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皇阿瑪吩咐，”四阿哥低下頭。

    康熙爺接過顧問行遞來的安神茶，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淑惠太妃身故，太后本就甚感哀戚。今晨朕至太妃靈前祭酒，竟發(fā)現(xiàn)靈堂一應(yīng)陳設(shè)，擺供祭品皆十分粗率。這般應(yīng)付行徑，使朕如何對先皇，對太后交代！”

    四阿哥輕蹙眉頭，康熙爺繼續(xù)道，“你即刻去往靈堂，整理供品陳設(shè)，查明是哪些人督辦此事，逐一向朕回奏！”

    “是，兒臣領(lǐng)命，”四阿哥并未多言，領(lǐng)了差事直接退出了乾清宮。

    顧問行接過康熙爺飲完的安神茶，嘴角象征性地彎了彎，“查驗供品的事兒涉及多名朝中官員，工部尚書滿篤、署理內(nèi)務(wù)府總管馬大學(xué)士都在牽扯范圍內(nèi)。這一次，萬歲爺可是給了四王爺一個頗棘手的差事?！?/br>
    康熙爺輕哼一聲，向墊子上靠了靠，雙眼微微瞇起，“太平日子過久了，總有那腳不知該往哪兒放的。朕要不時時敲打敲打，這手就該伸到天上來了。老四的手段朕還信得過，換了那慣會拉攏人心的，朕也不把這差事交給他?！?/br>
    日精門外

    心焦氣燥的蘇大公公幾乎把腳下的地磚磨平了半塊兒，見四阿哥總算出了乾清宮門，連忙迎了上去。

    “鎮(zhèn)定點兒，都多大年紀了，還毛毛躁躁的，”四阿哥領(lǐng)著蘇偉往寶華殿去，看起來倒還算安閑自在。

    蘇大公公咬了咬牙，覷著旁邊沒人了，壓著嗓子道，“我多大年紀都這樣，你嫌棄我找年輕的去?。　?/br>
    四阿哥無奈一笑，伸手在蘇偉的后腰掐了一把，“放心吧，皇阿瑪召我是有差事給我，不是尋爺?shù)倪^錯?！?/br>
    “什么差事？”蘇偉還是放不下心，“我看魏珠那火急火燎的樣子，萬歲爺肯定動了大怒了，這時候吩咐下來的差事八成是什么燙手山芋！”

    四阿哥嘴角一揚，頗有些自豪的心理，他家蘇公公只要肯動腦筋，那份聰明勁兒放到朝堂上都是鳳毛麟角。

    蘇偉被四阿哥看得渾身發(fā)毛，伸手拽拽四阿哥的衣袖，筋著鼻子道，“到底是什么差事啊，你倒是說啊。”

    “好啦，是皇阿瑪讓我清查太妃靈堂的陳設(shè)供品，”四阿哥斂去了適才的神情，“估計是經(jīng)辦官員輕忽瀆職，靈堂布置得太過草率。淑惠太妃畢竟是太后的meimei，最近太后的身子又不大好?；拾斪屛依砬屐`堂的陳設(shè)，查明是哪些官員督辦的。這次的事兒，內(nèi)務(wù)府和工部、禮部估計都逃脫不開?！?/br>
    “我就知道，肯定是得罪人的事兒！”蘇偉皺起眉頭，筋起鼻子，尋思了一會兒突然瞪大眼睛道，“我記得馬齊大學(xué)士不是署理內(nèi)務(wù)府總管事嗎？那這回豈不把他也牽扯進去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四阿哥背過手，神情淡薄，“馬閣老大起大落了幾次，應(yīng)該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更何況，爺既然接了差事，就沒有偏頗誰的道理?！?/br>
    “你就是個木魚腦子，”蘇偉嘟嘟囔囔地跟在四阿哥身后，“這一通下來，那一個月八百兩的茶水費是全白花了！”

    雨花閣外

    八阿哥胤禩與九阿哥胤禟聚在一處，幾個祭奠后經(jīng)過的朝臣也圍攏了過來。

    “赫大人！”胤禩在一眾朝臣的恭維聲中叫住了穩(wěn)步走過的內(nèi)務(wù)府總管赫奕。

    “給兩位阿哥請安，”赫奕站住腳步，沖胤禩兩人拱了拱手。

    “赫大人客氣，”胤禩走出人群，嘴角微微彎起，“宮中大喪，內(nèi)務(wù)府想是格外忙碌的，赫大人辛苦了?！?/br>
    “不敢，不敢，”赫奕低下頭，“都是微臣份內(nèi)之事，實在談不上辛苦?！?/br>
    胤禩淺笑一聲，走到赫奕身前，“久聞赫大人師承王司農(nóng)，尤善山水宗法，畫風獨具一格。胤禩才疏學(xué)淺，書畫尤為薄弱，對赫大人這種工筆大家甚是歆羨。不知赫大人何時有空閑，可否至府上指點一二？”

    赫奕神色略頓，末了歉然一笑道，“貝勒爺過譽了，微臣只是附庸風雅，尚不得老師三分功力，哪敢稱為大家？貝勒爺身份尊貴，又天賦異稟，尋一名師教導(dǎo)，必可事半功倍。”

    “誒，赫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九阿哥胤禟走到兩人身邊，“我是最知道八哥的，他對書畫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京里京外的名家都拜訪遍了。碰上赫大人這種雅士，若是不能親自請教一番，恐怕會一直引以為憾?！?/br>
    “知我者，老九矣，”胤禩自嘲一笑，拍了拍胤禟的肩膀，“知道赫大人勤于政務(wù)，平時也不敢打擾。今日恰巧碰上了，才提上一嘴，還請赫大人不要見怪才好?！?/br>
    “貝勒爺說的是哪的話，拙才能入得兩位阿哥的眼是微臣的榮幸，”赫奕又拱手以袖掩面，眉頭微微皺起，此等情境下，他竟不好拒絕了，“若是貝勒爺有所需——”

    “赫大人，”貿(mào)貿(mào)然的聲音打斷了赫奕的話，八阿哥未及掩飾，臉色一沉地循聲望去。

    蘇偉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笑瞇瞇地沖幾人一俯身，“奴才給兩位阿哥，諸位大人請安了。赫大人，請跟奴才再往靈堂一趟，我們王爺有請。”

    八阿哥眉頭一皺，尚未開口，只聽九阿哥斥聲道，“好一個沒規(guī)矩的奴才！蘇培盛，你是沒把我和八哥放在眼里是不是？”

    “九阿哥這是哪的話？”蘇偉擺出一副驚詫的模樣，“奴才只是奉了主子的命來請赫大人，剛才也給兩位阿哥問安了。不知奴才還有哪里做得不周到，請九阿哥明示?！?/br>
    “哼，少給我裝腔作勢，本阿哥可不吃你這套，”胤禟臉色冰冷，“我們正在和幾位大人談話，沒有你一個奴才插嘴的份兒，識相地就給我滾遠點兒，否則，別怪爺不給四哥面子！”

    “胤禟，”八阿哥適時開口，剛才的不悅已一絲不顯，“不知四哥有何事要見赫大人？這里畢竟不是雍親王府，赫大人也是有公務(wù)在身的。”

    “貝勒爺說的是，”蘇偉低頭淺笑，暗暗翻了個白眼，“只是我家王爺是奉萬歲爺之命，理查靈堂供品陳設(shè)一事。不止赫大人，馬大學(xué)士和工部尚書、禮部尚書也都要前去。畢竟，乾清宮那兒，可是等不得人的。”

    在場的人臉色俱是一變，赫奕慌忙上前一步道，“有勞公公帶路了，赫奕這就跟隨公公去見王爺?！?/br>
    “赫大人請，”蘇偉側(cè)身讓赫奕先行，又轉(zhuǎn)頭沖兩位阿哥彎了彎腰，“奴才也有公務(wù)在身，就不打擾兩位阿哥了，先行告退?！?/br>
    “你——”胤禟臉色一變，剛想上前就被八阿哥一手按住。

    蘇偉閑閑地掃了掃袍擺，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揚長而去。

    “四哥有皇命在身，我們奈何不了他，”八阿哥嗓音微沉，嘴角卻微微上揚“既是要理查陳設(shè)供品，定是皇阿瑪有所不滿。聽那蘇培盛的話，此事也牽連不小，我們等著看戲就是。”

    九阿哥心有不甘地悶哼一聲，眉頭微微蹙起，“這個赫奕一向性子淡泊，不參與任何黨派爭斗，再加上那個脾氣古怪的馬齊，內(nèi)務(wù)府如今真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透。戶部眼下也被趙申喬盯得死緊，京里的油水是越來越少了。”

    “國庫漸空，由不得皇阿瑪不著急，”八阿哥瞇了瞇眼，帶著九阿哥往御花園走去。

    淑惠太妃的喪儀未完，四阿哥已經(jīng)將陳設(shè)供品一事理出了頭緒。禮部意外地未牽涉其中，倒是光祿寺與工部首當其沖。

    四阿哥是真的毫未偏頗，一樣寫了折子遞進乾清宮，請將工部尚書滿篤、侍郎馬進泰、內(nèi)閣學(xué)士兼管光祿寺卿事馬良一并交刑部治罪。內(nèi)務(wù)府總管赫奕，署理總管事馬齊因有失察之責，亦請交刑部議處。

    康熙爺果真將折子轉(zhuǎn)給了刑部，刑部亦不敢大意，審理了一日后題奏曰：

    內(nèi)閣學(xué)士兼管光祿寺卿事馬良，于淑惠妃靈前供設(shè)祭品，不敬慎辦理，應(yīng)革職，枷號兩月，鞭一百。工部尚書滿篤、侍郎馬進泰于該衙門備辦靈床等物，不加詳慎，殊屬不合，應(yīng)各降二級調(diào)用。其內(nèi)務(wù)府總管赫奕，署總管事馬齊，于陳設(shè)祭器祭品之時不逐一詳閱，亦屬不合，應(yīng)降一級，罰俸一年。

    萬歲爺從之，舉朝嘩然。只因幾件祭品，皇上就革了一位朝堂大員，降了工部尚書與侍郎的職，連內(nèi)務(wù)府總管和馬大學(xué)士都牽連其中。

    如此嚴苛，讓不少以權(quán)謀私的大臣背地里直冒冷汗。而不知從何時起，祭品一事由雍親王主審的言論在朝堂上悄悄傳開。

    這位做事本就不講情面的四王爺，如今更跟冷酷、殘暴二詞分不開了。

    五月初三，東小院

    四阿哥把看完的信丟進火盆里，蘇偉蹲在一旁吹了吹，順手扔里兩顆栗子。

    “天氣怪熱的，趕緊把火滅了，”四阿哥緊了緊眉頭，“想吃栗子，不會讓人去買？”

    “現(xiàn)在都過了賣栗子的季節(jié)了，”蘇偉把火盆挪的離四阿哥遠些，又往里扔了塊兒炭，“馬閣老的信里怎么說的？平白被降了一級，怎么都有些不甘心吧?！?/br>
    四阿哥起身坐到榻上，舒緩地閉了閉眼，“只是降了一級而已，馬閣老不會放在心上的。更何況他也明白，爺必須公事公辦，若認真論起來，內(nèi)務(wù)府確實有失職之責?！?/br>
    “切，”蘇偉扒了扒炭火，自己也覺得有些熱了，抬手松了松衣領(lǐng)，“這幾天你最好老實呆在家里，小心出門被人丟磚塊兒！我可不跟你去上朝了，我的腦袋很金貴的?！?/br>
    “你也知道自己的腦袋金貴，”四阿哥側(cè)躺在榻上，順著蘇偉松開的衣領(lǐng)往里看去，白生生的。

    這人愛喝奶茶，吃奶皮酥餅，養(yǎng)的一身嬌嫩皮rou。

    “大白天的在宮里都敢頂撞老八、老九，爺讓你老實地跟在我身邊，你就偏出去惹事！”

    “誰惹事了？”蘇大公公抻著脖子不干了，“你當要不是我，那幾個小太監(jiān)能那么快把幾位大人都帶來？讓他們聽了風聲，湊到一處商量兩句，你就什么都查不出來了?；仡^還不得像皮球一樣，被人踢過來踢過去的?！?/br>
    “是是是，都是你有理，”四阿哥一個翻身坐起來，撿個軟墊蓋在兩腿之間，伸手拍了拍軟榻，“過來，你那栗子都烤糊了，別看著了，過來跟爺坐一會兒?！?/br>
    蘇偉瞪著大眼睛，上上下下瞄了四阿哥一通，一只腳慢慢地轉(zhuǎn)到了房門的方向。

    “蘇培盛！”

    書房里傳來王爺?shù)呐?，蘇大公公一溜煙地竄出門外。

    提著食盒的小英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后毅然決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347章 爭鳴

    康熙四十八年

    五月初十，恩澤園

    因萬歲爺又遷到了暢春園居住，八阿哥也帶著福晉和嘉怡住到了京郊的園子里。

    當初，康熙爺在暢春園附近給各位成年皇子都賞了地方建園子。八阿哥的恩澤園與九阿哥的彩霞園正好相鄰。

    “妾身見過九爺，”嘉怡給迎面碰上的九阿哥行禮。

    “小嫂子客氣了，”九阿哥微微低頭，“我來找八哥喝酒，小嫂子閑來無事也可帶人去彩霞園逛逛?！?/br>
    “多謝九爺，”嘉怡垂手退到道路兩旁，讓九阿哥先行。

    “最近，九阿哥時常來咱們園子呢，”絮兒見九阿哥走遠了，扶著嘉怡小聲道，“還有一些臉生的大臣，昨晚上天都黑透了，后院還停了一輛馬車呢。”

    “這些事兒跟咱們都沒關(guān)系，”嘉怡臉色冰冷，“朝上的事兒越忙，他才越?jīng)]功夫把精力放在咱們身上。”

    “是，”絮兒低了低頭，扶著嘉怡沿著石子路慢慢走，“小主也不用太過擔心，蘇公公傳了信兒來，說是尾巴都料理干凈了，貝勒爺沒那么容易查出來的?！?/br>
    嘉怡不輕不重地吐了口氣，目光在路旁的小太監(jiān)身上飄過，“馮進朝跟過來沒？后頭你是怎么安排的？”

    “小主放心，”絮兒壓低了嗓音，“奴婢讓馮進朝進了茶房，這些日子貝勒爺喝的茶都是他親自送過去的。”

    “那就好，”嘉怡捏著帕子壓了壓唇角，“讓他平日里機靈點兒，想要壓得過榮平，也只有在這園子里才有機會了?！?/br>
    蓮池水榭旁

    八阿哥與九阿哥坐在亭子里，伺候的奴才都退的遠遠的。

    “這些日子皇阿瑪也不知是怎么了，”九阿哥舀了蓮池的水澆滅煮茶的火，“就因淑惠太妃的喪禮，先是讓圓明園那位對朝臣一頓連消帶打，后又因宗親送葬時有人騎馬，一連削了兩位輔國公的爵位，搞得宗親朝臣中都人心惶惶的，

    “皇阿瑪?shù)氖侄卧蹅兡睦淼那宄?，”八阿哥低頭輕輕刮著茶末，“左了敲打一下朝臣，對咱們也有好處。”

    “可是我聽說，”九阿哥壓了嗓子，往前湊了湊，“皇阿瑪最近時常不能安枕，連太醫(yī)開的安神藥都起不了作用。白日里批折子還常召太監(jiān)來讀，想是眼睛也花的厲害了?！?/br>
    八阿哥端著茶碗的手輕輕一頓，臉上倒是毫無變化，“皇阿瑪削了滿篤工部尚書的職位，咱們這邊還是送些花用去為好?！?/br>
    “這個我早已備下了，八哥就放心吧，”九阿哥談到銀子，語氣都揚了起來，“希福納手頭的銀子叫咱們挖出來不少了，不過比起南邊送來的，還是九牛一毛?！?/br>
    八阿哥微微蹙起眉頭，端到嘴邊的茶碗又放了下來，“南邊的銀子輕易還是不收為好，曹李兩家跟皇阿瑪?shù)年P(guān)系，咱們還是拿不準啊?！?/br>
    “八哥不用擔心，”九阿哥勾了勾唇角，“曹寅一死，曹家已是大不如前了。李煦那個人看得最遠，當初曹寅留下那二十三萬兩的虧空，水分可是相當?shù)拇?。想要保住曹李兩家的富貴，就不能再只依靠著皇阿瑪了。我早前派人南下，也是李煦主動上來打點的，八哥這兒只需點個頭就是?！?/br>
    八阿哥斂眉沉思了片刻，放輕嗓音道，“可曹李兩家在任上的虧空，遲早會是個問題。現(xiàn)在皇阿瑪還念及與曹寅、李煦的情分，可若有哪天被人連番上奏，徹底披露出來，皇阿瑪也未必會包庇到底啊?！?/br>
    “我明白八哥的意思，”九阿哥也放下茶碗，“只是如今的江南，幾乎都是曹李兩家的勢力，咱們?nèi)舨焕瓟n他們，八哥在江南下的功夫可就都白費了?！?/br>
    八阿哥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半晌后嘆得一聲道，“罷了，眼下在江南能威脅到曹李兩家的，只有兩江總督噶禮了吧。”

    “是，”九阿哥微微一笑，“當初噶禮與張伯行互參一案，二哥也牽涉在內(nèi)，皇阿瑪對噶禮已很是忌諱了?！?/br>
    “那就好辦了，”八阿哥起身，走到亭子的臺階旁，“這些浸yin官場多年的地方權(quán)臣，有哪個是干凈的呢？”

    十四爺府

    十四阿哥從外頭回來，把馬鞭往呂瑞身上一扔，開口詢問道，“雅代達爾布和七十鄂羅回來了沒？回來了，叫他們來見我?！?/br>
    “嗻，”呂瑞掛好馬鞭，三步并作兩步往外頭去了，這兩人都是十四爺府的屬人，也是頂替他參合進勒索希福納一事中的倒霉鬼。

    兩人進了書房向十四阿哥見了禮，并把一本賬冊交到了十四阿哥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