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蕭肅渾身虛軟,喝完躺在枕頭上,腦海中還回蕩著父親那些佛偈般的話。 “你在喊爸爸。”方卉澤一下下捋著他汗?jié)竦念^發(fā),“夢見你爸了?” 蕭肅遲疑了下,說:“嗯?!?/br> “夢見他在干什么?” “他叫我跟他走?!笔捗C想了下,弱聲說,“太累了……也許……是該跟他走了吧?!?/br> 方卉澤呼吸一窒,厲聲斥道:“你胡說些什么!” 蕭肅心里有些難受,其實他很少夢見父親,他總是下意識回避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可能因為自己注定是一樣的命運吧。 “背有點痛?!笔捗C低聲說,“扶我起來一點?!?/br> 方卉澤扶著他的后頸,給他墊了個靠枕,蕭肅呼了口氣,問:“有煙嗎?” “別抽了吧,你都……”方卉澤說了一半,打住了,點了根煙遞給他。 蕭肅慢慢地抽著煙,感覺腦子清醒了一點兒,骨頭也不那么痛了,幽幽道:“去年,就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吧?!?/br> “嗯?”方卉澤不解。 “例行檢查,陳醫(yī)生發(fā)現(xiàn)的?!笔捗C叼著煙卷,含混地說,“你不是問我,是不是發(fā)病了嗎?就是去年這個時候,算起來,差不多一年了吧?!?/br> 方卉澤沉默不語,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蕭肅彈了下煙灰,說:“所以,你把我?guī)С鰜恚耆珱]有意義啊……如果你需要一個人質(zhì),抓樓下那個做飯的女人都比我靠譜,我這個脾氣,你懂的,你刀子還沒比到我脖子上,我就先把自己給撕票了?!?/br> 他笑了一下,胸腔震動,發(fā)出沙啞的肺音:“你那樣對付我媽,我怎么可能讓你利用我?” 方卉澤重重噴了下氣。蕭肅又道:“你要是想拿我跟然然訛點兒錢,可能還能得手,不過我想你不缺錢,這些年,我媽傻乎乎給他投了多少錢,連你公司的原始股都沒要過?!?/br> 蕭肅乜斜著眼看他,毫不忌諱地道:“方卉澤,你他媽真是個白眼狼,人渣。” 方卉澤與他對視,咬肌繃得死緊。蕭肅罵完了,卻又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從沒人罵過你?想不想掐死我?” 方卉澤重重喘氣,移開視線。蕭肅笑著抽煙,不小心被煙氣嗆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都青了。方卉澤半抱著他給他順氣,一下一下?lián)崦⑼沟募棺?,一句話也沒有說。 很久,蕭肅終于平靜下來,臉上血色褪去,蒼白得像紙一樣。 方卉澤仍舊抱著他,用體溫溫暖他冰涼的身體。蕭肅渾身酸痛,頭暈?zāi)垦?,想要脫開他的胳膊也做不到,原本想好只是裝裝樣子的,此刻卻忽然有些真正的心灰意冷,覺得自己變成這個德行,活得真是沒滋味,透了。 不……腦海中恍然閃過一個面孔,蕭肅猛地清醒過來,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榮銳。 那名字像一道光,瞬間驅(qū)散了內(nèi)心的絕望。 蕭肅振作了一下,繼續(xù)自己的劇本:“我想回家?!?/br> 方卉澤手頓了下。蕭肅啞著嗓子說:“方卉澤,讓我死在家里吧,我不想……不想當(dāng)個孤魂野鬼……” “閉嘴!”方卉澤陡然震怒,“你死不了,我不讓你死,你想都別想!” “你以為你是上帝嗎?”蕭肅嗤笑道。 “我就非要當(dāng)這個上帝不可!”方卉澤粗聲說,“我不同意,誰也別想把你從我手里弄走,包括上帝,包括你自己!” 蕭肅直覺他話里有話,莫名想起他剛才跟耶格爾那通電話——他為什么非要帶自己走?他好像一早就計劃要把自己帶去那個叫做elysion的地方…… 那地方有什么?他為什么這么篤定,能當(dāng)自己的上帝? 萬千疑云盤旋在心頭,但蕭肅沒有機會再探聽什么,因為方卉澤徹底發(fā)了火,一句話也再不說,在板床上僵硬地躺著。 蕭肅畢竟虛弱,周圍一安靜,加上煙草的安慰,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再醒時天已經(jīng)亮了,方卉澤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一個筆記本電腦,背對蕭肅坐在桌前,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著。 蕭肅摸到眼鏡悄悄戴上,凝神細看,發(fā)現(xiàn)他在跟某人講述自己昨晚的情況。 屏幕上閃了一下,對方列了一個清單,七八種藥,絕大部分是蕭肅認識的,是針對他這種病進入急發(fā)期后的特效藥。 耶格爾? 方卉澤將清單下載到手機上,合上筆電。蕭肅立刻摘下眼鏡躺好。 “阿肅?”方卉澤輕聲叫他,蕭肅虛弱地睜了下眼,又閉上了。 他聽見方卉澤取注射器的聲音,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但隔了片刻,什么都沒發(fā)生,方卉澤收拾好行李,拎著袋子出門走了。 門外傳來他和昨晚那個女人的對話,蕭肅聽不懂,但料想是囑咐她看著自己,他要去城里買藥之類的。 蕭肅硬撐著爬起來,躲在窗戶一側(cè),看到方卉澤上了樓下一輛半新不舊的捷達,絕塵而去。 他立刻回到床前,將衣服穿好,拿起桌子上的小藥格,把該吃的藥都吃了。 昨晚的魚湯還放在床頭柜上,已經(jīng)涼透了,蕭肅猶豫了一下,捏著鼻子一口氣全灌下去,又把旁邊碟子里的魚糕咬了兩口。 胃隱隱作痛,但并不想吐,蕭肅坐在床沿上稍微休息片刻,感覺血糖升上來了,手腳不再發(fā)麻,腦子也清楚了許多。 有人敲門,蕭肅馬上躺倒,蓋上被子。一個矮小黝黑的中年女人進來,看了他一眼,端著碗盤走了,隨即門外響起上鎖的聲音。 反正蕭肅也沒打算從門走,等那女人的腳步消失之后,他馬上起身,從窗戶里翻了出去。 力氣不夠,他抓不住那些木頭和柱子,只能讓自己自由落體。好在木樓只有兩層,下面是草叢,摔也摔不了多疼。 沒人發(fā)現(xiàn),蕭肅暗自慶幸,狼狽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一只奶黃色的小土狗一臉高冷的看著自己。 對視兩秒,土狗翻了個白眼,從籬笆墻下面的破洞鉆了出去。蕭肅連忙跟上,隨著它優(yōu)雅的小碎步往大路走去。 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這土狗又高冷又英俊,竟然和榮銳有幾分相似。 第104章 s2 薄霧彌漫的機場,航班在晚點兩個小時以后終于平穩(wěn)降落。 榮銳和孫之圣離開航站樓, 開著預(yù)定好的越野車向南飛馳而去。 蕭肅已經(jīng)失蹤整整24個小時了。為了逃逸, 方卉澤在靖川及周邊城市制造了好幾個片區(qū)的網(wǎng)絡(luò)崩潰, 手段之高明令警方措手不及, 24小時內(nèi)沒能找到任何電子蹤跡。 到現(xiàn)在, 榮銳也不敢確定自己的推測到底對不對,蕭肅是不是還活著,方卉澤是不是真的要帶他出國,王桂玉提供的情報是真是假…… 但他內(nèi)心有一個信念,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追下去,查下去,親自把蕭肅帶回家。 目的地離機場只有兩百多公里, 但因為地處偏遠,道路崎嶇難走, 他們整整開了四個小時才趕到。茜城警方已經(jīng)接到上級通知, 對孫之圣態(tài)度很好,簡單交接之后,便由一個姓古的老刑警給他們介紹情況。 “你們要找的這個‘阿虎’,在我們茜城名氣很大, 公安內(nèi)部也是掛上號的?!崩瞎艑λ麄冋f, “大約十幾年前,這個阿虎就跟著他阿爸在海上跑生活,打魚、運貨、走私……什么都干。有一段時間, 很多越南人偷偷跑到國內(nèi)來討生活,他們父子倆發(fā)現(xiàn)這個‘商機’,就開始利用自家的漁船作‘蛇頭’,源源不斷把非法入境者帶過來?!?/br> 卷宗內(nèi)有阿虎和他父親的照片,父子倆都是黑黑瘦瘦的模樣,個子不高,但眼神透著精明。阿虎赤著上身站在船甲板上,胸口紋著一只深藍色的老虎,紋身師傅大概手藝不怎么樣,線條粗糙得很,但正是這份粗糙,讓他看起來有一種亡命之徒的兇悍感。 “就因為胸口這只老虎,大家才叫他‘阿虎’?!崩瞎胖钢掌f,“一開始他們父子倆只是私帶一些勞工入境,后來有一陣市面上忽然流行越南新娘,他們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商機’,干脆不帶勞工了,直接搞起了地下跨國婚介。” 孫之圣一聽就明白了:“仙人跳?” “差不多吧?!崩瞎诺?,“他們先在那邊花言巧語騙一些姑娘過來,賺一筆偷渡費,再把她們介紹給這邊的男人,賺一筆中介費。后來大概覺得這樣來錢太慢,干脆和一些姑娘商量好,以‘結(jié)婚’為名騙取男方的‘嫁妝’和‘媒錢’之后,里應(yīng)外合來個‘卷包會’,換個地方再找對象重新結(jié)婚。” “一貨二賣?。俊睂O之圣道。 “何止二賣,還三賣四賣呢。”老古苦笑道,“沒辦法,農(nóng)村女孩兒少啊,光棍一片一片的,往往都是集全家之力才能‘娶’這么一個新娘子,結(jié)果——兩手一拍,雞飛蛋打!本來呢,這種事是犯法的,男方吃了虧也不敢聲張,可是阿虎父子膽子太大了,三五年間來來回回騙了上百戶人家,事情鬧大了,這才曝光出來。” 孫之圣嘆道:“這父子倆還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br> “靠個屁咧,把命都靠沒了?!崩瞎耪f,“兩年前,一戶人家被騙了巨額彩禮,當(dāng)事人氣不過,帶了一票親友去阿虎家理論,結(jié)果說崩了當(dāng)場干了一架,把阿虎他爸給失手打死了。也是因為那次,他們父子倆多年來的惡行被曝光出來,警方開始介入?!?/br> 孫之圣詫異道:“人抓住了?” “沒有,阿虎聽到風(fēng)聲之后就跑了,杳無音訊,到現(xiàn)在連他家人都不知道他躲在哪里。”老古攤了攤手,道,“有人說他改名換姓,還在哪個地方搞老本行,有人說他跑到那邊去了,也有人說他死了。我們找了他兩年,沒找到他人在哪兒,真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孫之圣皺眉道:“這兩年來他的身份證沒用過?” “沒有?!崩瞎胖钢鴫ι系牡貓D說,“我們在茜城拉網(wǎng)式排查,調(diào)查過他所有的生意伙伴,抓了好幾個非法走私分子,但奇了怪了,阿虎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兩年來不管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網(wǎng)絡(luò)上,沒有留下一絲蹤跡?!?/br> 這年月雖然個人信息電子化,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化,但僅限于人口密集的大小城市,一旦下沉到落后地區(qū)或者人口分散的山地,想要搜索個把人還是有很大難度的。 尤其這個人還是當(dāng)?shù)厝?,因為“職業(yè)”緣故對地理環(huán)境極為熟悉。 老古介紹完以后便出去忙去了,留孫之圣和榮銳在一間小會議室內(nèi)繼續(xù)看卷宗。 “會不會,王桂玉提供的情報過時了?”孫之圣遲疑道,“阿虎是兩年前出的事,王桂玉是六年前通過他‘重生’的,這里面有四年的時間差。阿虎現(xiàn)在自身難保,還敢?guī)头交軡???/br> 榮銳對阿虎的履歷關(guān)注不多,反反復(fù)復(fù)一直在翻閱近兩年來警方對他實施的偵察,半晌道:“卷宗顯示,阿虎是在他父親被殺當(dāng)天跑路的,連葬禮都沒有參加,行動非常倉促,明顯屬于臨時起意?!?/br> “嗯哼?!?/br> “事發(fā)現(xiàn)場在他家,他家在茜城,新城區(qū),繁華路段?!睒s銳將一份簡報丟給孫之圣,“但是后來,當(dāng)警方調(diào)查當(dāng)時他家附近的監(jiān)控、交通天眼的時候,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你覺得有人給他善后?” “很明顯啊?!睒s銳道,“但是,一個蛇頭,跨國黑中介,初中學(xué)歷的混混,你覺得他有能力給自己善這種后嗎?” 孫之圣摸著下巴道:“你不會懷疑方卉澤吧?” “這是方卉澤的強項啊?!睒s銳道,“制造網(wǎng)絡(luò)崩潰,刪除視頻信息,清空緩存……這次他不就是這么干的么?而且阿虎跑路這兩年杳無音訊,連身份證都沒用過,也太干凈了吧?” 孫之圣沉默不語,榮銳道:“我原本還擔(dān)心王桂玉情報過時,現(xiàn)在倒是相信我們找對方向了——方卉澤和這個阿虎一直有聯(lián)系,2023阿虎幫他給王桂玉弄假身份,2027年阿虎出了事,方卉澤也幫他跑路……這兩個人,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交情很不錯。” 孫之圣終于點了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現(xiàn)在問題是——他到底藏在哪兒?” 榮銳打開電子地圖,將茜城所在的位置放大,用紅線沿海岸標出一道曲線,道:“不管他藏在哪兒,只要他幫方卉澤偷渡出國,就一定要從這一帶的海岸線上走。” 孫之圣搖頭道:“太大了,范圍太大了,你這一筆圈進去多少地方,想一一排查談何容易?!?/br> “不用排查?!睒s銳卻道,“剛開春,系統(tǒng)不是要開展各種整肅活動么?我們就通過茜城警方重新開啟對阿虎的搜查,把通緝令發(fā)到這一帶的一線派出所去?!?/br> 孫之圣了然,道:“你想做個口袋?” “是?!睒s銳道,“方卉澤幫過阿虎這么大的忙,這次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幫方卉澤跑路。我們?nèi)€收緊,只留那么一個偏僻、警力不足的地方當(dāng)口子,他八成會鉆。” 孫之圣想了片刻,道:“方卉澤帶著蕭老師,不敢逗留太久,他們時間很急……” “對?!睒s銳看著電子地圖,沉聲說,“所以,我賭他一定會鋌而走險!” 太陽下山的時候,孫之圣運用自己強大的協(xié)調(diào)能力,和茜城警方達成一致,開始向相關(guān)單位發(fā)送阿虎的緊急調(diào)查通知。 其實有時候,并不一定真的要對方動手干什么,只要放出風(fēng)聲就夠了。像阿虎這種人,東躲西藏兩年,惶惶如驚弓之鳥,只要稍微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能把他嚇個半死。 午夜,警局已經(jīng)下班了,榮銳和孫之圣還耗在那間小會議室里。孫之圣叫了外賣,但倆人都沒什么心思吃,好好的海鮮全放涼了,散發(fā)著淡淡的甜腥味。 忽然,手機響了一聲,榮銳愣了一下才驚覺是自己設(shè)置的提示,立刻像上了彈簧一樣跳了起來:“有人回應(yīng)了我的懸紅!” “哈?”孫之圣本來躺在沙發(fā)上打盹兒,被他嚇醒了,“什么?說什么?” 榮銳打開筆電,打開暗網(wǎng)懸紅,果然收到了一個回應(yīng)?;貞?yīng)里是一個短視頻,不過五六分鐘,黑黢黢的,但……里面確確實實是他一直懸著心的人! “蕭老師?”孫之圣瞠目道,“這是什么攝像頭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