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

    七月末

    太后病情漸重, 皇上這些日子也體力不支，常常腳背浮腫，精神困乏。

    邊關(guān)的形勢不容有失, 幾位阿哥都常住宮里, 四阿哥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一些邊關(guān)送來的折子，康熙爺只大略看看就交給了四阿哥。

    八阿哥尚且圈禁府中，雍親王在朝上的位置已漸漸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 若說儲位已定，倒也還是早了些。不少大臣看著常伴在康熙爺左右的十四阿哥, 又都有些含糊。

    永和宮

    清菊端著一碗血燕蓮藕輕手輕腳地進了德妃的寢殿，德妃午時小睡也剛醒, 由著宮女扶起來, 接過清菊遞來的燕窩。

    “這是內(nèi)務(wù)府新送上來的, 留給咱們宮里的都是最大盞的。去取東西的小太監(jiān)說啊, 宜妃娘娘宮里的都快把眼睛翻上天去了?！?/br>
    “不就幾盞燕窩, 讓下頭的不許四處張揚, ”德妃靠著軟枕，精心調(diào)養(yǎng)的身體仍然不見老態(tài)，“回頭你讓人多燉幾盅, 給胤禛、胤禵幾個送去。”

    “是, ”清菊微笑著應(yīng)了，搖著小扇坐到軟榻邊, “這些日子娘娘常在寧壽宮侍疾, 人也都清瘦了。要奴婢說, 還是盡早把四福晉、十四福晉都召進宮來吧，多少也能給娘娘幫把手?！?/br>
    “不急，宮里這么多人呢，伺候的過來，”德妃微微揚起頭，輕輕吐了口氣，“聽說禮部那邊已經(jīng)備下壽材了，估計也用不了多少時日了。”

    “娘娘這是心疼兒媳婦了？”清菊討巧地笑了笑，“要不是眼下時候不好，真該把小主子們也接進宮來，好好熱鬧熱鬧。如今這滿京城里，誰還有娘娘圓滿??？”

    清菊話中有話，德妃抬起頭，用手點了點她，清菊仍只是笑。

    “什么圓滿啊……”德妃轉(zhuǎn)頭看向窗外，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殆盡，“本宮現(xiàn)在才是真真地走在刀刃上，哪一步走差了，這刀說不準就要割到心頭了！”

    午時，慎行司

    無論蘇偉來過多少次，一進那扇漆黑的大門，他都不自覺地渾身發(fā)寒。

    焦進朝一路小跑地迎出來，見到蘇偉就一記大力金剛掌，把蘇偉拍了一個趔趄，“你小子可是不講義氣啊，都多久沒來看兄弟了。”

    “你這破地方，我皮癢了才想來呢，”蘇偉跟著焦進朝進門，腳還未落地，就聽到了一聲尖叫。

    “唉，我都習慣了，”焦進朝回頭沖蘇偉一笑，“這要哪天沒人在我耳邊嚎，我晚上估計都睡不著覺?！?/br>
    蘇偉咧咧嘴，進了焦進朝的小屋，焦進朝關(guān)了門，給他倒了碗涼茶，“你讓我查的事有眉目了，這還真虧我這暗牢里關(guān)了幾個老油子，宮里大事小情沒有他們不知道的?！?/br>
    “怎么說？”蘇偉端著茶碗慢慢抿著。

    “跟你猜測的差不多，”焦進朝坐到蘇偉對面，“七喜兒是被一個宮里的老太監(jiān)要進宮的，那太監(jiān)姓郭，年紀很大，以前伺候過孝誠仁先皇后呢。只不過，這郭老太監(jiān)在七喜兒進宮后沒多久就去世了。據(jù)那幾個老油子說，這事兒本來很隱秘的，郭老太監(jiān)都沒有跟七喜兒正面接觸過，直接就把人安排進了壽安宮，只有凈身廠的一位總管知道人是他要的。那幾個老油子也是在吃喝打諢時，無意聽那位總管說漏嘴的?！?/br>
    蘇偉皺起眉頭，他本想查出七喜兒背后到底是哪些人，可如今線索卻斷到一個老太監(jiān)這里了，“那老太監(jiān)還有相熟的人嗎？他死之前又是在哪兒當差的？”

    “在御花園，管著一幫粗使的奴才，”焦進朝似知道蘇偉要問什么，壓了壓嗓音湊近他道，“雖說這老太監(jiān)人是死了，不過，我也查出些眉目。他生前跟翊坤宮走得近，宜妃娘娘似乎剛?cè)雽m時得他幫襯過，對這郭老太監(jiān)一直很關(guān)照?！?/br>
    “宜妃娘娘？”蘇偉這下心里敞亮了，既然牽扯到了翊坤宮，那恐怕跟九阿哥就分不開了。

    在太子復(fù)出理政時，找了一個跟徳柱有五六分相像的人進宮，想要做什么，幾乎不用猜測了。只恐怕是，這計劃還未來得及進行，就被一系列的變故耽擱了，太子徹底被廢，七喜兒就成了棄子。

    “不過，不管這七喜兒是誰的人啊，”焦進朝想了想道，“就他那張臉，放到哪里都不是好事兒。這幾年要不是梁九功護著，說不定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來呢。也不知道眼下這梁九功打得什么主意，愣是把人送到你眼皮子底下去了?！?/br>
    “放心吧，知道些底細，我心里好歹能有點兒譜，”蘇偉靠到椅背上，揉了揉太陽xue，雖然他仍猜不出梁九功此舉的用意，但照著七喜兒這復(fù)雜的身份背景，總不至于只是個禮物或者試探。復(fù)雜的東西蘇偉不怕，他怕的恰恰是那最簡單的原因。

    傍晚，

    蘇偉陪著四阿哥睡在乾清宮偏殿，因在宮里，兩人也不敢太放肆。蘇偉就拽著厚厚的鋪蓋，睡在四阿哥床前的腳榻上，好在大夏天的，本來也不涼。

    四阿哥盯著床帳頂，一直閉不上眼睛。

    蘇偉聽著四阿哥不甚均勻的呼吸，從床下伸了只手上去，鉆進四阿哥的被窩，被四阿哥輕笑著一把抓住。

    “你別又挑著爺，爺興致來了，可不管這是不是在宮里。”

    蘇偉哼了一聲，想要抽回手，卻被四阿哥牢牢抓著。

    “白天忙了一天了，晚上就別瞎想了。不就邊關(guān)那點兒事嘛，又不是打不起，有什么好擔心的？”

    “爺不是在擔心邊關(guān)的事，”四阿哥摩挲著蘇偉的手，沿著那熟悉的紋路，摸過每一根手指，“爺是在擔心皇阿瑪，你今天沒看到，皇阿瑪幾乎連路都不能走了，身上浮腫的特別厲害。太醫(yī)診脈開藥，張嘴閉嘴卻仍是含含糊糊的，我見皇阿瑪?shù)臉幼?，似乎都沒什么興趣追問了?！?/br>
    “萬歲爺年過半百，又日理萬機，身體吃不消是肯定的，”蘇偉說著，難免想到了歷史上的雍正爺，心里也開始不舒服，“要我說，皇帝有什么好當?shù)?，挨那么多累，一不小心還背一身罵名。”

    四阿哥輕聲一笑，又使勁攥了攥蘇偉的手，“那要是人人都不當皇帝，天下還不亂成一鍋粥了？再勞累也總得有人擔著，天家得享天下人的富貴，自然也得為天下人負責?！?/br>
    蘇偉撇撇嘴，想了半天還是不服氣道，“反正，你以后不管怎樣都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你要是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活活累病了，我才不伺候你呢！”

    “還反了你了？”

    四阿哥半撐起身子探出床外，伸手去擰蘇偉的臉，被蘇偉擋開。兩人笑著玩鬧了一陣，外間夜深才各自睡去。

    翌日，朝中又出了件大事。

    乾清宮內(nèi)，四阿哥撿起康熙爺扔到地上的折子，滿臉擔心地看著好半天才平靜下來的萬歲爺。

    “發(fā)到內(nèi)閣處置，”康熙爺抬起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還有之前王掞送來的密奏，一并發(fā)回去！”

    “皇阿瑪息怒，兒臣這就去辦，”四阿哥拱手告退，臨出門時見康熙爺?shù)哪樕匣謴?fù)了些許紅潤，才稍稍放下了心。

    陳嘉猷等八名御史共同上折，公然請立儲君，康熙爺大怒，連同早先大學士王掞談及立儲的密奏一起發(fā)到了內(nèi)閣議處。

    朝中大臣也一時惶惑，不少人問及雍親王的意思，四阿哥干脆以身份不便為由，直接甩手走人。

    立儲一事實在太過敏感，尤其在八阿哥被圈禁，雍親王成了獨一份的時候。

    偏巧現(xiàn)在朝中宮里諸事繁雜，四阿哥連回府避避風頭都不能。蘇偉正滿屋子亂轉(zhuǎn)，替四阿哥擔心呢，外面小太監(jiān)到門外傳話說，有人想見他。

    蘇偉覺得奇怪，跟著小太監(jiān)出了日精門，沒想到倒是個臉熟的人。

    “小的給蘇公公請安，”來找她的也是個小太監(jiān)，蘇偉上次見他，他正四處替咸安宮的福晉求太醫(yī)。

    咸安宮？

    蘇偉不知為什么，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只是突兀地覺得，最近他和四阿哥跟咸安宮的牽扯似乎有些多了。

    “你來找咱家是有什么事嗎？”蘇偉叫起小太監(jiān)，仔細看了看他的臉。

    “是，是，”那小太監(jiān)縮了縮脖子，“奴才也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突然聽說王爺和蘇公公在宮里，這才大著膽子過來……”

    “是咸安宮出事了？”蘇偉蹙眉問道。

    “不，不是出事，”小太監(jiān)搓了搓手，“二福晉的身體最近恢復(fù)的不錯，只是需要補品滋養(yǎng)。但是，但是咸安宮里……”

    小太監(jiān)沒有把話說完，蘇偉就明白了，二阿哥被廢，久禁深宮，內(nèi)務(wù)府那些人自然不會怎么上心了。如今二福晉久病，單靠那點份例，咸安宮內(nèi)怕是早就左支右絀了。

    “你放心吧，咱家會跟王爺稟報的。”蘇偉開口道。

    小太監(jiān)眼睛一亮，一連氣兒地沖蘇偉鞠了好幾個躬，“多謝蘇公公，多謝蘇公公！”

    “罷了，罷了，”蘇偉轉(zhuǎn)身想走，臨要提步時，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俊?/br>
    第423章 老不正經(jīng)

    康熙四十九年

    八月初二, 八爺府

    九阿哥被小太監(jiān)帶進八阿哥臥房時，八阿哥正靠在軟榻上，看見他就笑著招了招手。

    九阿哥卻是一時心頭酸澀，低頭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緩步上前，“這幾日太后身體越發(fā)不好了，一直想來探望八哥，偏是離不了宮?！?/br>
    “我都聽人說了，”八阿哥吩咐小太監(jiān)去倒茶，神態(tài)很溫和, “眼下我這府上不同以往，宮里又事多, 你們本也不該過來的。”

    “八哥病了這么久, 我和胤誐都十分惦記，”胤禟坐到八阿哥對面，深深嘆了口氣, “尤其聽到皇阿瑪令四哥先行回京料理八哥的病時，胤誐差點就按耐不住了。可是我生怕再惹皇阿瑪生氣, 會更加遷怒八哥，這才硬壓下了他?！?/br>
    “你做得對, 胤誐總是太過魯莽, ”八阿哥輕輕點頭，嘴角微翹, “再說, 有皇阿瑪?shù)闹家庠谇? 四哥也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樣?！?/br>
    “看到八哥如今平安，我也總算放心了些……”

    九阿哥低下頭，神情有些沉重。

    八阿哥蹙了蹙眉，開口問道，“怎么了？可是在宮里，有人給你們氣受了？”

    九阿哥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

    八阿哥端起茶碗，輕嘆了一聲，“那就好，八哥就怕因為自己連累到你們。如今四哥在皇阿瑪跟前最得臉，朝上朝下肯定什么風言風語都有?！?/br>
    “八哥不用擔心，四哥也不過是一時得意，再說——”

    九阿哥踟躕了一下，抬眉看了一眼八阿哥的表情。

    八阿哥沖他笑了笑，“咱們兄弟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九阿哥抿住嘴，深吸了口氣道，“是胤禵，朝中不少人在往他身邊靠，尤其是曾經(jīng)與四哥結(jié)過怨的，很多都是——”

    “是咱們這一系的，”八阿哥接下了九阿哥的話，神情卻沒有多大變化。

    九阿哥仍是憂心忡忡，“就連阿爾松阿，納蘭揆敘一些人都在蠢蠢欲動，宗親里這一股力量，若是全被他們帶偏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八阿哥輕笑一聲，偏頭看向窗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我能頂了大哥的旗，今天自然有人能頂我的旗。胤禵，在我意料之中?！?/br>
    “可是——”

    胤禟還想說什么，卻被八阿哥抬手制止了。

    “八哥知道你的心思，但眼下是形勢不由人。胤禵，是個好選擇，我的路走不下去了，不如就借他的路！”

    胤禟一時怔愣，八阿哥悠然地靠向軟墊，“凡事沒到最后一刻，誰都不能下定論。當初，大哥輸了，二哥也沒有贏。如今，我輸了，四哥就能贏了嗎？”

    晌午十分，紫禁城

    日精門外人來人往，到了用午膳的時間，小太監(jiān)們提著食盒進進出出。

    偏殿里，四阿哥走進內(nèi)廳時，蘇偉已經(jīng)將飯食擺好，正踮著腳歪著頭往窗外看。

    “看什么呢？”四阿哥也是累極了，這一上午眼睛就沒從奏折上移開過。

    蘇偉轉(zhuǎn)回身，走到四阿哥身后，替他捏著肩膀，“我剛從御膳房回來，看到王掞大學士正跪在日精門外呢，現(xiàn)在外頭正熱，我真怕他一會兒厥過去。”

    “皇阿瑪那兒應(yīng)該得信了，不會讓他跪太久的，”四阿哥抻了抻腰背，拿起筷子，“他也是倒霉，要是沒有陳嘉猷他們公然上書請求立儲，他那封密奏估計也不會再被翻出來?；拾斶€是很欣賞王掞的才能學識的，現(xiàn)在也不過是用他殺雞儆猴罷了?！?/br>
    “那內(nèi)閣現(xiàn)在怎么說？”蘇偉還記得皇上把陳嘉猷等八名御史的奏章和王掞的密折一同發(fā)到了內(nèi)閣議處。

    “還能怎么說？從嚴從重……”

    四阿哥有些輕蔑地搖了搖頭，“現(xiàn)在的內(nèi)閣污糟的很，還有幾個人敢說句良心話的？王掞在朝上這么多年，積怨的人家也不少，他那些平日里的死對頭，這時候都巴不得趕盡殺絕呢?！?/br>
    蘇偉自是明白四阿哥對如今朝廷的現(xiàn)狀早有了種種不滿，但眼下也只能跟著嘆息一聲，轉(zhuǎn)而換了話題道，“咸安宮那邊到底要不要跟萬歲爺提一提?。吭蹅儾荒芸偹较滤蜄|西去吧？我看要實在不行，還是請貴妃出面。”

    “再等一等吧，現(xiàn)在宮里事多，”四阿哥沒怎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匆匆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邊關(guān)的奏章接連傳來，西藏的形勢怕是不好，我這幾天估計都騰不出空來。福晉回頭就要進宮，你多幫著往永和宮跑跑，這時候別讓那些翹了尾巴的奴才跟著壞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