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娘子一愣，立刻警惕地看著他。這錢不是給她的，那讓她看什么？耍她玩么？

    朱瑙道：“鄭娘子，如今織造坊正在整改，將和從前完全不同。我想請你到織造坊做事，并授予你官職——錦丞官。年俸五兩銀。不知你可有興趣？”

    鄭娘子再度震驚地瞪大眼睛。封她做官？？

    除了王侯將相之女，普通女子從來都與功名無關(guān)。便是織造坊里那樣有諸多女眷，女子擔(dān)任管理職務(wù)，也頂多是個吏，不是官。這錦丞官一聽便是朱瑙新設(shè)立的官位，但只要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官位，那就已是極大的殊榮和面子了。

    鄭娘子好強，心里馬上蠢蠢欲動起來。但年俸五兩……雖說也不算低，可這就與她心里所想的差太遠了。難不成這一百兩銀子是拿來讓她瞧瞧她二十年的俸祿有多少不成？

    朱瑙接著道：“不過錦丞官并不止你一個。我已命人廣征民間手藝精巧的織錦匠人，凡他們愿意到織造坊任職，都是一樣的待遇。”

    鄭娘子固然是成都織錦匠人里最有名的一位，她織的錦也是蜀錦里賣的最貴的。不過仍有一些其他出色的匠人，技藝同樣令人驚嘆。

    鄭娘子又皺了下眉頭。還不止她一個？那這官位的分量得再打個折了。

    朱瑙還沒有說完：“你若肯到織造坊任職，將你獨門技藝傳授給織造坊的織女。從今往后，織造坊每賣出一匹你教她們織的錦，你便可分得五十文錢。如今織造坊有五百名織女，若分四分之一給你，就算每名織女三個月織出一匹錦……”

    他說了一堆數(shù)字，又朝邊上伸出手。驚蟄非常有默契地將一直抱著的算盤遞給他。朱瑙一手托住算盤，一手飛撥，撥完后推到鄭娘子面前。

    “照此估算，你每年約可分得五十兩。兩年也就是一百兩。為表誠意，我今日特意帶了兩年的分紅來，權(quán)當(dāng)預(yù)付酬勞?！?/br>
    鄭娘子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算盤，整個人已靈魂出竅了。

    她不經(jīng)商，不懂算術(shù)，但朱瑙的話她聽得懂——這一百兩真的是給她的錢，而且還不是一筆付清，從此以后，她每年都能拿五十兩銀子！

    每年！！五十兩?。?！還有官可做?。。。?/br>
    鄭娘子眼一翻，人軟趴趴地向邊上倒去，竟是暈了。

    好一陣，她又清醒過來，趴回椅子上坐定，激動地語無倫次：“我我我，我真的，真的只要教織女織錦，我就可以每年，每年拿五十兩？？？”

    朱瑙笑道：“這只是我粗略估算的數(shù)，做不得準(zhǔn)。不過頭兩年應(yīng)是差不離的。眼下官錦的銷售不景氣，若是你們織造的蜀錦能重新打通銷路，往后賣出的錦越多，你能分到的錢自然也越多了。”

    鄭娘子聽到竟然還有得多，手往額頭上一搭，又要昏厥了。

    若真能將織造坊織造的官錦質(zhì)量提升，那重新打通銷路是志在必得的事。即便眼下江南的織造業(yè)正在興起，可蜀錦是有百年歷史傳承的，其中積淀并非江南絲綢所能比。眼下南方豪族權(quán)貴逐漸放棄蜀錦，并非因為江南的錦有多好，而是因為蜀錦也不夠好，再加上千里迢迢運過去，費用甚巨，還不如舍遠求近了。

    鄭娘子顫顫悠悠地坐穩(wěn)，朱瑙始終未聽她答復(fù)，問道：“鄭娘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鄭娘子忽然嚯一下站起來，把眾人嚇了一跳。緊接著，她又噗通一下跪倒在朱瑙腳邊，驚呼道：“朱御史，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眾人：“？”

    鄭娘子旋即笑逐顏開，撲過去抱住朱瑙的腿，仿佛抱住了黃燦燦的金錠子：“我愿意！我太愿意了??！明天，明天我就去織造坊任職?。?！”

    眾人：“……”

    順利說服了鄭娘子，朱瑙便該回官府去了。

    鄭娘子笑得花枝亂顫，把三人送到院子門口：“朱御史，劉錦官，驚蟄小兄弟，當(dāng)真不留下吃頓飯嗎？民女親自下廚，民女的廚藝不比織錦技藝差多少?！?/br>
    朱瑙道：“官中還有事，不打擾了?！?/br>
    鄭娘子惋惜地癟癟嘴。她也知道這樣的大官必定忙得很，今日能親自來她這里走一趟，已是她三生有幸了。她只能行了一禮，送別三人。

    朱瑙臨走前沖她笑了笑，笑得和煦，笑得有如春風(fēng)拂面，笑得她頭暈眼花，小心肝噗噗亂跳。隨后朱瑙轉(zhuǎn)身離開了。

    劉奇緊隨其后。

    驚蟄走在最后，出去正要替鄭娘子關(guān)上門，鄭娘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驚蟄：“？”

    鄭娘子滿面紅光，露出小女兒般的嬌羞情態(tài)：“驚蟄小兄弟，你說，朱御史今日親自來我這里，還許我這么好的前程，他是不是對我……是不是對我……”

    驚蟄：“……”

    “不是?！彼鏌o表情道，“你想多了?！?/br>
    鄭娘子：“……”

    她臉上的失落一閃而過，放開驚蟄，赧然地咳嗽兩聲：“咳咳。小兄弟慢走，辛苦你了?！?/br>
    驚蟄關(guān)上門，追著朱瑙而去。

    鄭娘子走回院子里，先是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朱瑙方才那一笑，還真笑得她神志不清了，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她很快意識到，這神志不清的感覺不僅是朱瑙本人給她的，更是朱瑙帶來的錢和身份給她的?。。?/br>
    達官貴人看不上她這寡婦，有什么要緊？她馬上就要親自當(dāng)上達官貴人了??！

    鄭娘子再忍不住，叉腰仰天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娘發(fā)財啦?。±夏锂?dāng)官啦?。　?/br>
    她家的幾名仆人被她的笑聲驚動，紛紛跑了出來。

    方才聽說朱御史和錦官親自上門，先前他們又被鄭娘子吩咐過官府可能會來抓她，因此他們都擔(dān)心來者不善，鄭娘子不叫他們，他們就躲在屋里不敢出去?？蛇@會兒看鄭娘子的情態(tài)，似乎并不是什么壞事？

    仆人們連忙問道：“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為難？為難個屁！”鄭娘子叉腰道，“朱御史是天底下最好的官！以后誰讓老娘聽到有人敢說他半句壞話，老娘一定撕爛他的嘴！”

    仆人們：“……”

    這女人變起臉來，還真是比翻書更快啊……

    第97章 失守

    離開了鄭娘子的住處，劉奇三步并兩步跑到朱瑙的身邊。他今天也是剛剛接下錦官的職務(wù)，對織造坊的形勢剛有初步的了解，剛才聽到朱瑙和鄭娘子的商議，其實他也很意外，只是當(dāng)時不便出聲，所以才忍到現(xiàn)在。

    “東家?！眲⑵孢€是習(xí)慣管朱瑙叫東家，在官府外這樣叫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你當(dāng)真要給那些匠人分紅？”

    朱瑙點頭：“自然?！?/br>
    劉奇不解道：“可織造坊不是官辦的嗎？”

    官辦與民辦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既然是官辦，從桑田到織機到染池，乃至于勞作的囚犯，全部都是官家的財產(chǎn)。囚犯連工錢也沒有，只能得到些飲食。而售出官錦的收入自然也全要放進官庫里。

    從來沒聽說過官辦的機構(gòu)竟會給人分紅，而且只要傳授技藝，每匹錦都能得到分紅，這哪怕是民間的經(jīng)營也沒有這么大方的！想想劉奇這個錦官都沒有分紅，匠人卻能拿豐厚的分紅，實在說不過去了。

    朱瑙卻道：“織造坊整改后就不再是官辦了?！?/br>
    劉奇更是大驚：“?。侩y、難道要放歸民辦？那還要我這錦官做什么……”蜀錦可是最掙錢的買賣，以前只聽說過官府壟斷此道，不準(zhǔn)民間經(jīng)營，還從來沒聽說過蜀地官府會主動放棄經(jīng)營蜀錦的。

    朱瑙搖頭：“不全是民辦，是官辦民營?！?/br>
    劉奇又是一愣：“官辦、民營？”

    朱瑙點頭道：“往后官府出資統(tǒng)籌，你代表官府，督管織錦坊的經(jīng)營事務(wù)。所得錢財，按民辦的規(guī)矩來分。往后織錦坊里的工人也可按勞取酬。若工坊擴大，亦可從民間招攬工人，不必再限于囚犯。”

    劉奇怔怔地看著朱瑙。這下他聽懂了，所謂官督民辦，規(guī)矩乃是民辦的規(guī)矩，而官府則成了民辦里最大的一位東家。而他這位錦官，說是官，其實做的仍是商人做的事——難怪朱瑙不從官員里選人出任，卻專門挑了他來擔(dān)任這職務(wù)了。

    這種改制劉奇之前沒有想到，經(jīng)朱瑙一說，仔細想想倒也好處良多。

    一來官辦的事情總是死板，不知變通。放開些權(quán)限，做起事來倒自由了許多。

    二來有了能工巧匠，蜀錦的質(zhì)量也就不必發(fā)愁了。從前官錦的質(zhì)量次，而民間所制雖工巧，卻很難擴大規(guī)模。像鄭娘子織的錦，別說出蜀了，連成都都出不去，一年織個三四匹立刻就被成都的富人搶購一空。而這番改制，便將官辦的好與民辦的好相結(jié)合了。不僅是工匠，往后出蜀的商人亦可從民間招攬，經(jīng)營的規(guī)模立刻就能擴大許多。

    不過劉奇仍有一點不明白：“可是東家，為何要給那些織錦匠人那么高的分紅？我剛才瞧那鄭娘子的神色，就算只給她一百兩她也愿意傾囊相授，何必年年與她那么多錢?！?/br>
    朱瑙道：“我聽聞這幾年她獨創(chuàng)不少織錦技巧。一百兩買了她今日的技藝，買不了她明日的?！?/br>
    劉奇眨眨眼：“哎？這么說……也對?！?/br>
    鄭娘子先前說什么祖訓(xùn)，那純粹是胡扯的借口。她的確從祖上傳承了一套手藝，但她能有如此低位，是因為她自己在織錦上有天賦。要真只做跟她做一錘子買賣，她要么領(lǐng)了錢從此逍遙，不再研究織錦，要么又研制出什么新鮮的技法，超越官錦，再搶去官錦的生意。而這織造坊之所以會落到日薄西山的境地，便在于缺少變革。往后將匠人掙的錢與他們所創(chuàng)織錦的銷量結(jié)合在一起，一旦賣的不好了，他們比官府還著急，自然會想著法子改善。也就不必再擔(dān)憂官錦總是落后于民間了。

    劉奇仍有一個困惑：此番朱瑙改制織造坊，不是因為官庫缺銀么？他卻這樣大方地與民分利，豈不違背初衷？

    不過這問題他沒有問出口，只在心里簡單算了筆賬就清楚了。只要能將織造坊弄好了，使得蜀錦的銷量提升，與民分利又如何？官庫的收入一樣能大增。這是既能富民又能富官的大好事。

    朱瑙又道：“你若能將織造坊打理好了，你的分紅也同樣少不了?！?/br>
    劉奇聽了這話簡直大喜過望！他本以為自己當(dāng)官是賺了面子失了里子的事，沒想到面子得了，里子倒比從前還厚實。

    他笑逐言開道：“多謝東家！多謝東家?。∥乙欢榭椩旆痪瞎M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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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娘子可不是什么嘴巴嚴(yán)實的人，非但不嚴(yán)實，她還巴不得在全城大肆宣揚錦官和朱御史親自上門請她去織造坊任職的事。

    消息傳開，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錦官也還算了，朱御史竟然親自去鄭娘子家中造訪？？便是手藝再好，鄭娘子也不過一個織造匠人，竟能有這樣的殊榮？這朱御史實在比傳聞中的更加勤政愛民啊！

    鄭娘子畢竟是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也有一些流言蜚語傳出。不過流言蜚語畢竟只是流言蜚語，大家說說笑笑，沒見到什么后續(xù)，很快也就忘記了。

    也有人覺得鄭娘子在吹牛，往自己臉上貼金。但不管朱御史有沒有親自上鄭娘子的家，官府在整改織造坊是真，給鄭娘子發(fā)了任命書也是真，鄭娘子因此發(fā)了大財更是真。

    城里最激動興奮的便屬其他的織造匠人了。如今官府如此重視蜀錦的織造，給出那么高的待遇，連又臭又硬的鄭娘子都能拿下，誰不希望自己也有幸能分一杯羹？

    往后幾天，許多手藝精巧的織錦匠人也都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了織造坊的邀請。他們二話不說立刻接受了聘任。便有些沒能收到邀請的織錦匠人也厚著臉皮主動找上織造坊，希望能夠獻上自己的手藝。

    除了織錦的匠人外，其余有自己獨門手藝的匠人也都期盼起來，希望這樣的好事有一天能落到自己頭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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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織造坊的織女們被集結(jié)到了一起，據(jù)丞官說，今日有重要消息要向她們宣布。

    織女們的心里都很忐忑。由于織造坊改制的事情，她們已經(jīng)停工幾日了。以前誰都盼著少干點活能多點休息的時候?？傻搅搜巯逻@時節(jié)，反倒是越不干活她們心里就越不踏實。就算有朱御史的保證，她們也害怕朱御史只是隨口說來敷衍她們的，她們?nèi)杂斜徊贸返娘L(fēng)險。

    不一會兒，幾個陌生人走了過來。看他們的打扮，都是有身份的官員。

    由于織造坊原來的官員被撤換了大半，織女們馬上就明白，這些人恐怕是新上任的官員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竟有幾個女子也穿著官服混跡其中。

    等幾人站定，丞官忙向織女們一一介紹新來的官員。

    “這位是新上任的劉錦官，往后織造坊由他管理?！?/br>
    織女們紛紛向劉奇行禮，底下也開始有些悄聲的議論。

    “哎，新來的錦官長得白白胖胖的，比先前的錦官瞧著面善多了?！?/br>
    “就不知道他人是不是也良善?！?/br>
    “總不會比先前差。這位不是朱御史親自任命的嗎？朱御史看上的，應(yīng)該也是好官?！?/br>
    丞官嚴(yán)厲地咳嗽兩聲，制止了說小話的織女們。

    他又介紹了幾名男子官員，終于開始介紹女子官員。

    “這位是新上任的錦丞官鄭娘子，往后她會教你們百花孔雀錦的織法?！?/br>
    底下鴉雀無聲，織女們的臉上全都寫著呆滯。

    鄭娘子？城里有幾個織錦的鄭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