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四阿哥想了會兒,點點頭,“對,是個通判,一直也沒什么功績,爺都快把那人給忘了?!?/br> 蘇偉揚起張假狐貍似的笑臉,沖一直忙忙碌碌的四阿哥道,“爺給那李文燁升官吧?!?/br> 入夜,毓慶宮 太子歪在榻子上,接過小初子遞來的一只木盒。 掀開蓋子,盒中裝的是大大小小數(shù)十只毛筆,有的已經(jīng)用過,有的還是半新。 “這些都是文坊齋的筆,”太子拿出一根極細的墨毫,“這是德柱第一次給我買的,他不知道我會不會用,呈上來時小心翼翼的。其實我知道,他是看我用不慣內(nèi)務(wù)府的筆,跑了多少個地方,試了多少根才找來的?!?/br> 小初子抿抿嘴唇,“公子對殿下一貫是最用心的。” 太子彎了彎嘴角,手在盒子里一一撫過,“如今他不在了,爺用那文坊齋的毛筆竟也不覺得哪里好了?!?/br> “殿下……”小初子想說些什么,卻終沒能開口。 十一月,已入深秋,忙著丈量土地的湖廣一處,卻出了岔子。 “年遐齡?”蘇偉眨巴眨巴眼睛。 “是,”四阿哥嘆了口氣,負手站在書架前,“年遐齡跟郭繡參奏黃梅縣知縣李錦虧空地丁銀三千余兩,皇阿瑪下令革職查辦。誰知黃梅縣民竟匯集萬人,將城門堵住,不準李錦離開。經(jīng)詳查后,李錦并未虧空,實系民欠,李錦也算代民受過。如今皇阿瑪下令提李錦進京補用,郭繡、年遐齡那兒恐怕就得受個疏忽瀆職之罪了。” “這,很嚴重嗎?”蘇偉撓撓后腦勺,“那年大人之前看著挺老實的啊,這外放之后,怎么這么大膽了?” 四阿哥一笑,“你沒看他跟的是誰,郭繡曾是滿朝文武都懼怕的言官,當初納蘭明珠貪瀆結(jié)黨一事就是他帶頭彈劾的。佛倫、洪之杰假借謠言參奏他父親濫請誥命,吏部一度將他削為平民。后來他借著圣駕南巡,直接向皇阿瑪面陳冤情,皇阿瑪重斥了佛倫等人,將他提為吳江縣令,不就又因功遷為湖廣總督。年遐齡本就是個有能力的,現(xiàn)在在郭琇位下,自是如魚得水。只不過此次黃梅縣一事,著實是他們疏忽了。不過也好,借此一事也算給年家澆盆冷水,這朝堂內(nèi)外都不是那么簡單的?!?/br> 蘇偉咂了咂嘴,“那,主子不幫年大人說話了嗎?” “說是肯定要說的,”四阿哥從架子上抽出本書翻了翻,“皇阿瑪看重郭琇和年遐齡,本來就不打算重罰,借著我的求情也算有個臺階下?!?/br> “我看爺也不用太著急,”蘇偉晃了晃腦袋,“等年羹堯開口,爺再去說話也不遲?!?/br> 四阿哥一彎嘴角,看著蘇偉道,“年羹堯可是你推薦給爺?shù)?。爺最近在南書房做事,特地把他帶到身邊伺候?;拾斠埠芸春盟?,怎么如今,你反倒防著他了??/br> “我不是防著他,”蘇偉往榻子里蹭了蹭,“就是這人很容易恃寵而驕,還生帶著一股子傲氣。爺多讓他承你的情,以后用起來才順手?!?/br> “行,聽你的,”四阿哥抿了抿唇,揚著嘴角坐下。 第140章 痛徹心扉 康熙四十年 十一月初,康熙爺巡幸南苑,特召高士奇伴駕。 高士奇一生也算大起大落,曾屢次遭郭琇等人彈劾,幾次卸任,又幾次被皇上召回。此時因年邁賦閑在家,還是時常奉召陪伴圣駕。 南苑尋獵,四阿哥也奉召前往,鑾駕回京時,康熙爺贈了高士奇一副對聯(lián),上御書:“忠為表,孝為里;言有物,行有恒?!?/br> 如此高的評價,對于一個曾遭郭琇彈劾的官員,實為頭一例,也是至今唯一一例。 而就在當晚,四阿哥又一次從睡夢中驚醒,抱著蘇偉的手透著浸冰似的寒意。蘇偉安撫地拍著四阿哥的背,天快亮時兩人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十一月初九,一場夾著細雪的大雨伴著凜冽的寒風,轟鳴的雷聲瓢潑而下。 皇上召了眾位大臣在南書房商議湖廣量地之事,四阿哥也在其中。 蘇偉抱著手爐躲在耳房里,時不時地看看窗外,電閃雷鳴間一股淡淡的不安縈繞在心。 毓慶宮 正殿內(nèi)廳里一片吟風弄月之聲。 太子歪在榻子上,只著了件單袍,手里執(zhí)著酒壺,看著宮中的樂女們旋轉(zhuǎn),時而大笑,時而拍手。 側(cè)福晉李佳氏在后院團團轉(zhuǎn),福晉石氏只知道跪在菩薩前念經(jīng)祈禱。 “來人啊,”李佳氏揚聲道。 門廊下的小公公立時小跑進屋內(nèi),“奴才在?!?/br> “吩咐下去,看緊門口,有任何人來都給我擋??!”李佳氏冷聲吩咐道。 “是,”公公領(lǐng)命而下。 “他們只是奴才,”石氏跪在蒲團上,聲音透著蒼涼,“宮中任何一位主子要進來,他們都擋不住?!?/br> 李佳氏瞥了石氏一眼,語言陰冷,“這里是毓慶宮,東宮所在,宮里除了太后和皇上,任何人都不值太子妃稱一句主子?!?/br> 石氏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李佳氏看著前院的方向,深深地嘆了口氣。 “阿瑪還在喝酒嗎?”毓慶宮二阿哥弘皙悄聲問著門旁的太監(jiān)。 太監(jiān)點了點頭,“招來的樂女們一直沒有出來,想是還在喝?!?/br> 弘皙垂下頭,抿了抿唇角,卻聽內(nèi)廳里“砰”地一聲,大阿哥弘?yún)奔膊蕉觥?/br> “大哥,你去哪兒?”弘皙拽住弘?yún)钡囊滦?,“額娘讓我們在這兒讀書的?!?/br> “有父如此,還讀什么書?”弘?yún)币话阉﹂_弘皙,冒著雨往前院正殿而去,門口的小太監(jiān)連忙撐著傘跟上。 太子正瞇著眼打拍子,屋內(nèi)的門被人一把推開。 “弘?yún)卑??”太子漲紅著臉,招了招手,“正好,來,陪阿瑪喝幾杯。” “阿瑪不能再喝了,”弘?yún)彼﹂_奴才們的阻攔,一把搶下太子手里的酒壺,“皇爺爺在南書房召議眾臣,連四皇叔都在,阿瑪怎么能不去呢?” 太子笑笑,拉著弘?yún)钡氖峙牧伺模皠e擔心,你皇爺爺想讓阿瑪去自然會派人來找的。沒派人來,自然就是不用阿瑪去。你看,外面下這么大的雨,你皇爺爺擔心阿瑪?shù)纳眢w,所以——” “阿瑪!”弘?yún)泵偷爻榛刈约旱氖?,“您是太子,是天子的兒子,您?yīng)該勤政愛民,受萬人擁戴,怎么能在這里自甘墮落,白日宣yin!” “大阿哥,”小初子驚聲向前,卻被太子揚手制止。 “繼續(xù)說,阿瑪聽著,你繼續(xù)說!”太子扶著床榻站起身,立時顯得十歲的弘?yún)卑×撕芏?,“你才十歲,就知道太子的尊貴了?怎么,你巴望著阿瑪?shù)巧暇盼逯?,自己好成為這毓慶宮的主子?” 弘?yún)钡蓤A了一雙眼睛,淚水涌進眼眶里,“兒子從小就以阿瑪為榮,在兒子眼里,除了皇爺爺,只有阿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英雄,是天下最高貴神圣的人??墒前斣谧鍪裁?,您心里有兒子嗎?有毓慶宮嗎?有天下嗎?您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那個違背倫常,無恥下賤的奴才!” “混賬!”一聲雷鳴掩蓋了毓慶宮正殿內(nèi)的一聲脆響。 弘?yún)蔽嬷槪@愕地看著太子,未等太子伸出手,轉(zhuǎn)身奪門而去。 南書房耳房 當差的崔公公給蘇偉倒了杯熱茶,溫言勸說道“您進屋里坐一會兒吧,圣上那兒有的商議呢,我讓小太監(jiān)在門口看著,四阿哥一出來立馬通知您?!?/br> 蘇偉接過茶碗,彎起嘴角,“我不累,站一會兒挺好,這么大的雨好像很久沒看過了?!?/br> 崔公公笑笑,話到嘴邊還未張口,就聽外面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兩人立馬撐起雨傘,打開門走了出去,就見幾位公公連滾帶爬地沖到南書房門口,在值守侍衛(wèi)的阻攔下普通跪在臺階上,聲嘶力竭地向屋里喊,“啟稟圣上,毓慶宮大阿哥跌在了御花園荷池旁,甍了!” 蘇偉一驚,直直地看著門內(nèi),屋內(nèi)一陣人影晃動,片刻后康熙爺在四阿哥的攙扶下走出了門口。 毓慶宮 太子磕磕絆絆地跑出大門,小初子緊追在后,給太子圍了一件杏黃色蟒袍。 側(cè)福晉李佳氏哭喊著跑出門,沒幾步就癱在了地上。太子妃石氏慌忙著人抬了軟轎來,一幫人已顧不得被雨淋濕,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御花園而去。 御花園荷池邊,跪了一地的奴才,到阿哥所當值的太醫(yī)正給弘?yún)鼻謇韨凇?/br> “弘?yún)?!”太子最先趕到,身上胡亂披著的袍子已經(jīng)濕透,身上泥跡斑斑。 “殿下,”太醫(yī)們噤若寒蟬,瑟縮著肩膀。 太子不管不顧地撲到孩子身邊,觸到血水的手不住顫抖,“弘?yún)保研?,阿瑪來了……?/br> “殿下,”為首的顧太醫(yī)壓著聲音開口道,“弘?yún)贝蟀⒏?,已?jīng)去了。” 皇上一行人趕往御花園,蘇偉一路舉著傘盡力擋在四阿哥頭頂。剛過萬春亭時,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嚎透過雷聲轟鳴響徹宮廷。康熙爺一個趔趄,被四阿哥扶住。 繞過萬春亭,跪了一地的人呈在眼前,康熙爺推開四阿哥的手,一步步走到太子身前。 太子抱著弘?yún)钡倪z體,坐在地上,半晌后才抬起頭與皇上四目相觸,“皇阿瑪,你可知,兒子的痛……” 第141章 不當皇上了好不好? 康熙四十年 紫禁城 大雨滂沱,天空陰沉的好似染了墨。電閃雷鳴間,御花園荷池旁,兩位天下最尊貴的男人一站一坐,相顧無言。雨水順著臉龐滑下,沒人知道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苦痛。 “保成,”康熙爺向前一步,語態(tài)滄桑,伸出的手至于半空,太子卻身子一偏,向后倒去。 “殿下!”小初子撲上前。 看到太子緊閉的雙目,康熙爺立時白了臉色,“來人!太醫(yī)!救朕的兒子!” 一幫人涌向太子,七手八腳間,雷聲轟鳴。太子被人抬起又放下,太醫(yī)們喂藥診脈的手纏在一起,周遭的奴才們亂哄哄地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都給我讓開!”四阿哥一聲叱喝,伴著一聲劃破長空的雷鳴。 太子被四阿哥抱到軟轎上,遮著雨披一路抬至最近的宮殿中。 毓慶宮大阿哥夭亡,太子悲戚過度,發(fā)起了高熱。蘇偉跟著四阿哥忙活到傍晚才回了府邸。 東小院 臥房內(nèi)熱氣蒸騰,四阿哥泡在木桶中熏得臉頰通紅,蘇偉站在一旁捧著籃子往水里扔各種驅(qū)寒祛濕的藥草。 “別加啦,”四阿哥撩了撩水面,“在宮里都喝過姜湯了,你這樣各種作料的亂加,讓爺覺得自己像鍋里煮的青蛙。” 蘇偉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放下幾乎空了的籃子,搬個小木凳坐在桶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四阿哥的背。 “怎么了?”四阿哥轉(zhuǎn)過身和蘇偉面對面,“嚇著了?” 蘇偉沒說話,趴在木桶邊,任四阿哥在他臉上摸來摸去,“是不是不舒服了?進來和爺一起泡泡吧,這一天竟搗鼓爺了,你不是也淋個透心涼嗎?” 蘇偉搖搖頭,有些無精打采地垂下肩膀,四阿哥伸手去捏他臉蛋,卻被用力握住。 “胤禛,”蘇偉抬起頭,“不當皇上了好不好?” 狂風暴雨了一天,午夜時竟晴朗起來,月輝灑在臺階上,映著未流凈的雨水,恍若仙林。 東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靜,床上的兩人卻各自睜著眼睛。蘇偉的話,四阿哥沒有回答,蘇偉也沒有再問。 其實,于蘇偉而言,那一句的答案他比誰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認??滴?,史家評說千古一帝,可御花園時,蘇偉看到的卻是天下最無力的父親。太子,大清朝唯一的儲君,那一聲哀泣,詮的卻是一世的悲劇。 坐擁天下,談何容易?而他的胤禛,是康雍乾盛世中最短命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