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瑜一見朱瑙，立刻迎上前來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屬下參見府尹。”

    幾名官員們都跟著他一齊下跪。

    朱瑙道：“都起來吧，不必多禮?！?/br>
    徐瑜仍朝著他拜了再拜，將禮數(shù)做足了，這才慢慢起身。朱瑙固然用人不疑，安心將蜀府托付于他，他卻更要加倍地尊敬才是，以免失去朱瑙的信任。

    朱瑙向后堂走去。徐瑜和虞長明跟在他左右兩側(cè)，其余官員在后方跟著。

    虞長明走在他身邊，將他端詳了片刻，低聲道：“你似乎曬黑了。”

    朱瑙道：“涼州風(fēng)吹日曬，不會被曬黑方才奇怪了?！?/br>
    說完他卻忽然想到謝無疾分明比他更常在烈日下走動，膚色卻總?cè)绯Ｄ瓴怀鑫莸臅话惆尊鴮嵅幌駛€武夫。

    想到謝無疾那張白皙俊秀的臉龐，朱瑙嘴角的笑意不自覺地加深了幾分。

    到了堂上，與會的官員們很快到齊，將各種緊要的公文呈上，向朱瑙匯報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蜀地發(fā)生的事情。

    由于文有徐瑜cao持，武有虞長明坐鎮(zhèn)，這幾個月來蜀地一片天平，而且趕上了豐收的年頭，稅收和官府的各項收入都比前兩年增加了不少，民間可謂風(fēng)調(diào)雨順。

    然而蜀地太平，鄰家卻天下大亂。長沙軍入侵江陵后，荊州有大量逃難百姓涌入蜀地，蜀府不得不撥糧去振濟災(zāi)民。

    由于糧庫充足，振濟災(zāi)民的那些錢糧倒不算什么大事，官府完全應(yīng)付得來。可正如徐瑜和虞長明派人向朱瑙匯報過的，他們在難民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長沙府安插的細(xì)作，這就讓人比較頭疼了。

    他們雖然已經(jīng)抓出不少細(xì)作了，但一定還有更多沒有被查到的，且不知那些人會刺探到多少消息送給長沙府。而更重要的是，這些細(xì)作的出現(xiàn)，說明長沙府已經(jīng)開始覬覦蜀地了。

    由于擔(dān)心朱瑙會責(zé)怪他擅自接納災(zāi)民，徐瑜解釋道：“江陵大亂后，大量災(zāi)民流落蜀地。我曾想過將災(zāi)民拒之于外，然而若果真如此，一則有失仁義；二則蜀地與江陵接壤，縱使建立屏障進(jìn)行攔截，也難保災(zāi)民不會偷偷潛入。當(dāng)時府尹外出，我只好事急從權(quán)，未經(jīng)府尹同意，便以官府之名接收難民，開倉接濟。請府尹恕我自作主張之罪。”

    朱瑙道：“你做得很好。你無罪，有功?！?/br>
    徐瑜不愧是人精，他的做法其實是最得體的做法。

    正如他所說，假如蜀府拒絕接收難民，先不說這有損朱瑙的仁義之名，而且大量的難民仍然有辦法從各個地方溜進(jìn)來，攔都攔不住。那些人避開了官府的耳目，更有可能成為隱患。反而是官府出面，把這些災(zāi)民集中到一起接濟，雖然難免增加些支出，至少能把他們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管理。也正是因此如此，徐瑜才能這么快地查出難民里有許多長沙府密探的事來。

    明白了情況后，自然就要想解決的對策了。

    有官員建議道：“府尹，我們應(yīng)對那些災(zāi)民再進(jìn)行一番仔細(xì)核查，務(wù)必將所有心懷不軌者全找出來?！?/br>
    徐瑜搖頭反對：“不妥。難民人數(shù)眾多，即便輪輪核查，難免仍有漏網(wǎng)之魚。況且蜀民與荊州百姓、長沙百姓本就有許多溝通往來，想閉其耳目，只怕行不通?！?/br>
    朱瑙頷首同意徐瑜的看法。

    想要禁絕長沙府對蜀地的窺伺是不可能的，即便沒有難民，雙方還有商貿(mào)往來。難道就為了不讓對方打探消息，生意也不做了，全面閉關(guān)封鎖嗎？

    朱瑙問道：“如今長沙府有多少軍隊？幾員大將？兵力如何？民生如何？賦稅幾何？”

    他拋出一連串的問題，徐瑜早有準(zhǔn)備，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官員捧著文書遞到朱瑙手中。

    只有長沙府會打聽蜀府的消息，蜀府不會打聽長沙府的消息嗎？當(dāng)然不可能！很早以前，朱瑙就開始布局打聽天下各地的消息了，尤其是自己的這些鄰居，他更是格外關(guān)注。而徐瑜在查出長沙府派來的探子后，也加強了對長沙府的反打探。

    這份文書上，記錄了長沙府如今有多少軍隊，每支軍隊大概有多少人，統(tǒng)軍將帥的家世出身如何，以及長沙軍攻下江陵后，從江陵收編來的軍隊的情況。

    朱瑙看完之后，將這份東西遞給虞長明。虞長明已經(jīng)看過了，于是又轉(zhuǎn)手遞給衛(wèi)玥。

    等幾人全都看完以后，在座眾人便都清楚眼下的情況了。

    人們眼巴巴地看著朱瑙，等他拿個主意出來。

    然而這回朱瑙卻什么也沒說，目光在眾人身上巡視了一圈。眼下坐在這里的，文官有徐瑜和掌管財政、民生的幾名官員，武官有所有校尉以上的軍官和軍師。

    朱瑙緩緩道：“諸位覺得，眼下我們該如何應(yīng)對？”

    眾人愣了一愣。朱瑙居然問他們？

    但愣怔過后，很多人又茫然起來了。對啊，朱瑙可不就該問他們嗎？他們作為臣屬，本來就該替長官分憂解難。他們不出主意，還等著長官事事都親力親為嗎？——其實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官員們并不算是沒有主意的人，但是大多時候，朱瑙總能拿出一個出人意料，卻比他們更全面、更合適的想法。于是漸漸地，他們都習(xí)慣只向朱瑙匯報詳盡的情況，卻不亂出主意了。免得說錯了還顯得丟人。

    可仔細(xì)想想，他們作為專職官員，很多事情還不如朱瑙看得明白，不是他們的失職和無能嗎？

    也有聰明的人馬上想到了更深的一層：如今天下大亂，為了天下大局，朱瑙不會再長期留在交通閉塞的蜀地。這兩年，他在外的時間就已經(jīng)比留在成都的時間更久了。他已經(jīng)開始在漢中建立據(jù)點，很快就將遷往漢中。

    一旦朱瑙走了，很多事急從權(quán)的事就不可能再等著他來下令。所以他這次回來，肯定要選任一些人才，能夠在他不在的時候穩(wěn)住蜀中局勢。

    也就是說，眼下是個極好的表現(xiàn)機會，一旦讓朱瑙看見自己的才干，就有可能升官！

    馬上有人開口道：“府尹，長沙蠻子狼子野心，對我蜀東之境虎視眈眈。我等應(yīng)當(dāng)立刻在東境加強布防，令長沙蠻子聞風(fēng)喪膽，徹底死了賊心！”

    眾人紛紛附和。

    財政官員連忙補充道：“府尹，今年我們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可以增兵?！?/br>
    一邊說，一邊報出今年官府的度支賬目，以估算今年可增兵的數(shù)量。

    還有校尉主動向朱瑙請命，表示自己愿意被調(diào)往東境，抵抗長沙軍。

    眾人七嘴八舌，意見卻都是比較一致的——加強布防，做好抵御的準(zhǔn)備。

    甚至有人提出，長沙軍強占荊州乃不義之舉，蜀軍可以以聲張正義為名，主動出兵奪取荊州。

    聽完眾人的一番獻(xiàn)策，朱瑙偶爾點頭，大多時候卻不置可否，似乎還沒有人真正拿出讓他滿意的主意。

    片刻后，朱瑙的目光落在了賈聰?shù)纳砩稀?/br>
    自從賈聰投靠蜀府，朱瑙將他安排給了虞長明做行軍參謀，今日虞長明將他也帶來了。然而會議至此，賈聰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朱瑙問道：“賈參謀有何見解？”

    眾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賈聰?shù)纳砩稀?/br>
    賈聰一怔，忙先起身向朱瑙下拜：“回府尹……”他只說了三個字，就停下沉吟了。

    眾人等了一陣，仍不見他開口，逐漸有些不耐煩，不明白朱瑙緣何要主動詢問此人。唯有虞長明不急不忙——他和賈聰相處日久，知道賈聰此人極有智謀，只是為人低調(diào)，又從敵方投靠而來，難免有些忌諱。若沒人問他，他是絕不會主動開口的。但若給他說話的機會，他卻往往有驚人之策。

    果不其然，等了片刻后，賈聰終于緩緩道：“依屬下所見，我軍可從東境收兵撤防，只需留少量松散兵力守施、歸二州即可?！?/br>
    此言一出，眾人全都錯愕嘩然了！

    東面的鄰居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他們的覬覦之心了，不往東境增兵，反而撤兵？！這是怕敵人打仗太辛苦，準(zhǔn)備拱手把地盤送給敵人？！

    馬上有人對賈聰怒目而視：要知道賈聰并不是蜀人，他是當(dāng)初跟隨劉不興來到蜀地的。他的祖籍好像就是長沙的！他該不會是長沙府的細(xì)作吧？！

    沒等有人出言質(zhì)疑賈聰，朱瑙饒有興致道：“你繼續(xù)說?！?/br>
    于是賈聰緩緩分析道：“如今長沙軍初占江陵，必定需要時間穩(wěn)定江陵形勢，所以不會貿(mào)然對我們用兵。他們派人來打探情報，一是為了日后入侵蜀境做準(zhǔn)備，二來也是擔(dān)心我們會阻礙他們平定荊州?！?/br>
    朱瑙頷首，興致更濃：“不錯?！?/br>
    長沙軍對蜀地一定是有圖謀的，但不一定會那么快出兵。他們剛剛拿下江陵，江陵一定還有很多反對他們的勢力，或者表面臣服、暗中較勁的勢力。要徹底消化江陵這塊地方，恐怕沒個幾年的時間是不可能的。

    賈聰又道：“既然如此，假若我們向東增兵布防，讓長沙軍得知我軍兵強馬壯，他們固然不敢貿(mào)然進(jìn)犯，卻也一定會心懷憂患，拼命練兵，壯大實力，成為我軍的勁敵。反倒是讓他們以為蜀中空虛，缺兵少馬，士卒羸弱，才可使他們驕縱大意。”

    說到這里，終于有人明白賈聰?shù)囊馑剂耍涸瓉硭菧?zhǔn)備用這招麻痹敵人？

    但也有人覺得這種做法很可笑，出聲質(zhì)疑道：“賈參謀，一旦我們撤兵，施、歸二州便如砧上魚rou，敵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攻占。屆時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賈聰平靜地答道：“若他們真敢來，那就繼續(xù)撤兵減防，讓他們更加深入?！?/br>
    “什么？”質(zhì)疑的人目瞪口呆。送兩州之地還不夠，還要繼續(xù)送？！

    賈聰?shù)溃骸伴L沙軍急速擴軍，又驟然攻占江陵，人心必然渙散，非假以時年不可凝聚。若我們能盡早誘敵深入，必可將其殲滅?！?/br>
    堂內(nèi)忽然安靜下來，人們都在思考賈聰說的話。

    很顯然，朱瑙沒有主動出兵江陵或長沙府的意愿。而雙方又早晚要為敵，那最好的方法，或許還真是誘敵深入，或者說，請君入甕。

    蜀地的地形很特殊，到處都是山川河流，只要能把敵人騙進(jìn)來，那對熟悉地形的蜀軍來說，伏擊和阻截都是簡單的小事，保管能把長沙軍打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后悔自己怎么會瞎了眼覬覦蜀境。反倒是讓蜀軍去江陵和長沙作戰(zhàn)，那可就勝負(fù)未知了。

    而且，這場仗越早打起來，對長沙軍越不利，對蜀軍越有利。原因很簡單，蜀軍人數(shù)雖然不算很多，但一直穩(wěn)穩(wěn)扎扎慢慢擴軍，軍心很齊。長沙軍的擴軍卻急得多，為了出兵江陵，他們匆忙擴招了一萬多人，占據(jù)江陵后又收編了大量江陵的軍隊。

    就像是搭建房屋，搭得越急越高，外面看起來雖華麗，內(nèi)里卻是搖搖欲墜，風(fēng)一吹就倒。但假若給他們許多時間，讓他們將內(nèi)里的結(jié)構(gòu)穩(wěn)固了，反倒又沒那么容易倒了。

    雖然還有人不認(rèn)同賈聰?shù)奶嶙h，朱瑙卻笑了起來。

    他一錘定音道：“此計甚好。徐少尹，麻煩備幾份厚禮，我要給長沙府的官員送禮了！”

    第187章 朱瑙真的沒有在開玩笑嗎……

    數(shù)日后，長沙府。

    陸崇石從官府辦完差出來，剛進(jìn)自己院子，家仆便迎了上來，稟報道：“主公，齊昊已在后院等候主公多時了。”

    “哦？”陸崇石腳步一頓，“他來做什么？”

    家仆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他帶了很重的禮來，想必又是求于主公?！?/br>
    陸崇石聽了重禮二字，神情分明很高興，語氣卻又頗為嫌棄：“是么？不知那jian商又打的什么鬼主意。我過去看看?！?/br>
    這陸崇石乃是長沙府的一名官員，頗得長沙府尹的重用，而那齊昊則是一名蜀商，常在長沙府一帶經(jīng)營。

    舉凡商人，大都廣交朋友，尤其愛結(jié)識官員，那齊昊也不例外。他出手十分闊綽，每年都要給陸崇石送許多錢財寶物，凡陸崇石喜歡的東西，他都會大力搜羅。陸崇石收了他的禮，自然也投桃報李，幫他在官府活動，使他賺到了不少錢。

    陸崇石走到后院，果見齊昊在帶著幾名仆從在那里等他，院子里還擺了一個大箱子，是齊昊送來的禮。

    一見陸崇石過來，齊昊立刻上前行禮：“草民參見陸從事?！?/br>
    陸崇石道：“齊兄與我之間還客氣什么？不知齊兄今日到來，所謂何事啊？”

    齊昊連忙給手下使了個眼色，他的手下們忙把箱子打開，又將箱子里的東西抬出來，那里面裝的赫然是一尊精美的玉雕！

    陸崇石渾身一震，目光頓時黏在那玉雕上挪不開了。跟他的名字一樣，他最大的愛好便是玉石，那玉雕所用石料他一瞧便知是上好的料子，更難得的是雕工極為精湛，利用石料本身的顏色和質(zhì)地變化雕刻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捧桃仙人。一瞧便只是名匠手筆。

    齊昊端詳著陸崇石的臉色，笑道：“這玉雕是草民前日去外地進(jìn)貨時發(fā)現(xiàn)的，知道陸從事喜歡這個，草民便將它買了下來。正巧聽聞陸從事近日新納了一位佳人美妾，這便當(dāng)做草民給陸從事喜結(jié)新歡的賀禮?！?/br>
    齊昊送禮送得投其所好，陸崇石歡喜不已，也不推脫，迫不及待接下了那尊玉雕，捧在手里細(xì)細(xì)端詳，嘴里念道：“甚好，甚好。還是齊兄你體貼，有心了！”

    端詳了好一陣，陸崇石終于戀戀不舍地將寶貝放下，寒暄道：“齊兄最近生意可還順利?！?/br>
    齊昊道：“托陸從事的福，一切順?biāo)?。?/br>
    陸崇石不由一奇。其實他納妾已經(jīng)是上個月的事了，齊昊以這為由頭送禮，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必然是有事相求?？扇绻皇巧馍系氖?，那又是什么事？

    陸崇石頓時警惕起來。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齊昊忽然送這個貴重的禮，該不會是為了什么特別難辦的事吧？他頓時后悔起自己心急來，早知道該先聽了對方的話，再收下那禮才是。再貴重的禮，如果要給自己招惹太大的麻煩，也不值當(dāng)。

    卻聽齊昊低聲道：“草民有些事情想向陸從事求教?！?/br>
    陸崇石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引著他一起在后花園里逛起來，問道：“什么事？”

    齊昊道：“這斷食日草民在民間聽到一些傳聞，不知真假。陸從事又是長沙尹身邊的紅人，最得府尹的器重，或許知道一二——有人說，長沙軍占據(jù)了江陵后，下一步就打算對蜀府用兵了。真有此事嗎？”

    陸崇石嚇了一跳，斥責(zé)道：“你打聽這種事情干什么？你一個商人……”罵到一半，忽然想起齊昊是個蜀人，不由噤聲了。

    他這下明白了：齊昊今天來找他，該不會是為了讓他勸長沙尹不要對蜀府用兵吧？要真是這樣，看來那尊玉雕他還真不能收。這件事情事關(guān)重大，更重要的是，以長沙尹的野心來說，他對蜀地用兵是早晚的事，自己若要跟長沙尹對著干，那恐怕連官位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