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提線木偶剪斷線,能不能變成
127 這世上沒有誰能獨立存活,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結成一張緊密的大網(wǎng),承前啟后,彼此交織。 庫修斯離開王都后的第一天就下起了綿密的小雨。就像以往的無數(shù)個天氣一樣。他不知道,起碼現(xiàn)在還不知道,傲慢的國王以為他的離去是自己的抉擇,但他的離開是許多人棋盤上必有的一環(huán)。 有些人借由命運窺見了這些事的發(fā)生,有些人借助陰謀將他遠遠引開,還有些人一手籌劃了今天的到來。 命運的輪盤如約轉到了某個節(jié)點,庫修斯也沿著他的命運之路行進著,在他的人生中,這場雨是必然要下的,毫無疑問。就像他對預言毫無質疑那樣。 “所欠我的,在諸神的見證下,理應歸還。”薇拉在睡前一遍遍的念這個咒語,她企圖得到一個奇跡。 一遍遍使用微薄的魔力用咒,在禁魔區(qū)的反噬和血咒的雙重束縛下。她全身都在隱隱做痛,但她平靜地忍耐著。 沒有別人能靠得住,唯一能救她的就是她在過去幾個月里,對命運的擾亂。 等薇拉念咒念到喉頭腥甜,吐出一口血來才為止。 她艱難地閉上眼睛,最后在極度疲憊中昏睡了過去。接著她了一個夢,不過萬萬讓她沒想到的是,自己會夢到萊米勒。 無垠夢境中,霧氣彌漫漂泊。她隱約看到自己走過巍峨的告他,黑瓦白磚的城墻隱隱透露出冷寂的威嚴來。 “看起來不像是人類的工藝。”薇拉輕輕觸摸面前的城墻,她的手毫無感覺,但她的魂靈仿佛被刺了一下,讓她收回了手,差點仰面摔倒。 幸運的是,有人接住了她。 “這座城墻是神與龍的禮物,庇佑最初的,真正的人類?!笔煜さ穆曇魪乃砗髠鱽恚纫酝练€(wěn)低沉。 薇拉轉頭,看到了萊米勒。 他細碎的金發(fā)從額角垂下,表情有種說不清的復雜。 “啊……你在這里?”在一片陰影中,薇拉模糊又沉郁地問。 “……你呼喚了我,薇拉?!比R米勒低頭看她,周遭逐漸清晰了起來,“殺了人偶后,這兒就是我的地方了,我又在先輩的指導下做了一些改進。我是借助你的力量做到的,所以你……也可以呼喚我?!?/br> “但我為什么,這么虛弱?”薇拉眨了眨模糊的眼,晃了兩下,跌坐在地上。 萊米勒看了她一會兒,沒有扶她,反而走來蹲在了她面前,仔細觀察了她一下:“這塊空間很特殊,只有一方強,一方極度虛弱被壓制的情況下才能進來?!?/br> 薇拉輕輕喘氣,:“這是什么地方?” “我族的回憶和墓場?!比R米勒輕輕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撩了下薇拉的頭發(fā),將其別在腦后。 “啊……”薇拉眨了眨眼睛,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萊米勒卻毫不在意,他牽起薇拉的手,將她拉起來,又牽進了宮殿當中,巨大的門不用推就轟嗡而開。他牽著她走過巨大的軟毛毯,發(fā)霉沾灰的地毯掛飾隱約可見舊日的輝煌艷麗。 萊米勒帶她走過紅門金飾的門扉,又走過鑲滿翡翠的門,最后走過黑檀掛冠的門。 這座宮殿太過龐大,他們倆像兩個在巨樹下探險的孩子一樣孤獨行進。再長的路也有盡頭,萊米勒最后帶她站在了長廊中,側面沒有墻壁,而是巨大的柱子,中間的空隙中既沒有玻璃也沒有遮攔。探頭往去,就能看到峭壁和遠處的雪原,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這是什么地方?”薇拉先感慨了一聲,接著再次開口詢問。 “我從未到達的故鄉(xiāng)?!比R米勒輕聲說,“它在呼喚我,我要走了,這回真的要走了?!?/br> 薇拉輕輕抽了一口氣,因為她看到萊米勒在她身邊單膝跪了下去:“薇拉,我這次想問問你的意思,你愿意和我走嗎?” 萊米勒附身,單膝跪地的姿勢毫不含糊。薇拉這才發(fā)現(xiàn),他額頭的發(fā)被雨水打濕,原來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綿綿細雨。巨大的柱間空洞讓雨水飄進來,飄到她身上。萊米勒穿著還囚服,理應狼狽不堪,可他姿態(tài)謙卑的眼中卻孕育著墨色的沉黑。 二十年來,無數(shù)次揮劍,九成對著空氣,一次對著真正的對手揮劍就被打倒在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誰有時間等你慢慢成長,也沒人對你永遠包容。 萊米勒從未擁有過童年,但他一直是個孩子。然而他用相當長的時間學會這個游戲從不需要孩子加入。 最起碼,他面前的女人不需要孩子。 “薇拉,你告訴我。你對我的溫柔,對我的好,是對誰都可以嗎?”他有些哽咽。薇拉垂眼,看到他濕漉漉的腦袋貼過來,額頭碰到她的手心,有濕潤感,“你一直把我當孩子嗎?從來不把我當男人嗎?” 也不是誰都可以。薇拉想。 “薇拉是怎么看我的?”萊米勒有些不依不饒,迫切急促地問她,仿佛一生只有這一次說話的機會了一樣。 她一直都是個有些幼稚孤僻又需要精神食糧的女人。女巫們教給她魔法,綺麗的夢,哲學和文學,學校教給她知識,技巧。他們卻都沒有教給她為人處世,人情世故,謀略心術。 大家族的孩子從出生就開始學著在錦衣玉食里拔得頭籌,謀求生存。薇拉的童年則是和同一群傻乎乎的女巫圍著篝火聽大女巫胡說八道,然后拍手說好厲害。 她從來沒有競爭過,卻踏入了一個全是贏家的世界里。他們談笑風生,心口不一。 她覺得庫修斯很厲害,他是贏家中的贏家。開始,在桌上論事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看他,在后來的后來,所有人都只看他。 薇拉坐在他身邊,一邊覺得有榮俱焉,一邊又覺得乏味無趣。 其實她也會發(fā)言,也會參與集會。但庫修斯說話時她也覺得無聊,她想庫修斯有時沒必要的廢話太多,聽得她要摳指甲玩。然而她不能玩。她得正襟危坐,嘴角要笑得很端莊,不能咧開笑出聲。 她這時候就會一個個地打量這些無趣的人。 萊米勒是最有意思的一個,他起初會興致勃勃地看著庫修斯??床涣艘粫壕蜁_始打瞌睡,然后走神,走神完了就會自責,自責過后接著走神。他的參與度不大,因為他年紀太小,能力相較一般,算是邊緣人。 薇拉蠻早就發(fā)現(xiàn),這個少年和她某種意義上一樣孤獨。他們都是誤入贏家世界的普通人。 他是大家的弟弟,可沒有男人想當?shù)艿堋?/br> 他是莽漢里最有教養(yǎng)的那一個,是紳士們中最莽撞的那一個。他在桌子下面的腿有時會小幅度一開一合,有時他會悄悄看螞蟻走過地面,他會給女孩子撿風箏,也會對她們惡作劇。 萊米勒也很無聊孤獨。所以他也會發(fā)現(xiàn)薇拉在看他,然后抬起眼瞪一眼薇拉,移開目光,然后過會兒再蹬一眼薇拉,再移開目光…… 沒人注意到他們。庫修斯偶爾會攬著薇拉的肩,注意力卻不在她身上。桌子上款款而談的人有時叫她小姐,有時也會叫她殿下,還有些毛茸茸的混蛋會叫她喂,那個,哎。 這都因為她是庫修斯的愛人。 但萊米勒倒是會叫她薇拉,薇拉薇拉薇拉薇拉,吱兒哇吱兒哇吱兒哇…… 薇拉常年累月的把自己捂在屋子里施法,下咒,調配藥劑,種植花草的時候。也只有萊米勒會大頻率地煩她。 其他人和她保持距離,狼人對她保持距離的同時還要厭惡地嘖笑:“全是男人的地方就那么好逛?” 庫修斯難得和她在一起,在床上動腰時倒是精力旺盛,薇拉一說話,他就捏她的臉:“甜心,貓貓,我太累了,讓我睡覺好不好?” 薇拉說:“可惡,你滾去外面睡?!?/br> 庫修斯就轉過身呼嚕嚕地睡著了,推也推不動。 ……有些寂寞。 所以萊米勒梆梆敲門來惹是生非的時候,她會擼起袖子,興致勃勃地出門迎戰(zhàn)。 比分在一比一平間波動。 萊米勒往她沸騰的鍋里加東西,把她的糖糕換成酸澀的苦塊。但他們也一起沿著河道踏水走過水下的橋,在山林中陷入陷阱時萊米勒也不會不管她,他說女人好麻煩,然后把她弄出來。 在王子的手足內(nèi)戰(zhàn)中,在每個人都意氣風發(fā)建功立業(yè)的時候。他們倆像一堆獅子群中搞不清狀況,辛苦工作的小貓。 薇拉曾經(jīng)教過萊米勒魔法,他學得很快,過兩天卻又不會了。 薇拉垂眸看著這個看似狼狽的少年。而他終究是個人類,還是個年輕男人。人最禁不住力量的誘惑。 魔法本身也是一種力量,他拿回了力量,感受到了什么叫支配者。 他不是貓。 他在那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一揮手就能叫黑袍護衛(wèi)不敢上前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有爪牙。 薇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摸摸萊米勒的腦袋,她說:“生日快樂?!?/br> “……原來你記得啊?!比R米勒垂眼。 不……看著還是像只野貓。 “以后就不要撒嬌了?!鞭崩胍榛厥?,卻被他抓住了:“讓我來為您解開項鏈吧。” “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句話想說?!?/br> “什么?” “薇拉,您不愿意和我走,那您愿意考慮嫁給我嗎?”他近乎自言自語的說道,“有朝一日,和我比肩而行?!?/br> “如果我不給你答案。今天你就不會幫我嗎?”薇拉問。 “不……這不是威脅,是請求?!比R米勒語氣平緩。在慕色的窗邊他抬起頭,輕輕一笑。 “您可以拒絕我無數(shù)次,可我的請求永遠有效。我期待您答應我,陰謀產(chǎn)生的血腥已經(jīng)夠多了?!彼嘈?,有種深切地痛苦和了然,“愛不需要再那么慘烈,起碼不需要比現(xiàn)在更慘烈了。” 他松開薇拉的手,在她的手腕上找到禁魔之圈。他抽走了其中蘊含的魔力,粗暴的摧毀了它禁錮的力量,無論是給物品給予附魔,還是抽走魔力,都是一體兩面的原理。 做完這一切后,他低頭輕輕吻了下薇拉的手背,然后收手起身,沒有再等她的回答。她當然沒有答應,卻也沒有拒絕,所以即使她穿著王庭中緊覆的裙裝,他也依舊能幻想她身披白紗,全身墜著冬水晶和繁星一般璀璨的碎鉆寶石向他走來。 “我很抱歉,薇拉?!比R米勒說,他低下頭,不解地再問:“愛到底是什么呢?” “……愛是霸占,索取,背叛和離別?!鞭崩勓裕尤灰豢跉夤I闲念^。在夢中,她感覺自己的魔力重新在體內(nèi)復蘇起來?,F(xiàn)實中,她手腕上的禁魔之圈也逐漸失去效用。 所謂英雄人杰,教給她這個女巫關于愛的,無非就是這些而已。 “不?!比欢R米勒也從不乖巧,時時刻刻要和薇拉對著干,面對老師用人生和經(jīng)驗塑造的忠告他全然不理,執(zhí)拗地反駁:“愛是給予,救贖,奉獻和期待?!?/br> 薇拉輕輕笑了起來,她嘴角含著和煦的笑,卻又充滿譏諷的搖頭。 隨后她最后留下一句話,再如一陣清風離開,離開這個久遠的夢,蘇醒在了現(xiàn)實世界中。 萊米勒在許多年后,第一次真正走上故國的宮殿,走上這里眺望遠方,看到腳下的冰河巨石和遠方的廣闊雪原,總會想起薇拉那個難以言喻的奇妙表情來。女巫和這里一樣,有著誘人墜亡跳躍而下,破碎與完整相遇,壯闊與渺小結合的奇妙魅力。 原來她早就給他上了最后一堂課,是他的祖先還沒來得及教他的,他早該學會的一課,生命自有它的力量,就像再小的種子,也能在沙漠與巖石里頑強的開花。所謂的命運,血統(tǒng),詛咒和祝福,本就不該對生命本身蓋棺定論。 “好孩子,讓我看看,提線木偶剪斷所有的線,能不能變成人?”她輕輕忠告,也像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