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jié)
張廷玉回首看了傅鼐一眼,神情莫測,“皇上剛剛就太監(jiān)擅權(quán)之事下旨,敬事房自然要有所表示,就連宮里的掌事太監(jiān)都有不少挨板子的?!?/br> “原來如此,”傅鼐微微低頭,“王爺近來也懲處了府里擅權(quán)的大太監(jiān)們,想是與萬歲爺同心同德之故?!?/br> “王爺一貫是最能體察圣意的,”張廷玉隨傅鼐緩步走到臺階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冒出一句道,“王爺近來都住在正院寢殿嗎?” 傅鼐一愣,話到嘴邊又立時停住,輕咳了一聲道,“近來朝上事忙,王爺多在銀安殿歇息?!?/br> 暗房外 三位敬事房的公公被請到院內(nèi)坐下,恩綽帶人進了暗房。片刻后,十幾個披頭散發(fā),渾身血污的太監(jiān)被挨個架出。 “劉副總管,咱們王府的大太監(jiān)基本都在這兒了,”納穆圖上前一步道,“您是要帶人回敬事房,還是——” “誒,”領(lǐng)頭的劉公公打斷納穆圖的話,從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小的們只是代顧總管來傳達萬歲爺?shù)挠枌?,如今既然王爺已先行領(lǐng)會圣意,我等也不用再多此一舉了。” 說完,這劉公公沖納穆圖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幾個受刑的太監(jiān)中間。 挨打的太監(jiān)們被人架著兩只胳膊,身上臉上俱都血rou模糊。捂著口鼻的劉公公挨個走過,似乎在仔細辨認什么。納穆圖與恩綽對視了一眼,靜靜等候在一旁。 劉公公繞著幾個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到了中間之人身前,“蘇,蘇公公?” 蘇偉微微動了動,似乎用了頗大氣力,才勉強抬起頭,“你是?劉保卿!” 蘇偉的聲音有點大了,站在一旁的恩綽輕咳了一聲。 劉保卿皺了皺眉,伸手撫了撫蘇偉的散發(fā),露出他沾滿血跡的臉,嗓音壓地低了又低道,“你怎么會——傷得重嗎?” “額……”戰(zhàn)無不勝的蘇公公突然有點想哭的沖動,“怎么是你來的啊?” 劉保卿有些疑惑地揚了揚眉,又仔細看了看蘇偉的臉,還未說話時,納穆圖突然上前道,“劉公公可要去給王爺請個安?王爺今兒正在府里?!?/br> “自是該給王爺請個安的,”劉保卿后退了一步,又看著蘇偉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帶人走出了院門。 受刑的太監(jiān)們又被帶回了暗房,蘇偉與張保幾個走進了最后一間囚牢。 干凈的鋪蓋上,蘇大公公氣哄哄地一趴,幾個侍衛(wèi)模樣的人趕緊端來熱水。 “蘇公公,那劉保卿不是你從英華殿里提拔出來的嗎?我?guī)煾冈趺茨茏屗麃砟??”張起麟趴到蘇偉身邊,跟他肩并肩,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這心里怎么這么不舒服呢,咱們是不是白遭罪啦?” “知道還說!”蘇偉猛地抬起腦袋,把滿臉雞血蹭的四處都是,“顧問行那個老不死的,他敢耍我,虧我一向敬重他!你等我出去的,我跟他沒完!” “這顧總管是真的深不可測啊,”靠在一旁的張保緩了口氣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跟萬歲爺說了多少,咱們心里都沒底兒。之前他找你談?wù)摶鹿僦溈赡苁谴卧囂?,今天這出兒說不準也是次試探。咱們以后,還是離他遠點兒為好?!?/br> “離遠點兒有什么用啊,我才不怕他呢,”蘇偉抬起頭恨恨地咬著枕頭,“伴君如伴虎,我這王爺身邊的太監(jiān)不好當,他那皇上身邊的太監(jiān)就好當了嗎?” 入夜 各院都下了鑰,暗房的偏門卻消無聲息地打開了。 恩綽舉著燭臺,將來人一路引進最里間的囚牢,“傅鼐已經(jīng)去請丁太醫(yī)了,蘇公公今兒生了氣,早早就睡下了?!?/br> “那顧問行果然是只老狐貍啊,怪不得皇阿瑪看重他,”昏暗的燭光下露出四阿哥略微蒼白的臉。 第360章 個位數(shù)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十一,夜 “王爺請,蘇公公就在里頭,兩位張公公都挪到隔壁睡了,屬下就在外面守著,”暗房內(nèi),恩綽替四阿哥推開最里間囚牢的木門,將燭臺固定好,自己俯身退了出去。四阿哥矮身走進,角落里睡著的人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 “收拾的倒還干凈,但到底潮濕悶熱了些,”四阿哥伸手在墻壁上摸了摸,眉心深深隆起,“好不容易等來了敬事房的人,這出戲也該收場了?!?/br> “我都被拍死在戲臺上了,還收什么收啊,”埋在枕頭里的人嗓音悶悶的,“反正老臉都丟光了,你就讓我呆在這兒吧?!?/br> 四阿哥嗤笑一聲,走到蘇偉身邊坐下。不大的鋪蓋上,硬擠進了另一個人。蘇大公公不滿地嘟囔了一聲,往旁邊蹭了蹭。 “顧問行和梁久功、魏珠可不一樣,”四阿哥舒展開修長的雙腿,神情也放松了下來,“那是個長期浸yin權(quán)力場的人,整個京城所有宗親的動向都掌控在他手里?;拾斂梢暂p易地讓魏珠頂替梁久功,卻不會輕易地讓任何人頂替顧問行。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宗親貴戚折在他手里,能身在其中而不為其擾,這個顧大總管的城府可不是一般人能估量的。” “你說誰是一般人?”蘇偉猛地抬起頭,鼻子危險地聳起,“你是說我比不上他?” 四阿哥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鼻梁,嘴角不自然地露出一絲絲淺笑。 蘇大公公立時不干了,被子一翻,整個人撲到了四阿哥身上,“我都被他當猴耍了,你還變著法地夸他!要不是他神經(jīng)兮兮地來找我,要不是他莫名其妙地撂下那句話,我哪用呆在這個鬼地方!還有今天,萬歲爺下的旨,他竟然只派了劉保卿和兩個小太監(jiān)來!我堂堂六品大太監(jiān),就這樣抹了一身雞血,屁股腫得跟饅頭一樣,滿臉眼淚加鼻涕的出去見人了!全讓人看到了!現(xiàn)在宮里也肯定都知道了!我的一世英名都沒了!我就不該聽你的,我就該等敬事房來,乖乖進宮挨板子——” “好啦,好啦,” 四阿哥從脖子上拽下蘇大公公勒上來的兩只鐵爪,一臉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道,“挨板子還不是一樣要腫屁股?能比這樣體面到哪兒去?你在府里,好歹能少遭些罪。再說人家顧總管派劉保卿來,說不得也是向你示好呢?!?/br> “你少糊弄我了,我又不傻,他就是故意的,”蘇偉晃了晃被四阿哥抓牢的兩只手,依然滿肚子牢sao,“上次他來找我,說什么這件事成不成,就看我在雍親王面前的分量了。我當時聽他的話音就覺得不對,他肯定是知道什么了,就是一時沒證據(jù)。要不然咱們府上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當是為了全你個面子,他也該親自來看看啊,回頭皇上問起,也能有個交代不是?結(jié)果人家沒來不說,還像模像樣地派來個老熟人,好像怕咱們被揭穿似的,讓你怨人家都沒處怨去。最可恨的是,他還順帶著看了我的笑話!” “看了就看了,這有什么好笑話的?”四阿哥把抓狂的某人固定在腿上,暗地里深吸了口氣, “就像你說的,他沒證據(jù)。既然沒證據(jù),那一切就只能是猜測。顧問行不是個沖動行事的人,手里沒有實打?qū)嵉幕I碼,沒有合適的時機,他是不會拿自己的安危冒險的。再說,爺跟你的這出戲明面上是演給皇阿瑪看的,只要皇阿瑪信了,顧問行他不信也得信?!?/br> 蘇偉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緩緩?fù)鲁鰞煽趷灇?,勉勉強強地認同了四阿哥的話,但想到這幾日遭的罪,仍然氣嘟嘟地道,“看在他當初把我調(diào)到英華殿的份上,這筆賬我先跟他記著!” “好好好,咱們蘇公公大人有大量,”四阿哥伸手拍了拍蘇偉的臉,神情卻驀地一緊,“怎么臉頰發(fā)燙了?你還是把自己鬧病了是不是?爺就說讓你晚上回去住,你偏不聽!” “我沒病,”蘇偉把臉一撇,從四阿哥腿上翻下來,往鋪蓋上一倒,“你抹一身雞血你也會熱的好不好?再說屁股上還涂了發(fā)腫的藥,現(xiàn)在還guntang的呢?” 四阿哥一聽他這么說,立刻伸手去摸,被蘇大公公一個原地打滾躲開了。 “你耍流氓啊,我今天剛被人欺負了。” 四阿哥把臉一沉,伸手去拉蘇偉道,“今兒就跟爺回去住,爺讓傅鼐把丁芪帶到東小院去。” “我不回去,”蘇偉甩開四阿哥的手,扒住自己的鋪蓋,“兄弟們都在這兒受苦呢,我怎么能一個人回去享福?張保他們可都是實打?qū)嵉匕ち税遄拥?。?/br> “你當他們是為了誰挨的板子?”四阿哥坐正身子,話頭卻又是一轉(zhuǎn),“不過要是沒有你,今天他們或許不止挨頓板子那么簡單了?!?/br> 蘇偉轉(zhuǎn)頭瞪了四阿哥一眼,回身把枕頭抱進懷里。 四阿哥嘆得一聲,彎下身握住某人的下巴,手指在唇角邊輕輕劃過,“爺已經(jīng)讓人留手了,要不然哪個奴才能在暗房里挨過這么多天?你要知道,這批太監(jiān),跟著爺?shù)臅r間都太久了,久到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事。他們?nèi)羰锹斆鞯?,心里就都該有個譜,要不是有人讓爺牽著念著,他們中有幾個能有本事把命留到今天的?” “切,”膽大包天的蘇公公,一巴掌揮開四阿哥的手,直接翻身坐起道,“是啊,誰不知道當初正三所的小阿哥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雍親王了?這要換個奴才伺候,連句話都不用說,隨便招招手,就有什么小丸子、小圓子的撲上來了。像我們這種老茄子、糙蘿卜的,滿臉皺紋,干活也不靈便,人家當然不稀罕了!” “什么小丸子、小圓子的?”四阿哥一臉懵相,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又被蘇大公公捧著雙手瞪了一眼,“哦,你說的不會是萬祥吧?” 蘇偉揚起下巴,二郎腿一翹,拉長著嗓音冷冷一哼。 四阿哥抿嘴一笑,搖了搖頭道,“怪不得人人都說蘇公公是咱們王府的二把手呢,這人都進了暗房了,外面的事兒照樣一點兒不落啊。爺是看著萬祥有點兒膽子,人也還機靈,留在身邊伺候挺合適的。再說,人家叫也是叫小祥子,誰跟你說叫小丸子的?” “我樂意叫啥就叫啥,”沒聽到想聽的,蘇大公公辮子都豎起了半根兒,“就叫小丸子!小丸子小丸子小丸子小丸子——” 暗房外 傅鼐推開角門,將手里的燈籠向后轉(zhuǎn)了轉(zhuǎn),“丁太醫(yī)小心腳下,咱們這就到了?!?/br> 丁芪往黑漆漆的門上看了一眼,勉強壓下心中的不安,跟隨傅鼐進了小院。 “丁太醫(yī)不用擔心,受傷的是蘇公公,”傅鼐回頭看了丁芪一眼,微微笑了笑道,“您也是咱們王府的老人兒了,瞎著進來啞著出去的道理,該是不用我提的?!?/br> “這我明白,統(tǒng)領(lǐng)大人放心,”丁芪扶了扶藥箱,低頭走了兩步,又抬起頭道,“蘇公公是受了什么傷?傷多久了?這幾日可有發(fā)熱?” 丁芪是正常問診,傅鼐也很坦白,直言答道,“是挨了板子,不重。今日有些發(fā)熱,許是用了起血藥的緣故?!?/br> 丁芪面露恍然,又連忙低下了頭,原來還有些不安的心瞬間平穩(wěn)了下來,“既是用了起血的藥,發(fā)熱也正常。只不過,這患處瘀腫,不利于外傷診治。恕我多嘴,統(tǒng)領(lǐng)大人知不知道蘇公公大體挨了多少板子?我也好著情制些活血散瘀的膏藥?!?/br> “這……”傅鼐少有地面露尷尬神色,躊躇了半天,沖丁芪伸出了八個手指。 “八十板!哦,不,十八板?”丁芪又配合地伸出個拳頭。 傅鼐瞄了那拳頭一眼,苦笑一聲道,“是八大板,主要,是為了讓藥盡快起效……” “哦,老夫明白,老夫明白,”丁芪扶了扶肩上的藥箱,又抹了抹頭上的汗珠,“這是入夏了,今兒晚上好像格外悶熱?!?/br> 入夜,暢春園 九經(jīng)三事殿內(nèi)十分安靜,籠在燈罩中的紅燭都被早早減去了燈芯兒。康熙爺坐在偏殿中練字,只有魏珠一人陪侍在側(cè)。 暢春園這幾日宵禁地特別早,外人都道怕影響萬歲爺休息。九經(jīng)三事殿外無聲無息地多了三撥巡邏隊伍,從這里經(jīng)過的太監(jiān)宮女都低著頭,快步走過,生怕惹來侍衛(wèi)的懷疑。 偏殿內(nèi)燃著醒神香,站在角落的魏珠留神地注意著康熙爺?shù)膭幼?,待一本奏章看完,連忙輕手輕腳地上前斟茶。因怕走路聲音太大,鞋底都包上了棉布,屋里靜的只有朱砂筆蘸在宣紙上的聲音。 “喀喇——” “誰!” 絕對寂靜的環(huán)境中,一點兒聲音都會被異常放大。魏珠聽見康熙爺?shù)暮葐?,臉都白了一半,疾步走出偏殿查看,卻是個不省事兒的小太監(jiān)在打掃正殿時,碰歪了香爐蓋。 “魏,魏公公——” “閉嘴!” 魏珠惡狠狠地瞪了小太監(jiān)一眼,小太監(jiān)哆嗦著癱在地上。門口的侍衛(wèi)聞聲而入,將地上的人一路拖出了九經(jīng)三事殿。 重新回到偏殿內(nèi),康熙爺正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魏珠再度輕了輕腳步,上前替康熙爺換了茶,又鋪開新的宣紙。 不知是不是因為夜里悶著雨,原本快要凝固的空氣突然微微一動,一片樹葉緩緩飄落,正正砸在了窗欞上。 “召,胤褆入暢春園,”康熙爺一手落在扶手上,輕輕敲了敲,“朕這幾日,總是惦記著他。” “嗻,”魏珠俯身領(lǐng)命,燭火的影子劃過他的臉,尚未露出的神情掩藏在了一片黑暗中。 翌日,雍親王府 “王爺起嘍,”一個說不上陌生還是熟悉的聲音自王府寢殿內(nèi)響起,門口排成行的太監(jiān)侍女們端著水盆、面巾、冠服魚貫而入。 四阿哥坐在床邊愣了半天,直到奴才們都站到了眼前,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伺候自己的。 “王爺,奴才伺候您穿靴,”萬祥弓著腰,把靴子套到四阿哥腳上,見四阿哥沒有不適的意思,又小心地站起身,像模像樣地唱道,“王爺凈面——” 四個小太監(jiān)排成一溜站到四阿哥跟前,萬祥將面巾放在銅盆里沾濕,又弓著身子遞到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洗了臉,又用布巾擦手,萬祥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奴才都是跟賈公公、李嬤嬤現(xiàn)學的,做的可能不如前人好,還請王爺不要怪罪。” 四阿哥擦手的動作頓了頓,嘴角驀地一彎,雖然并未開口,但萬祥突然覺得,王爺今天的心情或許還不錯。 “王爺更衣——” 蟒袍冠帶一件一件上了四阿哥的身,萬祥垂首走到衣架邊,捧起四阿哥慣常用的方帕,動作卻猛然一頓,“喲,這帕子——” “拿來,”四阿哥默然出聲,萬祥身上一緊,不敢再細看,忙把帕子遞到四阿哥手上。 四阿哥將帕子塞進袖子里,舉步邁出殿門,萬祥揮退了一幫小太監(jiān),慌忙跟上。 “王爺,”傅鼐正等在寢殿門外,見到萬祥,連個眼神都沒給,只對四阿哥拱手行禮。 萬祥有些訕訕地垂下頭,他不傻,他清楚地知道,王爺這幾個近身侍衛(wèi)都沒有把他放在眼里。 “爺今兒去書房用早膳,傅鼐伺候著就行了,小丸——”四阿哥話音一頓,有些無奈地暗暗咂了咂嘴,又裝模作樣地清了下嗓子道,“小祥子不用跟著了,還有,明兒起簡單伺候就行了,爺不喜歡那么麻煩?!?/br> “是,是奴才愚笨了,”萬祥慌忙俯身。 四阿哥隨意地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帶著傅鼐進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