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勒爺北巡未歸，府里格外寧靜，因著天氣燥熱，后院的主子們基本不出門。

    入伏的傍晚，馬廉屋里擺上了幾道下酒菜，王欽應(yīng)約而來。

    “哎唷，王公公，您可來了，”馬廉起身相迎。

    王欽隨意地?cái)[擺手，“咱家來大管事這兒討口酒喝，本就不上臺面，大管事就別這般客氣了?！?/br>
    “哪的話，”馬廉請王欽上座，“您能看上小的這杯薄酒，是小的榮幸啊?！?/br>
    王欽笑笑，接過馬廉遞過來的酒杯啜了一口，“恩，好酒，上次嘗了一口就覺得特別，這么長的時間肚里的酒蟲是一直記掛著?！?/br>
    “難得對上您的口味，”馬廉彎著眉眼，坐在圓桌旁為王欽布菜，“都是家里自釀的米酒，算不上名貴，但用料是實(shí)打?qū)嵉摹＿@一壇剛剛出窖，家里人一送來，小的就想起您愛喝，這才冒昧地請您來嘗嘗鮮?！?/br>
    “勞馬管事惦記著，”王欽飲下一杯，吃了幾口涼拌肚絲，“這老格被撤職后，府里的事兒多勞馬管事了，咱家私下里也更愿意跟馬管事共事。以后同一個屋檐下當(dāng)差，咱們就當(dāng)兄弟處著，有什么事兒互相照顧些，日子也更舒坦些。”

    “王公公說的是，”馬廉給王欽倒了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小的敬王公公一杯，以后這府里的事兒還得王公公多多提點(diǎn)，若是王公公有什么吩咐，小的也定赴湯蹈火。”

    “好，馬管事實(shí)在，”王欽贊了一聲，端起酒杯與馬廉共飲。

    月上中天，暑熱退了些許，馬廉的房里兩人喝得正酣，王欽的臉由脖子紅到耳后，手里還端著酒杯沒有放下的意思。

    “我跟你說，”王欽壓著聲音，眼神飄忽，“在咱們府里當(dāng)差，不容易……別看那貝勒爺平時不聲不響，這一算計(jì)起來……”王欽皺起鼻梁，使勁晃了晃手指，“要人命啊……”

    “唉，”馬廉拄著酒壺，打了個酒嗝，“咱們當(dāng)奴才的，在哪兒都不容易……王公公是貝勒爺身邊的老人兒，總比我們這些包衣奴才強(qiáng)。我們這些人一犯事兒，就算沒死沒殘，被打回內(nèi)務(wù)府，一家人一輩子也都別想過上一天好日子了?！?/br>
    王欽胡亂地?cái)[了擺手，“我哪兒比你們強(qiáng)？你們好歹有個地方回，我呢？我跟你說，馬廉，”王欽抓過馬廉的胳膊，指著自己道，“我，王欽！在四阿哥身邊二十六年了，你看現(xiàn)在，天天被一幫小的騎在腦袋上！”

    王欽敲了敲自己的頭，苦喪著一張臉，“這府里累的、不討好的差事都是我在干，那得賞賜，得進(jìn)封的一概輪不上。就那個蘇培盛，”王欽重重地指了指窗外，“當(dāng)初就是個屁都不懂的小太監(jiān)！在承乾宮時，我讓他跪他就得跪，我讓他爬他不敢站！還有那個張起麟，張保，都算個什么東西！”

    王欽仰頭灌下一杯酒，臉色愈加難看。

    馬廉暗暗地抿了抿唇角，拍拍王欽的手，“王公公的事兒，小的也聽人說起過。這照理說，您可是在大行皇后身前當(dāng)過大太監(jiān)的，這論能力，論人緣比東小院那幫強(qiáng)了不知多少倍。只是可惜，貝勒爺被那幫小人蒙蔽，事事壓您一頭。”

    王欽嘆了口氣，“我也知道，可那又能怎樣？我如今年齡大了，爭不得、搶不得，除了聽天由命，還能有什么辦法？”

    馬廉眼色一閃，往王欽跟前湊了湊，“王公公有能力，有人脈，何苦在一根樹上吊死？貝勒爺不重用您，這府外可有不少主子巴望著您呢?！?/br>
    王欽凝眉看了馬廉一會兒，聲音壓到嗓子底兒，“馬管事的意思，咱家不是很明白……”

    塞北鞍子嶺行宮，溫憲公主去世，康熙爺一連幾天不思飲食，太后也病了一場。

    四阿哥全權(quán)安排溫憲公主的裝殮，最后向皇上請命，指派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左右翼大臣各一名，侍衛(wèi)十人，護(hù)送公主靈柩先行回京。

    七月末，圣上回鑾，四阿哥的隊(duì)伍里多了一名侍女，寶笙。

    鑾駕大軍行至京郊，文武百官前來接駕，佟國維站在人首，行禮問安后，徑直跪下向皇上請罪。

    康熙爺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溫憲的福分太淺，不怪你們。佟老失了兒媳，朕失了女兒，咱們是同悲同哀?！?/br>
    “多謝皇上寬恕，”佟國維老淚縱橫，一連幾個頭叩在地上。

    四阿哥在人后看著，一張臉冰冷地幾乎結(jié)了霜。

    四爺府

    貝勒爺回府帶了一名臉生的女子，當(dāng)晚還安排進(jìn)了東小院，府內(nèi)著實(shí)暗潮涌動了一番。

    東小院書房里，四阿哥負(fù)手站在窗前，蘇偉端著熱茶邁進(jìn)屋內(nèi)，“主子，奴才把寶笙暫時安置在耳房里住著了，明兒再送到李嬤嬤那去?！?/br>
    四阿哥沒應(yīng)聲，一雙劍眉狠狠地扭在一起。

    蘇偉小心地湊過去道，“主子，寶笙說的基本都是公主的猜測，未必就是真的。佟佳氏再不待見跟您的關(guān)系，也沒必要戕害公主啊?！?/br>
    四阿哥搖了搖頭，“未必就是佟佳氏干的，溫憲吃的藥，是那劉大夫給的。那劉大夫是佟府雇傭的大夫，其后的背景未必干凈，被人收買也很有可能?！?/br>
    蘇偉眨眨眼睛，“那會是誰？敢對公主和佟佳氏下手，勢力一定不小。”

    四阿哥嘆了口氣，“不管是誰，溫憲到底是我的親妹，她既是被害死的，我就不能坐視不理……”

    蘇偉點(diǎn)了點(diǎn)頭，抿抿唇角，“溫憲公主最在乎的就是額駙有沒有參與其中，如果當(dāng)真不是佟家干的，也算對公主的一點(diǎn)告慰吧。”

    佟府

    佟國維寒著臉坐在堂中，額駙舜安顏跪在屋內(nèi)，“祖父，孫兒當(dāng)真不知怎么回事，孫兒與公主一直相敬如賓，斷斷不敢起戕害公主之心。”

    隆科多坐在一旁，看向舜安顏的眼神帶著探究，“據(jù)太醫(yī)說，公主身體本來就虛弱至極，才會連驅(qū)熱的藥物都經(jīng)受不住。如此這般，你竟一點(diǎn)兒都沒有察覺？”

    “叔父，”舜安顏向隆科多行了一禮，“侄兒與公主一直嚴(yán)守君臣之別，未經(jīng)召見不敢隨意求見公主。最近的一段時間，一直是擱著屏風(fēng)問安，雖知道公主身體不適，但到底是何程度，都是聽丫鬟的一面之詞?！?/br>
    “哪個丫鬟？”佟國維揚(yáng)起眉梢。

    “公主的貼身侍婢，”舜安顏略頓了頓，“叫寶笙的。”

    “那個寶笙現(xiàn)在在哪兒？”隆科多沉聲問道。

    舜安顏一愣，“公主靈柩回京，侄兒并未看到那個丫鬟。”

    隔天

    四阿哥到了福晉院里，福晉給四阿哥請了安，問起了溫憲公主的事兒。

    四阿哥長嘆口氣，“溫憲身子不好，去的也遭罪，額娘得知必定很是傷心，你得空就進(jìn)宮去看看?！?/br>
    “是，”福晉福了福身，抬眼看了看四阿哥，又緩慢垂下“妾身聽奴才們說，昨晚爺帶回來一名女子，不知可是咱們院里要添新人了？”

    四阿哥掃了福晉一眼，“不是，那丫頭叫寶笙，是溫憲的貼身侍婢。爺帶她回來，是因溫憲臨終托付，今兒個就讓蘇培盛送去李嬤嬤那兒了?！?/br>
    “妾身魯莽，”福晉慌忙一俯身，“溫憲公主新喪，妾身不該想這些?！?/br>
    “罷了，”四阿哥端起茶碗，“是你這院里愛嚼舌頭的奴才太多了，以后多管束些，爺?shù)氖聝狠啿坏剿麄儊韰⒑?。?/br>
    福晉身子一僵，微微頷首道，“是，妾身知錯?！?/br>
    溫憲公主喪儀，皇上命諸皇子及文武諸臣為公主送葬，可謂隆重非常。

    喪儀過后，德妃大病，福晉與四阿哥盡在永和宮侍疾，到了八月中旬，德妃的身體才逐漸康復(fù)。

    四阿哥與福晉回府沒幾日，一個少見的人登了貝勒府的門。

    “奴才隆科多給四貝勒請安，”正路會客廳里，隆科多沖四阿哥行禮。

    蘇偉站在四阿哥身后，無聲地咧咧唇角。

    “舅舅不必多禮，快請起，”四阿哥靠在椅背上，語態(tài)安然。

    “多謝貝勒爺，”隆科多弓身站身，蘇偉識相地搬來把凳子。

    “舅舅怎地突然登門？”四阿哥笑了笑，“平日在朝堂下都很少見到?！?/br>
    隆科多彎了彎唇角，“勞貝勒爺還叫奴才一聲舅舅，佟佳氏對貝勒爺當(dāng)真是不夠盡心?！?/br>
    “舅舅說的哪的話，”四阿哥接過蘇偉奉上的熱茶，“先皇后的養(yǎng)育之恩，胤禛永遠(yuǎn)銘記在心。舅舅昔日里對胤禛的照顧，胤禛心里也有數(shù)。至于其他的，胤禛從未多想……”

    “貝勒爺仁義，”隆科多輕嘆了一聲，“實(shí)不相瞞，今日奴才登門，主要是替我那不爭氣的侄兒向德妃娘娘，貝勒爺請罪。佟佳氏沒能照顧好公主，即便皇上不追究，也難辭其咎。日前聽聞，德妃娘娘大病一場，近來才略有好轉(zhuǎn)，佟佳氏是更加羞愧難當(dāng)了?！?/br>
    四阿哥抿了抿嘴唇，嗓音微沉，“溫憲臨走時，我是唯一在場的，單薄的身子，久纏的病榻，好好一個女兒家沒了一點(diǎn)兒精氣神。太醫(yī)說，溫憲的身子是一早就被掏空了，才會連場中暑都熬不過去。如今回想這些，若說我對佟佳氏一點(diǎn)兒怨憤都沒有，當(dāng)真是大言不慚了?！?/br>
    隆科多一愣，慌忙起身下跪，“是佟佳氏的疏忽，一直執(zhí)著君臣之禮，對公主的病情知之不多，才導(dǎo)致公主久纏病榻。家父心懷愧疚，佟佳氏一族更是無顏面對圣上，如今也沒臉求貝勒爺寬宥。只想貝勒爺能給佟佳氏一次機(jī)會，為公主的離去尋個說法，即便是額駙的責(zé)任，佟佳氏也絕不偏袒?！?/br>
    “舅舅的意思胤禛不太明白，”四阿哥微蹙眉心，“皇阿瑪都沒有追究，又何來用我給機(jī)會呢？”

    隆科多沉吟片刻，俯身道，“家父執(zhí)意追究公主久病的前后因果，府內(nèi)疏忽瀆職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奴才聽說，公主的貼身侍婢寶笙如今在貝勒爺府中，想必她是最知道內(nèi)情的人。奴才斗膽請貝勒爺將寶笙發(fā)還，容奴才與家父查個清楚?！?/br>
    四阿哥彎了彎嘴角，輕笑一聲，“舅舅當(dāng)真是好心思，繞了這么一大圈，最后還是打著已故公主的旗號，來我府上要人?！?/br>
    “奴才不敢，”隆科多俯首。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語氣透著微寒，“寶笙是溫憲臨終時托付給我的，舅舅打消了要人的念頭吧?！?/br>
    隆科多一愣，四阿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若佟老當(dāng)真要查，就去查查你們府上的劉大夫吧，據(jù)寶笙說，公主此前一直在吃他的藥。”

    第151章 陷害

    康熙四十一年

    年羹堯的馬車行至四貝勒府門前時，正趕上張保送隆科多出門。

    “佟大人好走，”張保向隆科多一躬身，正好看到下了馬車的年羹堯，“喲，年大人您來啦?！?/br>
    “張公公，”年羹堯拾階而上，與隆科多擦肩而過，兩人都微微偏頭，年羹堯先行垂首示意。

    一個正值而立之年，官至二品鑾儀使兼正藍(lán)旗蒙古副都統(tǒng)的皇親國戚；一個二十出頭，滿腹風(fēng)華，初露矛頭，得皇上賞識的大員之子；兩人雖都在宮廷行走，此番確是頭一次面對面。

    年羹堯多少是知道些隆科多的，佟國維的三公子，孝懿先皇后的親弟，當(dāng)今佟佳氏貴妃的兄長，曾在皇上身邊任一等侍衛(wèi)，不久就被提為正二品鑾儀使，即便在佟佳氏滿門權(quán)貴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了。

    隆科多上了自家的馬車，臨行時，饒有深意地推開車窗，看了一眼隨張保進(jìn)了四爺府的年輕人，一雙濃眉漸漸蹙起，“年羹堯……”

    張保引著年羹堯進(jìn)內(nèi)院時，蘇偉正在為四阿哥順毛。不得不說因著佟國維的鬧騰，佟佳氏與四阿哥之間當(dāng)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隆科多對四阿哥較佟府其他人是多有照顧的，但如今為了自家的安穩(wěn)，還是下意識地看低了四爺?shù)拈T庭。不怪乎四阿哥生氣，蘇偉雖然也憋屈，但還是不愿四阿哥與隆科多鬧僵。

    “主子，”張保弓身進(jìn)門，“年羹堯，年大人來了?！?/br>
    四阿哥抓下蘇偉在他太陽xue上亂摁的手，自己捏了捏眉心，“讓他進(jìn)來吧?！?/br>
    “奴才給貝勒爺請安，”年羹堯半跪于屋子當(dāng)中，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四阿哥眉毛微挑，轉(zhuǎn)頭瞥了搖著尾巴的蘇公公一眼，“起來吧，剛回京就見你遞了帖子，爺也是這幾日才倒出空來。”

    年羹堯起身拱手道，“奴才知道貝勒爺近來事物繁忙，本不想登門打擾。但日前家父從湖廣送了請安的信件，還捎了幾桶鮮活的烏鱧來，奴才不敢耽誤，才冒昧遞了帖子。”

    四阿哥彎了彎嘴角，“年老在外任差不宜，你回去囑咐他，以后就不要在這些吃喝的小事上費(fèi)心了?！?/br>
    年羹堯聞言弓下身子道，“年家深受貝勒爺知遇之恩，無以為報(bào)，只能在這些小事上略表心意，還望貝勒爺不要嫌棄?！?/br>
    蘇偉在四阿哥身后無聲地撇撇嘴，撫了撫胳膊上起的一層雞皮疙瘩。

    年羹堯走后，蘇公公得意了，翹著小尾巴高興了一整天。事實(shí)證明，那天他的下馬威確實(shí)起了作用。無論年羹堯的實(shí)際心意是怎樣，他這一趟就是來表忠心的，這說明此時的年家還不敢脫離四阿哥的庇護(hù)。最起碼，年遐齡對四阿哥是絕對忠心的。

    佟府

    佟國維鐵青著臉，負(fù)手站在窗前。

    “大人，”門人姜明躊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如今劉大夫失蹤，連家人都遷走了。基本可以肯定，公主的死沒有那么簡單?；噬犀F(xiàn)在雖然不追究，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將這件事捅出來，尤其是劉大夫背后的人?！?/br>
    佟國維隆起眉心，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是有人怕咱們佟佳氏擋路啊，是我疏忽了……”

    姜明凝眉思索片刻，壓低聲音道，“大人以為是誰？雖然朝中與咱們府上有過節(jié)的人不少，但敢對公主下手，使出如此狠厲手段的人卻是不多了?！?/br>
    “還能有誰，”佟國維露出一絲冷笑，“如今朝廷內(nèi)外皆無大事，爭執(zhí)最激烈的就是儲位人選了。索額圖、納蘭明珠都是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人，這時候不爭一把，以后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大人的意思是？”姜明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