又兼關(guān)押責(zé)打族中犯錯子弟,一年到頭都透著點(diǎn)陰森凄戚,村人鮮少踏足這邊。 阿萁答道:“我來尋衛(wèi)老翁翁?!?/br> “衛(wèi)老翁翁?”村中姓衛(wèi)的老翁好些個,江石怔了一下才想到衛(wèi)老秀才頭上,疑惑道,“尋他做什么?他年老耳背,人都有些糊涂了,說話行事顛三倒四,腿腳也是一日不比一日利索。衛(wèi)大伯如今輕易不叫衛(wèi)老翁出門,生怕他在外頭栽倒,人就沒了。” 阿萁越加郁悶了,取出懷中揣的字帖,村中識字的不多,她可請教的更是寥寥無幾,滿心歡喜地從外祖父家中得了一疊字,誰知竟是水中撈月一場空。 江石湊過來,彎腰一看,咦了一聲,道:“《太公家教》?” 阿萁仰臉呆呆地看著他。 江石被她看得怔愣,指著字帖道:“這莫非不是《太公家教》的一句:不患人不知己,唯患己不知人?” 阿萁仍是不言不語,呆怔看著江石,直看得江石心頭發(fā)毛,半晌后這才驚喜問道:“江阿兄識字?” 江石臉上些許羞澀,道:“家中阿弟念書,我跟著他學(xué)了一些,他小小年紀(jì)好為人師,自己識得一句,便追著我非要我也記下一句。” 阿萁艷羨不已,雙眸中滿盛渴慕。 江石一沉思,笑道:“也罷,你隨我來?!?/br> 阿萁不禁踟躕,站起身后欲走又不走,猶疑問道:“江阿兄要帶我去哪里?” 江石答道:“賣了你去。” 阿萁歪頭思量:左右在村中,先離了這荒僻之地,屆時我大聲疾呼或奔走,反倒比陷在這里強(qiáng)一些。當(dāng)下依言跟在江石身后。 走了一小段路,前面小院齊整,屋后一株紫皮苦楝,樹高幾丈,冬日綠葉落盡,累累垂留著黃癟的苦楝子,時有鳥雀飛來啄食。屋后角又有一株高大枝散的香欒樹,綠葉森林,間中隱著幾枚紅果。 這卻是江家小院。 江石見她盯著香欒看,還當(dāng)她嘴饞,笑道:“這香欒色紅味香,卻吃不得,又苦又酸。家中采一半落一半,還剩得幾個在枝頭,由它掉了爛地里。” 阿萁聽懂了他的話外音,紅著臉,羞惱道:“哪個要吃它?” 將走到院門口,里頭惡犬狂吠,阿萁又猶豫起來,這般上江石的家門似有不妥?江石見他遲疑,自己也不由躊躇,自己好似有些輕狂隨意? 他二人僵持,屋中人聽到狗叫,應(yīng)聲過來開了院門,阿萁只見一個生得靈秀討喜的小童從門后探出半個身來。 阿萁從未見過生得這般好看的童子,白得好似雪捏玉成,琉璃子似的眸,鮮鮮艷艷的唇,眉目秀美奪人,恍然間幾疑仙童降世村野。 小仙童看著江石,不解問道:“阿兄,你回轉(zhuǎn)怎不進(jìn)家?” 江石一怔,不知怎得難以啟齒細(xì)說。 小仙童順著他的目光看到阿萁,整整衣擺,上前見禮作揖:“江泯見過這位小娘子?!?/br> 阿萁溜一眼江石,也回了一個禮。 小仙童禮畢,抿著唇,欲言又止,許是實(shí)在忍不得,忽地掉轉(zhuǎn)身往院中拔腿就跑,邊跑邊喊:“阿娘,阿娘,阿兄領(lǐng)了一個小娘子來家?!?/br> 阿萁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地立在院門口,一眼一眼地看著江石。 江石目光游移,深悔自己不曾深思熟慮,行事頗為不當(dāng),訥訥辯道:“我原本想:你既想要識字,不如讓我阿弟教你,他才五歲,丁點(diǎn)大,便是日間常處也沒有不妥之處。” 阿萁一愣,將手背在身后,垂著脖頸,看著腳邊的一根枯草,伸腳去踩了踩:“謝江阿兄好意……” 依理,她應(yīng)拒了才是,然而心底那些渴望如星火燎原,怎也按耐不住。她想識字念書明理,她不愿渾渾噩噩,于人,于世,于萬物半點(diǎn)不知。 第30章 香盈滿室 江家小弟的一聲驚呼,不但驚動江家娘子,還驚動院中惡狗,阿萁眼前一黑,一條渾身漆黑,毛長覆面,鈍嘴抖著厚腮,四腳粗壯有如廊柱的惡犬從院門那撲將出來。 然后阿萁聽江石喝止:“阿細(xì),不許無禮。” “阿……細(xì)?”阿萁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江石,這狗直立起來比人還高,怕有百來斤重,從上到下,從頭到腳,除了一對眼睛小如黑豆,藏在毛發(fā)中幾不可見,沒有丁點(diǎn)能匹配“阿細(xì)”這個名。 江石安撫住惡犬道:“初時撿了它來,毛禿無尾,只兩個巴掌大,我阿娘見了就叫它阿細(xì),小心養(yǎng)了半載,竟是越養(yǎng)越大,”復(fù)又笑道,“它雖生得兇惡,性子卻溫順?!?/br> 阿萁狐疑,黑狗阿細(xì)蹭坐在那,兩邊腮rou耷拉掛垂,尖利的犬牙外齜,碩大的狗嘴一張,滴下一串口涎,喉中發(fā)出威嚇聲,如同天雷悶響。 “我好似聽聞,你家的狗曾咬過賊偷?” 江家屋院修得偏,不與村人相鄰,孤伶伶拋在村尾。有賊偷尋摸到三家村,見江家孤偏,當(dāng)是個發(fā)財?shù)暮萌ヌ帲胍狗M(jìn)宅院,差點(diǎn)沒讓里頭的狗給活撕了。 聽人道那賊偷被江家父子扔出院門,都沒了人樣,鮮血淋淋,腿殘臂缺,有出的氣沒進(jìn)的氣,好懸沒一命歸西。 因有此事在前,村人談江家色變,家家戶戶遏令家中頑童不許在江家附近玩耍,免得一個不慎,填了他家的狗肚。 江石見她質(zhì)疑,揉著阿細(xì)碩大的狗頭,笑道:“它雖溫順,卻也不蠢,半夜翻進(jìn)來的定是歹人。再者那賊偷也是時運(yùn)不佳,一腳踩翻了它的食盆,才惹得阿細(xì)狂性大發(fā)?!?/br> 阿萁半信半疑地偏頭看了阿細(xì)一眼,阿細(xì)也歪歪大頭看了阿萁一眼。因它毛長蓋眼,一時也沒找著哪處是眼睛,阿萁瞧得有趣,不由要笑。 阿細(xì)嗚嗚幾聲,又將狗頭歪了歪,忽然高興起來,沖著阿萁就汪汪大叫幾聲,阿萁只聞到一股腥味撲面而來,連忙拿手掩鼻。 阿細(xì)掩在長毛后的小眼似乎疑惑地眨了眨,許是知道自己遭了嫌棄,嗚嗚幾聲,站起身,夾著已經(jīng)斷得只剩一小截的尾巴,灰溜溜地避進(jìn)院中,它也不進(jìn)院,趴伏在門口,只將一只偌大猙獰的狗頭露在外頭。 膽小的人若是路過此處,乍見這戶人家門口黑如炭、如鬼怪的大狗,怕不是要驚得奪路飛奔。 江石搖頭嘆道:“阿細(xì)是個小娘子,難免多愁善感。她本要與你親近,誰知卻遭了冷遇……” 一言說得阿細(xì)實(shí)堪可憐,阿萁心中跟著生起幾分歉疚。 “大郎,你怎好胡言亂語,拿話引逗施家小娘子,令她心中不安?!苯镒訝恐倚±?,立在院門那笑吟吟地道。 阿萁這是第二次見到江娘子。 江家娘子名姓不詳,來歷不明,她攜子嫁與江大后,深居簡出,幾不在外露面。江大又與諸鄰交惡,這些年來,村人對江娘子知之甚少,不過依稀識得她的模樣。 與那日在貨郎那買紫羅蓋頭不同,江家娘子今日又是另一番打扮,秀發(fā)低低挽著倭墮髻,斜插著一支葫蘆連葉素銀簪,身穿一件淺青長襖,袖口衣襟繡著翠色卷葉紋,系一條蔥白色六幅裙,裊娜纖巧,似有春風(fēng)攜著春色拂面而來。 阿萁上前福了一禮:“阿萁見過江嬸娘?!?/br> 江娘子掩唇笑起來:“我家夫郎比你阿爹年歲尚要大一些,若是較真,你當(dāng)喚我伯娘?!?/br> 阿萁微有難為情,江娘子看面容實(shí)是過于年青,她一時難以決擇,依著自己的心意,叫了一聲嬸娘。 江娘子秋水雙眸往阿萁身上一丟,看她身上臟污,皺著眉,輕斥江石:“大郎,你可是害施小娘子跌跤了?” 江石喊冤:“我再不知輕重,也不會跟她一個黃毛丫頭計較,定是她貪玩,不愿回家做針線,在野地里打滾偷懶,沾了一身草屑泥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