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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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潛只知道,醒來之后,他還從未這樣劇烈地跟她吵過架。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喚醒了他大腦記憶中的某一部分。 有些東西就這么沖口而出,大腦甚至還沒有意識到。 但也僅僅就是這么一點點而已,其他的,仍然混沌一片。 … 六七歲的時候,小舒眉很喜歡跟父母到姓陸的人家去玩。 那家人住在很大很高的房子里,門前都有臺階,雕花大門被蔥蔥蘢蘢的植物掩去棱角,拉開時發(fā)出金屬和地面摩擦的咔噠聲。 她喜歡那個聲音。 當時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人家都還沒有天天吃水果的習慣,北方冬天的蔬菜都變得有些奢侈。 可是陸家的茶幾上永遠擺著水果,一年四季不重樣,端上餐桌的白菜里都用雞湯和海米勾了芡。 好好吃?。?/br> 更不用提她最喜歡的秋千,地毯,糖果和餅干。 糖果上的外國字她全都看不懂。陸伯伯說那些有的是英文,有的是日文,她不懂沒關(guān)系,以后長大學了外語就能看懂了。 走的時候,她口袋里都會被零食裝滿。有時太滿了在車上就掉出來兩顆糖,她還要心疼好久。 貪心如她,后來每次去陸家做客都要換上口袋最多的衣服和褲子。 陸家的小哥哥比她大幾歲,明眸皓齒,長得比女孩子還好看,可惜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不正眼瞧人。 她覺得一定是因為她裝走了太多他家的糖果和餅干,害他沒得吃了,他才不歡迎他們一家。 陸伯母常常出差在外,回來總帶著洋氣的禮物,給她的有時是一條小裙子,有時是一盒巧克力,盒子上印著米老鼠和小飛象。 她曾經(jīng)特別羨慕陸家的小哥哥,房間里說不定堆著一百盒巧克力,還有數(shù)不清的衣服、鞋子和玩具。 后來再長大一些,爸爸漸漸不怎么回家了,陸家伯母還是忙得不著家,她去陸家的機會也少了。 偶爾會聽說陸家小哥哥又考了第一名,畫畫又拿了獎。 她也想過要學畫畫,那些顏料、畫板、削得長長短短的鉛筆,看起來就很酷。 她跟mama說了,mama就悄悄擦眼淚。 文化宮的老師說學畫可能要很多錢,他們家拿不出來。 家里吃rou的日子明顯少了,她很久沒穿過新衣服了,爸爸只在她要交學費的時候才回家,回來就跟mama吵架。 稍微抱一抱她,叮囑她好好念書,就頭也不回地又走掉。 mama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她去陸家跟陸潛小哥哥學畫畫,陸伯伯也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簡直把她也當做自家的孩子般看待。 “小潛沒有兄弟姐妹,太孤單了,你們一起做個伴兒?!?/br> “我不要伴兒?!毙「绺缫豢诰芙^。 教畫的老師來了,他不讓舒眉進房間一起上課,好心的老師把她拉進去,他用的鉛筆和畫板又不肯分享給她。 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她本來就是為了他家的糖果點心來的,只要零食管夠,她就在旁邊干瞪眼也沒關(guān)系。 但陸伯伯不會讓她干瞪眼,做主買了新的畫板和顏料給她。她立馬畫了個特別丑的鬼臉,在腦門上寫陸潛兩個字,在畫畫課上立起來給小哥哥看,把他氣得夠嗆。 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在藝術(shù)上并沒有什么天分,在紙上亂涂亂畫的沖動總是勝過按照老師的要求素描、調(diào)色和寫生,大多數(shù)時候看陸潛畫畫的時間比她自己畫的時間還要長。 家里暖氣費也交不起了。為了寫字的時候不挨凍,她開始在陸潛的房間里做作業(yè),不會的題目就問他。 問一次,幫他洗一次畫筆。 后來他的畫筆都是她洗的,有一回洗的太認真,把他表面干涸的調(diào)色盤也給洗了,殊不知他是故意留著,還要挑開來用的。 他那幅畫還沒畫完呢,調(diào)好的色就那么沒了。 他氣得滿屋子追著她跑,女孩子嘰哩哇啦的亂叫幾乎要把屋頂都給掀了,總感覺被逮住肯定就要挨揍。 腳底絆到東西,兩人一起摔跤,將他待完成的畫作推倒在地,順帶打碎了他mama從國外帶回來的精美筆架。 她愣了幾秒鐘,嚇得放聲大哭。 mama早就跟她說過,陸家的東西都很貴,弄壞了傾家蕩產(chǎn)都賠不起。 她要傾家蕩產(chǎn)了,攢下的糖果又要全部還給陸潛了。 “喂,你別哭了……是摔到哪里了嗎?很疼嗎?”陸潛扶她起來,揉了揉她膝蓋,“我看看磕破皮了沒有?!?/br> 少年的手溫涼,干凈,發(fā)現(xiàn)她只是膝頭碰青了一塊,松了口氣似的,還去冰箱拿了雪糕來給她。 兩人坐在窗下一起舔著雪糕,她問他:“打碎的筆架怎么辦???” “沒關(guān)系,我媽根本不記得買了些什么東西回來,少了她也不知道,她那么久才回來一次?!?/br> “那畫呢,畫也弄臟了?!?/br> “再畫就行了,反正那幅我也畫得煩了。” 而且左畫右畫也不滿意,不如干脆重來。 舒眉把那幅畫拖到面前來:“那這個給我用用,你不介意吧?” 她早就想在他的大作上亂涂啦! 她擠了顏料出來,調(diào)了滿滿一盤,旁邊又伸過來一支畫筆,陸潛的眼睛依然長在頭頂:“哼,我也早就想亂畫一氣了?!?/br> 嘻嘻哈哈,亂涂亂畫,他們差一點以為那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mama來接她,會跟陸伯伯說幾句話,有時候還帶著抄來的方子,說是對他的病好。 “……沒關(guān)系的,醫(yī)生說只要不復發(fā)就算治愈,我最近胃口也好了些?!?/br> “那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一點???” 于是她們帶著熬得綿軟香滑的粥過來,mama甚至會手把手教陸潛:“好孩子,你爸爸的胃切掉了一部分,吃的東西要容易消化些。你自己學著做吃的,家政阿姨不在的時候,你就可以照顧他。” 他們家做生意五湖四海到處跑,家里其實很難找到合用的家政,一直跟隨的只有那時還在給陸凱風開車的老姚。 陸潛學什么都很快,熬粥、煎蛋、炒點簡單的家常菜都已經(jīng)難不倒他。 他還燒過菜給他mama吃,沒想到招來一頓罵。 君子遠庖廚,出這么多錢讓你上最好的學校,將來整個公司都要交給你的,每天浪費時間畫畫就算了,好的不學,還學起燒飯做菜來了? 陸家伯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不久,聽說陸潛要轉(zhuǎn)學到上海,全家人的重心今后都要轉(zhuǎn)移到那邊去了。 舒眉跟著mama來送送他們。 陸伯伯照例抓一把糖給她,讓陸潛帶她出去玩,那天沒有畫畫課。 她把糖分一顆給陸潛,兩人沉默地沿著院子里的花壇邊邊走了一圈又一圈,消磨掉嘴里含著的最后一點甜。 天空開始落雨,他帶著她跑回來,卻在窗戶下不期然撞見擁吻在一起的男女。 男的是陸凱風,女的是她mama徐慶珠。 這個吻激烈而短暫,事后舒眉偶爾想起,總是疑心是否自己眼花看錯了。 可見證的人又不止她一個。 是她mama推開了陸潛的爸爸,帶著哭腔說:“我們不能這樣!” 又悔,又痛。 舒眉想要跳起來大喊mama的時候,被陸潛捂住了嘴。 他的手是冰涼的,身體微微發(fā)抖,按著她的腦袋,跟他一起藏在窗戶下面。 父母們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一直絮絮說著自己的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林家的酒廠和牧場她們孤兒寡母撐不下去了,希望能賣個好一點的價錢出手。 陸凱風答應(yīng)買下來,而且價格相當優(yōu)厚。 自從確診胃癌之后,他就沒怎么管過生意上的事,全都由妻子曲芝華做主,這個決策雖然例外,但夫婦倆也達成了一致。 很快,陸家舉家遷往上海。 五年后,陸凱風癌癥復發(fā)病逝。 舒眉再也沒見過他。她相信母親也一樣,因為從那之后,mama都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陸家人也再沒回來過。 不再有人跟她給糖,她也差不多完全忘記了那種可以消磨一整天的甜味。 記住的只有那個少年冰涼的手和簌簌發(fā)抖時落下的淚。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哭。 但大概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她也下了決心,要把自己家的酒廠給奪回來。 … 徐慶珠敲門進入房間,林舒眉正望著窗外出神,不知已經(jīng)這樣坐了多久。 她把手里端的冰糖燉雪梨放在桌上,輕聲道:“我看你中午飯都沒怎么好好吃,心不在焉的,問了陸潛,才知道早上又跟你爸鬧不愉快了。我看你最近肝火旺得很,快,把這碗湯喝了,去去火?!?/br> 舒眉低頭看了看那只白瓷湯碗,微黃透亮的湯汁上飄著幾粒枸杞,滿是冰糖的香氣。 平時她挺愛吃甜食的,今天是真沒什么胃口。 勺子略微舀了兩勺就放下,問道:“媽,你當年,為什么會跟爸爸結(jié)婚?” 徐慶珠怔了怔:“怎么了,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沒聽你說過,所以想知道?!?/br> 懂事以后,會問這種問題的時候,林超群早就已經(jīng)不回家了。父親這個字眼成為母女之間盡可能不提的一個禁忌。 禁忌現(xiàn)在不再是禁忌,卻成為她心里的結(jié)。 第26章 梅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