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疾的做法看似危險，卻實為最有效的方法。

    其實他們也可以不用管這里的事，像一些軍官想的那樣，橫沖直撞地沖過去，直接前往延州。但這里邪教和土匪的禍害已經(jīng)如此嚴(yán)重，嚴(yán)重到了普通百姓無法生存的境地。謝無疾不想放任。所以他寧愿耽擱半天的時間，收拾了這個爛攤子。

    傳令兵照著謝無疾的意思去傳話了。不多時，唐家軍的答復(fù)就來了。

    “一切聽從官軍調(diào)遣，唐家軍絕無異議。”——此乃唐令之言。

    ……

    延州軍對面。

    一來一去的時間里，夜色已經(jīng)深了。玄天教的教徒們不敢貿(mào)然進(jìn)攻，又不能撤，也不敢睡。這大晚上的，教徒們的心情越發(fā)焦躁。

    趙重九快要把自己的頭發(fā)都抓禿了，每隔一會兒就抓著手下問：“跟那幫土匪談妥聯(lián)手的事了沒有？！”

    “祭酒，沒有啊……你剛剛才問過……”

    “啊啊啊啊啊啊啊?。。　?/br>
    趙重九七竅冒煙，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拔出刀來胡亂揮砍。他周遭的人嚇得連連后退，不敢吱聲。

    好半晌，終于有人湊上來：“祭酒，咱們這么耗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要不然，趁著天黑，那些官軍和土匪應(yīng)該都困了，咱們索性摸過去偷襲，殺了那些官軍，搶了他們的馬趕緊走。那些土匪未必來得及下山跟咱們搶?！?/br>
    趙重九有些猶豫。這倒不失一個辦法，要不然耗到明天天亮也未必有個結(jié)果??！

    片刻后，他終于打定主意，就這么辦！他立刻下令道：“傳下去，讓大家都清醒點，咱們馬上準(zhǔn)備去偷襲官軍?！?/br>
    手下接到命令，正準(zhǔn)備去傳話，卻忽聽“咻”的一聲，一支明亮的火箭忽然將漆黑的夜色劈成兩半！

    眾人都被這忽如其來的一名驚呆了，正不知所措間，又聽“咻咻”兩聲，兩支火箭又接連升空，將夜空微微照亮。

    射箭之人膂力過人，第三支火箭射出時，第一支火箭才剛開始下墜。而當(dāng)三支火箭都掉頭墜下后，天空恢復(fù)了黑暗。只一瞬，又有無數(shù)火把亮起，將夜色照耀得燈火通明！

    而與火光一起響起的，是震天的喊殺聲！

    趙重九霎時驚呆了，連忙向前方望去。火光的照應(yīng)下，只見一支披甲戴銳的雄兵向著他們沖殺過來！

    他看不清對方到底有多少人，只聽馬蹄如雷，喊聲似鼓，陣列似棋，天震地駭！他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軍隊，仿佛神兵天降一般，一時間他滿心驚懼，不知自己犯了何錯，竟惹得這支神兵要來收他，卻全然忘了是他帶人在林前將對方攔下的。

    直到周遭的哭喊聲將他的神智拽回，他才猛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

    “快、快保護我！”趙重九慌亂地抓住幾個人，掉頭往后跑，“撤！趕緊撤撤！”

    當(dāng)看到對方的鋒芒，他沒有任何掙扎就放棄了迎戰(zhàn)的想法。缺少訓(xùn)練的教徒們則轉(zhuǎn)瞬就已亂成了一鍋粥，也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人們甚至沒有聽見趙重九的命令，有人本能地轉(zhuǎn)頭向后跑，有人卻稀里糊涂地向延州軍跑去。

    數(shù)人簇?fù)碇w重九掉頭向后，預(yù)備逃離，然而他們還沒跑出兩步，前方先跑的部隊就鬼哭狼嚎地退回來了。

    “祭酒！后方也有敵人！”教徒們哭喊道，“我們，我們被包圍了??！”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在趙重九的身上，令他渾身一顫，遍體生寒。

    怎么會這樣……

    第190章 他在交出自己手里的政權(quán)

    有了唐家軍幫忙攔截，邪教徒們的退路被封住。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邪教眾便已繳械投降了。

    很快，趙重九也灰頭土臉地被延州軍士卒從人群里抓了出來。

    他被幾名士卒架著扔到謝無疾的馬前，直接摔了個狗啃泥。他掙扎著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坐在馬上的是個年輕白皙的男子。而這男子顯然就是這支騎兵的統(tǒng)領(lǐng)了。

    謝無疾相貌雖清秀，神情卻極有威嚴(yán)。他居高臨下，冷冷地打量著趙重九：“你就是邪教的頭目？”

    趙重九被他的眼神盯著，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從謝無疾的語氣和措辭中他可以聽出謝無疾對玄天教有多反感，他心知等待自己的不會是什么好下場，于是垂死掙扎地叫囂起來：“放開我，你們這些罪人！我乃師君座下祭酒，你們膽敢對我不敬，師君會詛咒你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的！”

    這話說完，延州軍的士卒們紛紛嗤笑不屑。聚過來的唐家軍們也翻起了白眼，可玄天教徒眾人卻大都用仇視的目光瞪視著謝無疾。

    謝無疾眉頭皺得愈發(fā)緊，正要叫人把趙重九拖下去砍了，趙重九卻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大叫起來：“師君有靈，正看著你們呢！誰若能砍下這些罪人的腦袋，必能廣積福德，延年益壽！”

    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他竟然還打算妖言惑眾，煽動教眾繼續(xù)反抗。

    詭異的是，他百般漏洞的話居然還真起了作用。已經(jīng)受伏的教徒們忽然sao動起來，有幾人開始念念有詞，似乎是在念什么祈求神佛保佑的話，緊接著，幾名教徒忽然朝著謝無疾沖了過來！

    延州軍們沒想到這一茬，竟然真的被幾個教徒?jīng)_破了包圍。好在謝無疾的衛(wèi)兵們反應(yīng)很快，趕緊抽刀上前護駕。

    那幾名舍身取義的教徒還沒跑到馬前，就紛紛倒在了鋒利的刀刃下——無疑，他們沒有一個人真正得到了刀槍不入的庇護。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求仁得仁。

    即使是這樣，sao亂仍然持續(xù)了一陣，依舊有不怕死的教徒往上沖。延州軍們砍倒了足足十幾個人，蠢蠢欲動的教徒們終于再次安靜了下來。

    午聰看見這荒誕的一幕，只覺得不可思議。玄天教究竟有什么法力，竟能忽悠得那么多人相信那些鬼話？他回頭看謝無疾時，發(fā)現(xiàn)謝無疾額角的青筋都微微暴起。謝無疾很少會這樣，顯然此刻已怒到極致了。

    趙重九還想繼續(xù)妖言惑眾，把教徒們把他救走。士卒們已沖上來堵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再多說一句話。

    謝無疾一字一頓道：“將此妖人斬斷四肢，大卸八塊！”

    他手上沾的鮮血雖不少，卻極少將人處以極刑折磨。此番卻下令用酷刑處斬趙重九，原因無他——這些教徒顯然已經(jīng)鬼迷心竅了，要打破他們的幻想，就必須粉隨妖人的謊言！如今他抓不到張玄，那就從趙重九下手，讓教徒們好好看看，什么神仙，什么庇護，全是胡話！

    趙重九還欲掙扎，行刑的士卒已經(jīng)手起刀落，率先砍斷了他的一條胳膊！

    趙重九當(dāng)即目眥盡裂，想要慘叫，奈何嘴早被死死塞住，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喊聲。什么玄天教的祭酒，到頭來仍是凡胎rou體，吃喝拉撒一件不落，貪嗔惡欲樁樁沾染。

    士卒又砍掉了他的另一條胳膊，接著要去斫他的腳。

    一刀又一刀下去，按說謊言也該被隨之?dāng)仄疲闪钊嗽尞惖囊荒辉俅伟l(fā)生了——

    教徒們看到趙重九被砍，神色茫然而驚恐。這時忽然有人帶頭，在人群里念起了咒語。那全無意義的胡言亂語卻似真有什么魔力似的，使教徒們迅速安定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一起念咒。很快，變成了邪教徒們的齊誦。

    延州軍的士卒們愣住了，唐家軍的土匪們也愣住了。這些邪教徒的執(zhí)念之深遠(yuǎn)超他們的想象，即使他們已經(jīng)一再證明邪教的宣稱全是胡說八道，沒有神仙，沒有庇護，沒有福祿?？蛇@些教徒們卻仍然執(zhí)迷不悟。

    謝無疾猛地抽出長弓，搭弓就射！

    他看到了剛才率先念咒的人是誰，便將此人當(dāng)做又一個蠱惑人心的妖人來處置。他的箭法神準(zhǔn)，那人幾乎是應(yīng)聲倒地，雙目圓睜，幾下抽搐后便死去了。

    然而誦咒仍然沒有停止。許多邪教徒們縮成一團，雙眼緊閉，面容驚恐，嘴里卻叨念不止。他們似乎已經(jīng)明白自己根本得不到所謂的神力保佑和庇護，可他們卻又仍然不肯迷途知返，仍指望神跡會出現(xiàn)。

    謝無疾再次搭弓，瞄向人群。誦咒聲越來越響，他額角的青筋顫抖著，最終，他無力地放下了弓。

    也許只有把這些人全部殺光，才有可能徹底滅絕邪教吧……

    午聰看出了謝無疾的不對勁，小聲道：“將軍？”

    謝無疾沒有回話。他閉上眼睛，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今日碰上這樣情況的是朱瑙，他會怎么做呢？

    他想不出來，但他知道，朱瑙總是能想出比殺戮更好的辦法來。

    趙重九死了，邪教徒們一遍一遍地誦咒，始終不停歇。黑夜里，上千人齊聲念著古怪的咒語，令夜晚增加了幾分詭譎與恐怖。

    幾名軍官來到謝無疾的身旁，恭恭敬敬地請示道：“將軍，該怎么處置這些人？”

    謝無疾仍然沒有作答。

    倘若在一年前，他或許會下令將這些人全部斬殺，以免邪教的火種繼續(xù)蔓延。不僅如此收拾完這些邪教徒后，他還要收拾那些土匪?？涩F(xiàn)在，他卻沒有下達(dá)這樣的命令。

    這一回當(dāng)他再次北上的時候，他看見的是滿目瘡痍。如果說去年北方是兵荒馬亂，只消制止兵禍就能令民間恢復(fù)生機；那么今年的北方已是人間煉獄。民間的生氣已完全讓各方勢力吸干榨凈，殺戮能夠帶來的再也不是拯救和清靜。

    片刻后，謝無疾緩緩開口：“暫時將他們收編。待后方大軍趕到時交由大軍安置?！?/br>
    他們這支輕騎仍然急著要趕去延州，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因此謝無疾分出幾十人手暫且留在此地，并給唐令許以官職和賞賜，讓他看管這些邪教俘虜。過兩三日延州軍的大部隊便可趕到此處，到時候再讓大軍整編收拾這些人。

    他下令之后，傳令兵就連忙去找唐令協(xié)商了。

    ……

    “什么？你們是延州軍？！就是謝無疾謝將軍旗下的延州軍？！”唐令聽到消息，著實嚇了一跳。

    當(dāng)和官軍一起降服了邪教徒后，唐令才發(fā)現(xiàn)官軍的人數(shù)看起來似乎還是這么多，所謂的援軍根本不存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上當(dāng)了。他還琢磨著是不是趁著官軍收拾殘局的時候給官軍也惹點麻煩，以報自己被戲耍之仇，順便撿點便宜。可當(dāng)聽說了對方竟然是延州軍后，他頓時慶幸起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來。

    ——延州軍威名在外，即便沒有援軍，把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那也是絕無問題的。他想要和延州軍為敵，那是嫌自己命太長了??！

    當(dāng)聽說延州軍打算繼續(xù)北上，要求自己暫時看管邪教徒的時候，唐令想了想，問道：“延州軍兄弟們，你們是不是要去對付邪教軍的？”

    傳令兵當(dāng)然不會把自己大軍的計劃告訴一群土匪，因此只是冷眼不作答。

    唐令的神色卻變得嚴(yán)肅起來：“延州軍兄弟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心勸你們一句。你們此次去，千萬不能輕敵。那些邪教徒固然不如你們會打仗，可他們也絕不好對付。信那教的全都是瘋子，最可怕的是，邪教如瘟疫，瘋子能把別人也變成瘋子，不跟著他們一起瘋的都被他們殺了！你們這點人手恐怕不太夠，最好還是請謝將軍親自率大軍北上，才有希望鎮(zhèn)壓邪教??！——呃，對了，順便問一句，謝將軍的確還活著吧？”

    傳令兵無語地看了他一眼。謠言實在可怕，唐令看起來明明是個清醒的人，卻竟然也會懷疑朱瑙和謝無疾都被張玄咒死的傳言是不是真的。

    唐令當(dāng)然不會知道帶領(lǐng)著八百輕騎的白面將軍就是謝無疾本人，他看出了傳令兵的鄙夷，知道謝無疾應(yīng)當(dāng)還活著，不由訕笑著摸了摸頭。

    ……

    兩盞茶的時間后，傳令兵便回來向謝無疾復(fù)命了。

    謝無疾微微詫異：“這么快，你們談完了？”

    傳令兵點了點頭：“是，將軍，唐令已答應(yīng)將軍提出的條件。”

    他們原本以為像唐令這樣狡猾的人不會那么好說話，會趁機撈不少好處。但他們急于趕路，不得不暫且利用這些土匪。沒想到的是，當(dāng)唐令聽說他們是延州軍，又猜出他們北上的目的是要去對付玄天教后，態(tài)度竟然變得異常配合。

    顯然，那人與他們一樣，也極為憎惡邪教。

    謝無疾得知后便也沒再多說什么，只向被他派遣負(fù)責(zé)留下監(jiān)管的軍官叮囑道：“一切小心。”

    那軍官忙道：“將軍放心，屬下定不辱命?！?/br>
    謝無疾又選出兩名信使，命他們回去向后方的大軍告知這里發(fā)生的事。

    事情到這里，需要安排的已經(jīng)差不多了，余下的殘局可以交給后方大軍收拾。眾人等待著謝無疾下令繼續(xù)趕路，謝無疾卻遲遲沒有開口。

    片刻后，他再次選出了幾名信使。

    “你們即刻趕往成都府，尋找朱府尹，向他匯報北方的情況?！敝x無疾一字一頓道，“請朱府尹盡快遣人來，幫忙打理各州縣政務(wù)，安定民生。”

    此言一出，信使愣了，謝無疾周遭的親信們也全愣住了。

    立刻有人道：“將軍……”

    話未出口，謝無疾便抬手截住了他們的話。很顯然，他知道他們想要說什么。

    如今謝無疾和朱瑙雖然結(jié)盟，雙方也共同經(jīng)營了關(guān)中、涼州一代，但是雙方各自的陣地卻始終未曾讓對方插手。朱瑙從來不曾讓謝無疾掌管他的蜀軍，而在此之前，謝無疾在北方掌控的幾個重鎮(zhèn)也不曾讓朱瑙染指過。

    可是現(xiàn)在，謝無疾卻主動邀請朱瑙派人來幫忙打理政務(wù)。與其說是請蜀人幫忙，不如說，謝無疾是在讓權(quán)——他在交出自己手里的政權(quán)。

    一旦失去了政權(quán)，從此以后，謝無疾掌管的就只是一支軍隊了。而倘若一支軍隊的糧草、軍餉和駐地全要仰仗他人鼻息，那謝無疾自己也就只是一個受人調(diào)遣的軍人了。

    就連午聰也忍不住道：“將軍，三思啊。即便眼下形勢不利，也未必就……”

    權(quán)力一旦交出來，想要收回來就很難了。眼下這年頭，人人都在爭權(quán)，豈有像謝無疾這樣主動交權(quán)的？

    然而謝無疾面色沉靜如水，仿佛未聽見眾人言語，只掏出一塊令牌為證，交給信使：“路上小心，盡快送達(dá)。”

    信使惶恐不安地接下他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