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玥道；“出發(fā)！”

    幾十人的隊伍便向外面走去。

    王久混在隊伍里，小聲問邊上的人：“咱們今天是要去哪兒??？”

    被他問的人道：“去校場訓(xùn)練啊。昨晚通知過的，你忘啦？”

    王久這才想起來，連連點頭：“哦哦，對。是說今天開始教我們習(xí)武來著，我想起來了。真奇怪，廂兵學(xué)武干什么？”

    那人揶揄地問道：“兄弟，你們幾個人剛才真的在院子后面看鳥??？”

    王久頓時緊張起來。他干巴巴道：“對、對啊。就……看鳥啊。”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了什么，但沒再問下去了。

    王久頓時捏了把冷汗?？带B當(dāng)然是借口。剛才那五六個人跟他一樣，都是從劍州來的流民。前段時日由于劍州形勢大亂，他們趁著兩州邊境的守衛(wèi)不備，偷偷溜進(jìn)閬州，想在閬州偷盜謀生，結(jié)果還是不幸被閬州的官兵給抓住了。在被關(guān)押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們被閬州府安排充軍，變成了衛(wèi)玥的手下。

    當(dāng)初衛(wèi)玥完成了朱瑙交給他的任務(wù)，順利拿下了劍州府，朱瑙亦實踐了自己的承諾，讓衛(wèi)玥在留在閬州學(xué)習(xí)做事和領(lǐng)一筆豐厚的賞金離開中做選擇。衛(wèi)玥選擇了前者。之后朱瑙便幫衛(wèi)玥在閬州安頓下來，原先衛(wèi)玥的手下仍然歸他管，并且朱瑙還又給他添置了些新的人手——也就是王久這些被抓住的流民。總共湊了幾十個人，全由衛(wèi)玥管理。若衛(wèi)玥能把這些人帶好了，以后會有更多機(jī)會給他。

    然而這并不是什么美差事。像王久這樣的流民可不好帶。當(dāng)初衛(wèi)玥之所以能拉起他自己的流民隊伍，是因為他能帶著那些人找到生計活下去?？涩F(xiàn)在他們當(dāng)了兵，糧食都由閬州府提供，也就沒有了死局之中求活路的情景。這些新來的流民力氣沒多大，壞心眼卻不少。像王久他們這幾個人剛才聚在一起，就是在商量逃跑的事兒。

    雖說當(dāng)兵之后不再愁餓肚子，但多年以來，當(dāng)兵是極受人歧視的。只有賤籍和犯了罪的人才會被送去參軍。因此對于大多人而言，只要還有別的路可走，就絕對不愿意當(dāng)兵。所以這些流民就湊到一起，商量找機(jī)會從軍營里逃出去，在閬州狠狠搶上一筆，從此回劍州也好，去其他州也好，都逍遙自在了。

    在前往校場的路上，眾人路過了一片村莊。

    那村莊里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臘rou，有的是幾根灌好的香腸，有的是一整條大豬腿，立刻就把新兵們看得眼都直了。

    王久狠狠咽了口唾沫，心道：這閬州人也太富了吧？！家家都能吃上rou？！他都不記得自己上一回吃rou是什么時候了……等他們逃走以后，就來這村子里搶一波得了，到時候一定記得搶條大豬腿走！

    在眾人戀戀不舍的目光和一片吞咽聲中，村莊漸漸遠(yuǎn)去，校場也終于到了。

    校場上，閬州的廂兵們已經(jīng)在訓(xùn)練了。他們手持長槍，正在練習(xí)槍法。

    “嘿！哈！嘿！”廂兵們的動作整齊劃一，隨著動作，口中發(fā)出喊聲，氣勢如虹。忽然，廂兵們齊刷刷地跳起，上百柄長槍一同砸地，激起滿天塵土，連土地也隨之顫動。

    新來的兵全都被嚇了一跳，個別心懷鬼胎的家伙更是被嚇得差點轉(zhuǎn)身就跑。

    “這這這，這是閬州的廂兵？！這居然是廂兵？！”

    要知道廂兵只是一群雜役兵，在劍州，廂兵的工作就是修橋鋪路之類的苦活兒。別說有這么好的武功了，怕是連兵器都沒幾個人摸過。而且當(dāng)兵的之所以普遍受人歧視，也跟他們的面貌有關(guān)系。

    在劍州，廂兵要么是猥瑣佝僂的，要么是兇狠殘暴的。因為很多人都是犯了罪被充軍的，他們本身也許就是殺過人的惡徒。而廂兵的日子又很苦，吃不飽穿不暖，干活還要挨打，所以他們也充滿戾氣。往往廂兵被拉到哪里做事，哪里盜竊殺人的案件就會迅速增多。這樣一來，老百姓怎么可能對當(dāng)兵的不歧視呢？

    但閬州的這些廂兵，卻打破了這些新兵固有的認(rèn)知。

    “威、威風(fēng)啊……”王久聽到站在他后排的陸八忍不住感嘆了一句。陸八也是跟他一起商量要逃跑的流民之一，就在剛才他們出發(fā)之前，陸八明明還在那感慨寧愿死都不想當(dāng)兵呢！

    他們畢竟不是來看其他人cao練的，而是自己來訓(xùn)練的。于是被拉到訓(xùn)練場上后，他們每人被發(fā)了一根沒裝槍頭的長棍，就有專門的武官開始教他們訓(xùn)練了。

    看旁邊的廂兵舞槍舞得赫赫生風(fēng)，可他們自己拿到兵器，卻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兵器在別人手里是兵器，在他們手里就成了攪屎棍，一個個舞得歪七扭八的，還動不動不小心捅到別人的屁股，砸到自己的腳，簡直丑態(tài)百出。

    練了一會兒，校場上又來了一撥人。眾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群少年，小的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大的看起來也就十六七。

    “怎么來了一群小孩？他們也是來訓(xùn)練的？”

    “不會吧，這么小年紀(jì)提得動槍桿子么？連我提著都費力呢?！?/br>
    然而少年們真的都去兵器架上取了武器，擺出準(zhǔn)備cao練的姿態(tài)。

    新兵們看到這一幕，下意識練得更賣力了。大家腦海中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就算他們比不過廂兵，至少也在小孩子面前掙個臉面吧……

    然而不遠(yuǎn)處的少年們看到七歪八倒的新兵，都露出了嫌棄的表情。驚蟄一聲令下，少年們立刻開始練習(xí)刀法。他們手中兵刃整齊劃一，喊聲洪亮，矯捷如龍！

    新兵們往那兒一瞅，瞬間就崩潰了：這閬州的廂兵不尋常，閬州的孩子們更不尋常啊！這么小年紀(jì)的孩子就比他們厲害個百八十倍的，這閬州到底是個什么神奇的地方??？！

    ……

    cao練了一會兒，新兵們都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一個個喘氣如牛，揮汗如雨。教官見狀，也只能讓眾人停下先休息一陣。

    不遠(yuǎn)處的廂兵和少年們?nèi)耘f練得如火如荼，絲毫沒有要停下歇息的意思。新兵們?nèi)滩蛔【妥h論開了。

    “那些小孩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都是閬州的富家子弟，聚集到一塊兒學(xué)功夫??？”

    “很有可能！富家子弟又不用干活兒，就學(xué)點功夫強身健體。你看他們小小年紀(jì)，一個個長得那么健壯，肯定是從小精細(xì)養(yǎng)大的?！?/br>
    “真羨慕。我們怎么就沒這么命呢？”

    衛(wèi)玥聽到幾人的議論，呵呵笑了笑，道：“我以前也這么以為過。不過他們真不是?！?/br>
    眾人奇道：“他們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富家子弟？”

    “不可能吧？普通人家的男孩不在家里幫著干農(nóng)活，有空跑出來學(xué)功夫？”

    衛(wèi)玥并沒有回答，只道：“一會兒你們自己問問就知道了。”

    這些新兵原是不好意思跟那些英武神氣的少年搭話的。但被衛(wèi)玥這么一說，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有幾名少年離隊從他們身邊路過，打算去拿別的訓(xùn)練器械，就被他們給叫住了。

    “哎，小兄弟，等一等?！?/br>
    少年停下腳步：“什么？”

    新兵問道：“小兄弟，你們是什么出身？”

    少年奇道：“什么出身？什么意思？”

    新兵問道：“你們是富家子弟嗎？”

    “富家子弟？”幾個少年面面相覷，露出好笑的表情。

    新兵又問：“那你們爹娘都是干什么的？怎么會把你們送到這兒來？”

    提到爹娘，少年們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了，神色變得有些傷感。終于有一名少年回答道：“我們大都是孤兒。前些年閬州最亂的時候，到處都是山賊。我們的爹媽有的被山賊殺了，有的餓死了，有的可能也跑去當(dāng)山賊了，再也沒見過。我們都是被朱州牧收養(yǎng)的，朱州牧教我們讀書練功呢。”

    新兵們頓時全愣了。他們都是初到閬州，瞧見閬州民生安泰、百姓富裕的樣子，差點都忘了幾年前的閬州也曾經(jīng)歷過山賊之禍，也曾窮困不堪。是因為朱瑙當(dāng)上了閬州牧，才逐漸把閬州治理成現(xiàn)在的模樣。

    剛才，新兵們還對這些少年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有些敵視?？涩F(xiàn)在這些情緒都沒有了。少年們也曾是和他們一樣的苦命人，甚至比他們更苦命。只是朱瑙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那閬州牧朱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

    在校場練了一天，新兵們都被練得快散架了，衛(wèi)玥終于帶著他們回去休息。

    回城的時候，站在王久身后的陸八湊上來跟王久說悄悄話：“哎，剛才休息的時候我跟一個廂兵聊了一會兒。原來這閬州的廂兵也跟我們差不多，很多都是以前當(dāng)過山賊的，或者是沒了土地的流民，閬州太平以后他們就被編成廂兵了?！?/br>
    王久道：“我看他們這么威風(fēng)，還以為他們是閬州牧從哪兒募來的兵。原來也是戴罪充軍的啊？”

    陸八道：“我也這么說，但跟我聊天的那人說不是這么回事，他說閬州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王久奇道：“哪里不一樣？”

    陸八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的前方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他們來時經(jīng)過過的掛滿臘腸豬腿的那個村莊。早上他們來的時候，村莊里的人都出去干農(nóng)活了，所以莊里沒什么人?，F(xiàn)在回程的時候，農(nóng)戶們都回來了，熱熱鬧鬧的，到處都是人在走動。

    陸八和王久很有默契，下意識就把頭低下去了，恨不能把頭埋進(jìn)胸口，不要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臉。不僅是他們，隊伍里好些人都有同樣的反應(yīng)——在他們心目中，當(dāng)兵的就是下賤的，是人生已沒有了希望的結(jié)局。也因此，他們謀劃逃出去以后狠狠搶一筆，既有反抗命運的念想，也有自暴自棄的原因。

    “哎，有兵來了！”

    他們聽見有百姓這么喊，頓時更緊張了。在劍州，老百姓看到廂兵，膽小一點的就趕緊敬而遠(yuǎn)之，怕惹麻煩上身。脾氣暴一點的則會沖他們翻幾個白眼，吐幾口唾沫，甚至還有追著罵的。

    然而前方的人既沒有逃開的動靜，也沒有朝他們?nèi)訓(xùn)|西的跡象。王久膽大一點，悄悄抬頭往邊上看了一眼，只見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站在路邊，正和善地沖他笑：“小兄弟，辛苦了?！?/br>
    王久愣住。

    他慢慢扭過頭，還有更多村民站在路邊圍觀他們，有男子，有女人，甚至有小孩。沒有人看他們的眼神是厭惡的、鄙夷的，反而全都是和善的，歡喜的。還有天真無邪的小孩追在隊伍邊上，想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燒餅塞給他們吃。

    王久再度地震驚了！這閬州到底是怎么回事？！閬州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止是他，隊伍里的其他人也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低著頭的人們接二連三地抬起頭來。新兵們臉上露出了茫然，甚至是羞怯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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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天黑之后，新兵們就躺下睡了。王久躺在鋪子上卻沒有一直閉眼。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門外響了三聲拍手的聲音，他躡手躡腳地翻下鋪子，推門出去。

    房間里陸陸續(xù)續(xù)出來幾個人，聚集到院子后方的大樹下。他們白天約好了晚上要出來繼續(xù)商量逃跑的事情。

    等人到齊，談話就開始了，然而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話題并沒有依著早上商量到一半的計劃繼續(xù)下去，反倒聊起今天白天的見聞來。

    “話說閬州廂兵的功夫還真厲害……我們得練多久才能練成他們這樣？”

    “閬州的百姓好奇怪啊，他們不怕我們，也不討厭我們?！?/br>
    “就是啊，今天有個小孩還給我塞了塊餅。也不知道怎么做的，真香?！?/br>
    “喂喂，你們都說些什么胡話呢！還記得我們今晚出來是來商量什么的？！”

    “呃……”

    話題好容易被掰回來，眾人還沒聊幾句，忽聽四周響起腳步聲。他們嚇了一跳，連忙要逃竄，卻已來不及了——四周亮起燈籠，他們已被一群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包圍圈打開一道口，衛(wèi)玥走了進(jìn)來，望著他們笑道：“這么晚了，你們聊什么呢？”

    無人敢吭聲。

    片刻后，這五六個人被帶入屋內(nèi)，屋里亮起燭火，衛(wèi)玥坐在椅子上，他身邊站了幾個拿刀的人，王久陸八等人則排成一排跪在他的面前聽候發(fā)落。

    衛(wèi)玥看了他們一會兒，道：“哎，算了，都站起來吧，我不習(xí)慣別人跪我?！?/br>
    王久等人面面相覷，慢吞吞地爬起來。

    他們還在想著要怎么狡辯脫罪，卻聽衛(wèi)玥道：“行了，一個個別在那兒賊兮兮地轉(zhuǎn)眼珠了，你們的計劃我已經(jīng)知道了?！?/br>
    幾人大驚，互相對視，想找出誰是叛徒。

    衛(wèi)玥嗤笑道：“看什么看。都這時候了，誰告的密還重要么？”

    幾人捏了把冷汗，低下頭去。他們現(xiàn)在已算是兵了，也知道軍法嚴(yán)苛，想當(dāng)逃兵的必是死罪。也不知衛(wèi)玥會否現(xiàn)在立刻殺了他們，還是讓他們再多活幾日。

    正想著，卻聽衛(wèi)玥道：“你們要是不愿意留在這兒，我就放你們走。從此以后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你們要是愿意留下，今晚的事情也一筆勾銷，但是再有下一回，我就殺了你們。”

    那幾人頓時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衛(wèi)玥說放了他們？！或者一筆勾銷？！

    片刻后，陸八怯怯地問道：“你、你不治我們的罪嗎？”

    衛(wèi)玥道：“這次不治。你們當(dāng)兵不是你們自己選的，想逃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你們計劃出去以后做什么，畢竟還沒有做。等你們做了，自有人懲治你們。我若現(xiàn)在就把你們都?xì)⒘?，你們原本可能有的前途就全都沒有了。我不想做這種事。”

    眾人全都一臉迷茫。他們可能有的前途？他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的前途？

    有人以為衛(wèi)玥是在試探他們，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我們選擇要走，你會不會等我們出去以后從背后放箭射殺我們？”

    衛(wèi)玥好笑道：“你以前說書的聽多了吧？想什么呢？”

    那人頓時不敢吭聲了。

    屋里一片沉默，無人敢信真有這樣的好事，因此誰也不敢做決定。衛(wèi)玥瞧著面前一群驚疑不定的臉，又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在茶館里見到朱瑙時，朱瑙和他說話的樣子。他心道：原來用這招的時候看到別人呆傻的樣子這么爽??！以后還真得再和朱瑙多學(xué)幾招才是。

    他故作不耐煩道：“是男子漢的就趕緊拿個主意。要走的現(xiàn)在就走，省的我反悔。不想走的趁著別人還沒醒快回去睡覺，明天一早還得去訓(xùn)練呢！不過既然你們拿不定主意，我也提醒你們一句，免得以后你們后悔——你們也該發(fā)現(xiàn)了，閬州和別的地方是不一樣的。”

    王久等人再度面面相覷。他們的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在這里當(dāng)兵并不受歧視，甚至還有點受歡迎。閬州府給他們的用度也很大方，每頓都能吃得飽，也沒有人動輒打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