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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你身后

    作者：陳之遙

    文案：

    建筑師曾晨在一場車禍中死去，女友隨清完成著他遺留下的工作。

    眼前的人生對她來說就像一場游戲，唯一真實的玩家已經(jīng)徹底退出，只剩下整個虛擬世界和無數(shù)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復(fù)同樣的輪回，沒有終結(jié)，沒有出口。

    直到某一夜，q中心樓頂?shù)囊粓鲥忮恕?/br>
    自此，程序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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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氯硝西泮

    燈光眩目，隨清從臺上看下去，只見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人形。

    她知道，主桌邊的那些西裝男子中有一個是邱其振，此時大約已經(jīng)開始后悔讓她上臺做這一次發(fā)言。第二桌那個穿黑裙的，應(yīng)該就是丁艾，那雙湮滅在白色炫光里的秀麗的眼睛一定正帶著譏誚的神情看著她。

    儀式開始之前，隨清在休息室里念稿子。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起來，里面?zhèn)鞒龆“穆曇?，完全不是平日里女主持人的腔調(diào)，但她還是一下就聽出來了。

    “隨清，你怎么有臉出來，拿著曾晨的設(shè)計說是你自己的？沒有曾晨，你算什么？哦，不對，你還有邱其振。曾晨周年都還沒過，你就已經(jīng)……”

    每一次類似的場合，丁艾都會打過來，說的話也都差不多。這一次，隨清沒聽完。她放下手機，掛斷，繼續(xù)念稿子，直到有人來敲休息室的門，叫她入場。她走出去，深入人群中，該笑的時候笑，該寒暄的時候寒暄，但丁艾那聲質(zhì)問一直都在她腦子里盤旋——沒有曾晨，你算什么？

    話筒一陣嘯鳴，隨清咳嗽了一聲，勉強趕走那些念頭，中規(guī)中矩地將一份致辭讀完——感謝新區(qū)政府的大力支持，感謝業(yè)主縱聯(lián)地產(chǎn)公司，感謝blu設(shè)計團隊，感謝……

    曾晨？

    沒有曾晨。

    這個名字在審稿的時候就被縱聯(lián)的公關(guān)劃去了，至于理由，并未書面告知，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一個大概。

    一座新落成的地標建筑，包括頂級寫字樓，酒店和購物中心，當(dāng)然不會想要跟一年前的一場車禍，一則社會新聞，以及隨之而來眾說紛云的猜測聯(lián)系在一起。

    人，多少信些風(fēng)水，尤其是生意人。

    發(fā)言有始有終，沒有砸場。隨清在眾人的掌聲中走下臺，有人過來攙了她一把，帶她到主桌落座。坐下許久，她才反應(yīng)過來那個人就是邱其振。他跟她隔著幾個位子，正與身邊一位政府官員講話。兩人目光交匯，她對他笑了笑。大約是笑得丑，他皺了眉。

    晚宴開始，便有人來敬酒，除了開頭的一口香檳，邱其振都替她擋了。不多時，連吳惟也端著酒杯過來替她擋酒，理由是她“身體不好”。

    吳惟是律師，q中心工程的法律顧問，也是隨清的好朋友。

    “我身體怎么了？”隨清瞅了個空，輕聲問吳惟，“還有，你怎么也來了？”

    這樣的場合，不是家養(yǎng)律師，其實是不必來的。

    吳惟自動忽略第一個問題，在她耳邊笑道：“丁艾來，我當(dāng)然也得來??！我電腦都帶著，隨時準備發(fā)律師信?！?/br>
    這是她們之間的老笑話，那時兩人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吳惟才剛拿到實習(xí)律師證的那天，隨清就說今后吵架都有底氣了，吵不過就叫吳惟發(fā)律師信。她自己從小嘴笨，就像方才丁艾問她：沒有曾晨，你算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光是因為嘴笨，而是這個問題根本就是沒有答案的。沒有曾晨，她什么都不是。

    就這么想著，她朝隔壁桌望去。大約也是邱其振的安排，丁艾那邊有縱聯(lián)公關(guān)部的人陪著說話。見她看過來，丁艾笑著舉了舉酒杯，臉上絲毫沒有方才電話里的戾氣，只除了那雙眼睛。丁艾是從前是記者，現(xiàn)在是建筑論壇的cpro，同時在電視臺做一檔地產(chǎn)節(jié)目，但凡是這些場合，總能遇到，避也避不過。隨清也舉杯，喝了一口才知道杯中的香檳已經(jīng)被換成了清水。她又笑，實在是太周到了。

    曾晨走的時候，留下六個未完成的項目，有四個由她作為建筑師接手，這里是最大的一個，也是最后一個——q中心，開發(fā)區(qū)的新地標，blu建筑師事務(wù)所幾年來的重點項目。所里其他合伙人對此都沒有意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一直協(xié)助曾晨工作，對方案比較熟悉，背后的真實原因則是她跟業(yè)主關(guān)系好，而這個業(yè)主就是邱其振。

    隨清，你怎么好意思？丁艾的聲音又在她腦中響起來。曾晨周年都沒到，你就……

    就怎么樣？爬上了別人的床？是說老邱嗎？隨清看著幾步之外正與人寒暄的邱其振，又要笑出來。相比質(zhì)問她沒有曾晨還算什么，這條指控是有些荒謬的。邱其振是什么人？能看上她？或者更準確地說，能看上建筑師之外作為一個女人的她？盡管沒有身為女人的自信，但起碼的職業(yè)自豪感，她還是有的。

    許是察覺到了什么，邱其振回頭朝她這里看過來，又皺了眉。隨清心虛，轉(zhuǎn)頭去找吳惟。

    邱其振卻已經(jīng)走到她們面前，開口道：“差不多可以了，隨清先回去吧。吳惟，麻煩你陪著她?！?/br>
    他一向言簡意賅，想來也鮮少有人拂逆他的意思，哪怕是吳惟這樣天生反骨的也是沒二話地點了頭。邱其振卻沒走開，一直陪她們出了宴會廳。外面候著一群記者，不是眾聯(lián)的請來的那些。邱其振一見，面色便已經(jīng)不好。不必他吩咐，幾個安保自動上前開出一條路來，一邊走一邊往外清人。

    隨清舉手遮擋閃光燈光，心想此刻的自己看起來大約跟掃黃行動里被捕的三陪差不多。她不知道這些人跟丁艾有什么關(guān)系，誠然今日的丁艾要找?guī)讉€人做這些事實在是太容易了，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些問題也的確是人們茶余飯后喜聞樂見的談資——在建q中心的建筑師死了？怎么死的？過勞？酒駕？還是風(fēng)水不好？星運里的錯？一年前，不也是這樣的盛況嗎？

    其中一個記者特別有事業(yè)心，哪怕被保安這么轟著，照樣舉起相機步步后退，一面提高聲音喊道：“請問隨工，q中心有哪些部分是曾晨先生生前的設(shè)計？哪些是您后來補全的？q中心能不能算是曾晨先生最后的遺作？”

    邱其振隔開那個人，攬過隨清走進電梯。門合上，只剩他倆和吳惟三個人，周圍總算安靜下來。電梯下行至車庫層，邱其振擱在她身上的手卻一直都沒收回去。

    隨清只覺有些發(fā)僵，電梯門一開，就開口說：“邱先生別送了，上面區(qū)政府的人都還沒走呢?！?/br>
    邱其振沒說話，隨清已然看向吳惟。

    吳惟即刻會意，道：“她住得近，就隔一條街，我陪她一起過去。”

    兩人說完便朝電梯外面走，邱其振也就點了頭，再沒說什么，回宴會廳去了。

    吳惟開車將隨清送到家。說是“家”，其實只是一間按月付租金的服務(wù)公寓，就在q中心的對過，隔著一條四車道的馬路。

    搬到這里之前，隨清一直跟曾晨住在一起，房子在曾晨名下，他走后，她便連個住處都沒有，從接手項目的那一天開始就住進這里，每天醒了拉開窗簾就能看見工地。

    憑隨清跟吳惟的交情，早已經(jīng)不需要客氣。進屋開了燈，隨清就去洗漱了。她化不慣妝，也穿不慣長裙和高跟鞋，不像吳惟，不穿著最殺的行頭，與人舌戰(zhàn)都覺得沒立場。等她洗完換了衣服出來，本以為吳惟肯定已經(jīng)走了，結(jié)果卻看見房間里正對q中心的落地窗已經(jīng)拉起了窗簾，地毯上倒著兩只高跟鞋，電視亮著，吳惟正翹著腳半躺在沙發(fā)上看美劇。

    “怎么還不走啊？”隨清邊擦頭發(fā)邊問。

    “陪你呀?！眳俏┭劬粗娨暀C回答。

    隨清其實一點都不意外，只道：“你夜宿不歸，你家忻濤能同意？”

    忻濤是吳惟的丈夫，兩人同一間大學(xué)，都念法律。忻濤比吳惟高兩屆，畢業(yè)沒多久就結(jié)婚了。

    此時，聽隨清提起忻濤，吳惟卻只是淡淡回答：“已經(jīng)跟他報備了，今晚睡你這兒?！?/br>
    “真不用，還是回去陪他吧，”隨清還是拒絕，“我吃了藥就上床，你在這兒，我反而睡不著?！?/br>
    “哎呦喂，你跟我還客氣呢？從前我看你在我下面睡的挺好嘛?！眳俏愡^來，如往常一般說著葷話。倒也是事實，高中三年，她倆在學(xué)校寄宿，睡上下鋪。

    “你就饒了我吧，” 隨清白她一眼，“我明天一早還有g(shù)南的項目啟動會?！?/br>
    吳惟卻仍舊不語，臉上是故作神秘的表情，從包里拿出手機，打開點了幾下遞給隨清。

    隨清不明就里，接過來一看，屏幕上是老邱發(fā)來的信息：今晚陪著她。

    她啞然失笑，一時竟不知道再說什么，轉(zhuǎn)頭去寫字臺上找藥盒，翻了片刻才意識到藥盒已經(jīng)拿在手里。她倒出一粒接在掌心，又去找水。

    吳惟看著她，問：“你喝過酒吧？”

    “就一口香檳?！彪S清并不在意。

    “還是氯硝西泮？”吳惟從她手中拿過藥盒去看。

    隨清點頭。

    “你啊，別老吃這個了?！笔锹裨沟目跉?。

    隨清卻笑：“這是醫(yī)生開的，醫(yī)囑總得聽吧，一天就一粒?！闭f罷便開了一瓶水，將藥丸送進嘴里。服藥期間嚴格禁酒，也是醫(yī)生的囑咐，但事實上只這一粒已經(jīng)沒有多大用處。她好幾次要求加藥，醫(yī)生手太緊，一直沒同意。

    吳惟看她吞藥，又起了玩心，做出一副恩客的樣子，伸出一只手捏著她的下巴，問：“咽了沒有？”

    隨清倒也配合，張嘴說“啊”，轉(zhuǎn)而又求了吳惟一回：“真的，只要有一點動靜，我就失眠，否則也不用吃這個了。你這人，睡相又差?！?/br>
    吳惟拍了拍她的臉頰，嘆氣道：“你以為我想??？這么嫌棄我，早知剛才就不該接你的眼色，讓老邱送你回來。睡不睡得著，你們自便?！?/br>
    這話聽得隨清心中一顫，原來不光是她自己，連吳惟也看出老邱的意思了。

    吳惟卻還沒說完：“……人好好一個霸道總裁，高富帥，怎么到你這兒，就搞得好像處心積慮要潛規(guī)則你的猥瑣甲方似的了？”

    隨清卻不想談老邱，認真看著吳惟道：“我們認識有二十年了吧？”

    她倆都是三十二歲，預(yù)初到現(xiàn)在，整整二十年。吳惟點頭，有些警覺，不知道隨清究竟想說什么。

    隨清卻笑起來，問：“你覺得這是我最難的時候嗎？”

    吳惟看著她，看了許久，終于還是搖搖頭。隨清不是被寵著長大的，這不是她最難的時候。如果曾經(jīng)少年的她可以捱過來，現(xiàn)在一定也可以。

    隨清見狀，知道有戲，趕緊從地上撿了鞋，往吳惟腳上套，套完了繼續(xù)往外轟：“今晚穿這么漂亮，這才九點多，快把忻濤叫出來，你倆約個會?！?/br>
    吳惟卻冷哼一聲，不屑道：“都老夫老妻了，誰要跟他約會……”

    “你跟誰約會我不管，在我這兒多浪費。”隨清繼續(xù)攆她，“你要是真不放心，非要看著我，那就押我回所里，我再加會兒班，那里一準兒還有一大半人沒走，否則白白睡不著，活兒也沒干。”

    “行了，行了，我信你，” 也不知是被說動了心，還是實在不好意思賴下去，吳惟總算同意走了，出門按了電梯又回過頭來，伸出食指對著門內(nèi)的隨清，“你可不許……”

    不許什么？吳惟沒說下去。

    “我要是跳樓，算我輸，我請你吃飯。要是沒跳，你請我，怎么樣？”

    吳惟沒敢說的話，隨清替她說了。

    第2章  啤酒

    既然話已經(jīng)說透，吳惟白了隨清一眼，無奈笑了笑，走進電梯。

    隨清看著電梯門合上，關(guān)門回到房間里。上床，熄燈，閉眼。她沒想騙吳惟，是真的要睡了，如果今夜的氯硝西泮有用的話。

    窗簾有遮光層，房間里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丁艾的聲音又響起來：沒有曾晨，你算什么？

    隨清睜開眼，靜靜聽著。丁艾說的沒錯，她沒什么天賦，三線城市二流院校出身。而且，讀的還只是一個四年制的建筑專業(yè)，畢業(yè)拿工學(xué)士學(xué)位，就連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筑學(xué)學(xué)士多等兩年，后來也沒出去留過學(xué)。如果不是遇到曾晨，離開學(xué)校之后的她很可能早已經(jīng)改行了，就算堅持下來，最好的機會也不過就是在某個設(shè)計院里做幾年畫圖狗，連主創(chuàng)都輪不上。隨清，你有什么？曾晨走了，你還有什么？腦子里的聲音慢慢從丁艾變成了她自己的。

    對于失眠，隨清最有經(jīng)驗，料到這又將是一個無眠之夜。她習(xí)以為常，所以并不抗拒，反正抗拒也是徒勞，還不如就當(dāng)是二十四小時之外多出來的時間。最糟糕的時候，她曾經(jīng)一連四天沒能入睡?，F(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

    既然睡不著，索性不睡了。她起身走到落地窗邊，拉開窗簾。明凈的月光照進來，她沒開燈，回到床邊席地坐下，背靠著床沿。眼前整面墻的落地玻璃就好像是一塊顯示屏，畫面中是馬路對面的q中心。

    隨清知道有關(guān)那里的一切，與其他項目不同，q中心的設(shè)計方案是從中庭綠地開始的。

    她記得曾晨說過，他不愿意每個城市都是同一個樣子，中心一個廣場，豎起一座高塔，還有許多玻璃鋼筋搭起的摩天大廈。雖然，他職業(yè)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那些廣場、高塔與玻璃鋼筋搭起的摩天大廈，但他其實一直都想要做一點不一樣的事。

    有過好幾次，他打算接一些慈善項目，比如鄉(xiāng)村小學(xué)，比如a市市郊福利院。那些地方，他們甚至都已經(jīng)實地去看過，要怎么做也都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最后總是因為一些更加現(xiàn)實的原因放棄了，比如錢，比如時間，比如合伙人的意見。

    直到q中心，他終于有了一個機會。

    一棵參天大樹，樹下有每個人休憩的位置——這句話，曾晨對她講過，也對邱其振講過。她可以無條件地為之感動，資本家卻要考慮更加實際的問題。將商業(yè)地產(chǎn)的內(nèi)部空間翻折成為向社區(qū)開放的綠地并不是無成本無風(fēng)險的事情，作為業(yè)主的眾聯(lián)地產(chǎn)經(jīng)過反復(fù)調(diào)研論證，最終才同意了這個方案。

    此刻，她細細地審視，每一處都是再熟悉不過的。目光最終落到裙樓商場區(qū)巨大的翹曲飛檐上面，那個地方，她跟結(jié)構(gòu)工程師磨了很久，恩威并施，才原封不動地造出來。在丁艾看來，她只配做這樣庶務(wù)性的工作，但這一次丁艾卻是錯了。那道飛檐是她的主意，她可以確定。

    幾年前，她跟曾晨去看電影。電影講述一個虛構(gòu)的非洲王國，科技極其發(fā)達，城市美輪美奐，其建筑風(fēng)格又與任何一個現(xiàn)實中的城市截然不同，低層架空、開放式中庭、木雕、茅草與夯土，處處可見。

    電影散場后，他們?nèi)コ燥垺Ｋ龑υ空f：現(xiàn)在的城市審美充滿了西方意味，如果中國自唐朝一路昌盛，如今也是個老牌發(fā)達國家了。要是有那樣一個平行世界，其中的城市不知是什么樣子的？她甚至還在電影票的背面畫了草圖，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無極的翹曲飛檐。

    至尊寶和牛夫人會在上面看月亮，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可以在那里比劍。她記得自己這樣對曾晨說，記得曾晨笑起來，伸手撫摸她的頭發(fā)、耳垂與臉頰。他總是這樣做，以至于現(xiàn)在她還時常感受到他的手撫過她皮膚的觸覺。

    后來，隨清又看過一遍那部電影。那是在另一座小城市，一間有些破敗的電影院，不知為什么遲了年把才拿到拷貝。那個時候，曾晨已經(jīng)走了，她一個人，買了一張票入場。除了她，影廳內(nèi)只坐了零落的幾個觀眾。電影看到一半，后排有個男人拍拍她的肩。她猝然回頭，他沒說話，只給她看他的手機屏幕，上面寫著——可以坐到你旁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