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彪S清等著。

    “誰是……老邱？”daryl看著她，一臉謙虛好學(xué)，“昨晚我問要不要去醫(yī)院，您說不用，只讓我送您回去，因為不能坑了老邱。老邱是誰？”

    隨清不禁撫額，原來方才的唾沫都是白費了，說好的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轉(zhuǎn)眼就忘了？她不想再多廢話，快刀斬斷亂麻：“昨晚我說的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到此為止，明白了嗎？”語調(diào)還是挺和氣的，她這個人從來沒有火氣。

    “明白?！眃aryl點頭，只說了這兩個字，臉上卻帶著些笑。他笑的時候還是如昨夜一樣，略略低頭，垂下一雙眼睛。說實話，這只是一個挺樸實的表情，但擱在他這樣一個高大的人身上卻有一種不甚協(xié)調(diào)的美感，明朗，簡單，寬寬厚厚。

    大約也是因為這一笑，隨清暫且決定既往不咎，又怕多生枝節(jié)，沒再逗留，轉(zhuǎn)身走出玻璃房。她一路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直到上了升降機，金屬門合上，才又想起方才最后那一問——誰是老邱？

    她慢慢咂出點味道來：這，算是要挾嗎？

    隨清越來越覺得此人萬萬留不得，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先問問吳惟的專業(yè)意見。

    于是，她以“昨天晚上出了點狀況”開頭，給吳惟發(fā)了條信息，簡略描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當(dāng)然，半夜爬q中心房頂這種事，被她當(dāng)作是無關(guān)細節(jié)給省略了，只說是夜里失眠睡不著出去逛了逛，巧遇了事務(wù)所里一個名叫daryl的實習(xí)生。全部寫完不過三行字，又猶豫了三秒，才按了發(fā)送鍵。

    信息發(fā)出去，吳惟那邊久久沒有回復(fù)。隨清眼看著屏幕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態(tài)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幾次，究竟輸入了些什么卻一直沒等到。最后手機震動起來，大約是狀況太復(fù)雜，吳惟干脆直接打電話過來了。

    “作為律師，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吳惟開門見山。

    “說吧?！彪S清聽她的語氣這么專業(yè)，不禁有些緊張。

    “你不能辭退他?！眳俏┭院喴赓W。

    “為什么？”隨清不解，十分意外，自己就是想把他給辭退了。

    “你是blu的董事合伙人，他是你項目組里的實習(xí)生。你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雇主。你跟他那什么，然后辭退他……聽出點問題來了嗎？”吳惟循循善誘，漸漸露出些調(diào)笑的意思。

    隨清一聽，趕緊澄清：“我沒跟他那什么！”

    “你住的那個地方，電梯和大堂都是能調(diào)出監(jiān)控錄像來的，門口保安估計也都看見了。所以，他進你房間，過了一夜，這個沒有疑問。”吳惟一一分析起來，“至于房里發(fā)生什么，我們暫且不管。而且，哪怕你能證明你們之間確實沒那什么，此處的邏輯也可以變?yōu)椤阋?，而他不從，所以被辭退了。”

    是不是他從了，也可以說是我不滿意？隨清簡直無語，冷了半晌才又問：“那你說怎么辦？”

    “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眳俏┗卮?，“跟他保持距離，其他一切照舊。blu的新聞已經(jīng)太多了，這都快一年了才緩過勁兒，你應(yīng)該也不希望再加上這一條吧？”

    確如吳惟所說，曾晨的事情對blu有不小的影響，但隨清還是抱著一絲僥幸：“都是成年人，我也沒拿他怎么樣，我就不信他一個男的好意思拿這種事去做勞動仲裁。”

    “那可不一定，”吳惟卻不這么想，“中國人不好說，可他是美國人，打官司是民族愛好，是家常便飯。”

    “他，美國人？”隨清差點驚掉了下巴，“你本來就知道這個實習(xí)生？”

    “你不知道??？”吳惟也很意外，“就連我這么個編外人員，你一說叫daryl的實習(xí)生，也都知道是哪個了。他一來，你們所里人事行政那幾個小姑娘都炸鍋了，你一點都沒注意到？”

    “炸什么鍋？”隨清是真不知道。為了曾晨留下的那些項目，她埋頭工作，對周圍充耳不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陽光暖男abc，哥倫比亞建筑系本科畢業(yè)，實習(xí)結(jié)束之后還要接著回去讀碩士，聽說家境也很好，書香門第 ，”吳惟掰手指列舉理由，“當(dāng)然了，女人之所以會炸鍋，前面這些都只能說是錦上添花，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長得好，否則就算是家里有礦也沒用。”

    隨清忽又想起一個細節(jié)，哥大也是曾晨的母校，去年評獎的時候，他還跟她提過一次，有個獲選人跟他同校。但除此之外真的就沒有別的印象了，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除去了牙口好和個頭高，她并不記得那民工身上的其他特征。她懷疑自己真的失憶，又問吳惟：“我看見他全名daryl west，他一個華裔，怎么姓west？”

    “誰知道呢，可能是混血，但長相隨媽。也可能是親媽改嫁，后爸是鬼佬，都不一定。哦對了，他還有個中文名字叫魏大雷，也是夠萌的吧。” 吳惟展開想象的翅膀，瞎飛了一遭，飛完又開始抱怨，“老天真不公平啊，我昨晚一個人在酒吧坐了大半夜，周圍一個像樣的都沒有。你倒是好，家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就開上車了，還是趟校園班車，……”

    隨清正心煩意亂，吳惟此時的調(diào)侃在她聽來一點都不好笑，只說了聲：“行了，我掛了?！北惆戳藪鞌噫I。

    放下手機，又覺得有點不對，吳惟怎么會一個人在酒吧坐上大半夜呢？難道是跟忻濤吵架了？隨清想了想，終究還是沒當(dāng)回事，此女也就能在生人面前混充個御姐，在她這里時常沒正經(jīng)，胡說八道也是常有的。

    第5章  老邱

    既然法律顧問說不能辭退，那也只能留下湊合用了。

    不過就是個實習(xí)生，至多幾個月，總是要走的，隨清這樣安慰自己。

    只可惜，這個實習(xí)生并沒有身為實習(xí)生的自覺。

    午后，幾個同事叫咖啡，送到隨清手上的又是一杯奶昔。想得倒也挺周到，口味換了，藍莓的。

    那正是她一天中最渴望咖啡因的時刻，隨清暴躁了一秒，抬頭，恰對上魏大雷的目光。

    此人猜到她這一眼的意思，竟對她說：“用著鎮(zhèn)靜類藥物最好不要喝咖啡，而且您午飯也沒吃?！?/br>
    那是在她的辦公室里，周圍沒有其他人，連遮陽簾都全部放下來，室內(nèi)暗得好似蝙蝠洞，但她還是有種被當(dāng)眾揭穿的感覺。

    眼神，語氣，的確只是同事關(guān)懷，坦坦蕩蕩。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她床頭的藥，甚至可能上網(wǎng)搜索過藥名。昨晚她那個樣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其實都已經(jīng)知道了?？Х取⒉?、酒，一概禁止，這也是精神衛(wèi)生中心睡眠門診屈醫(yī)生的原話。

    保持距離，隨清再次提醒自己，什么都沒說，放他走了。

    后來喝著那杯奶昔，倒也覺得挺好——管飽，喝起來只用一只手，而且不用咀嚼。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她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就是因為連咀嚼的欲望都沒了。那時候怎么沒想到喝這個？隨清后知后覺。

    仿佛一晃眼，又有人來敲門，幾聲響吵得她偏頭疼。

    “老板要不要叫飯？”敲門的那位偏還要探頭進來問。

    隨清不用看也知道是魏大雷，所里除了他，沒有其他人叫她“老板”。

    “佳樂呢？”她藏身在電腦后面問，言下之意，怎么又是你？

    魏大雷轉(zhuǎn)身朝門外那張空桌子看了一眼，沒說什么，只是笑了。

    隨清這才想到看鐘，已經(jīng)將近八點，正是所里加班的小朋友叫外賣的時間。至于佳樂，早就下班走了。她許諾過秘書不加班，佳樂也一向不跟她這個不像合伙人的合伙人客氣，如今又有了個新實習(xí)生，自然物盡其用。

    “老板要什么？”魏大雷又問了一遍。

    “不就是奶昔么……”隨清沒忍住，把原本只是腹誹的話說出來了，總算留了下半句，還問我干什么？

    實習(xí)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笑說：“那個都吃一天了，晚飯換點別的吧?！?/br>
    隨清不愿與他理論，干脆換了一個選項：“你們自己叫吧，我一會兒泡碗面就行了?！?/br>
    “我去泡?！睂嵙?xí)生管得挺寬，自告奮勇。

    隨清無可無不可：“休息室櫥柜里就有，麻煩你?！?/br>
    辦公室門關(guān)上，魏大雷轉(zhuǎn)頭泡面去了。隨清便又窩在那里干活兒，等了幾分鐘，不見面的影子，也不知他一個abc是不是連方便面也不會泡。熬不了夜，連泡面都不會，還打算做建筑師？她想想就要笑。

    當(dāng)真做起事來，又把面給忘了。等到大雷敲門進來的時候，她正盤腿坐在地上。老年人的身體，頸椎有些問題，腰也不大好，或站，或坐，怎么舒服怎么來。

    實習(xí)生倒也不覺得她奇怪，幾步過來，俯身將一個透明餐盒和一杯橙汁放到她面前，人高手長，卻又動作輕捷，如一只不明生物。食rou的那種，隨清莫名肯定。

    餐盒上印著隔壁茶餐廳的名字，打開來看，是煮面，配上溏心蛋，小棠菜，清清爽爽的一碗。這舉動若擱在佳樂身上，隨清定會十分感動，小姑娘跟了她快兩年，總算拿她當(dāng)回事了。但換了魏大雷，卻多少有些怪異。她從未奢望有人對自己這么周到，更不想這個人是與她“睡”過一夜的實習(xí)生。

    實習(xí)生，跑腿兒用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道了謝打發(fā)他出去，找出手機，照規(guī)矩往群里轉(zhuǎn)飯錢。

    錢剛轉(zhuǎn)完，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嚇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邱其振的名字，愣了片刻才慌手慌腳接起來，叫了聲“邱先生”。

    “一起吃飯?！彪娫捘穷^，邱其振道，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

    “剛吃過了。”隨清推辭，沒什么具體的原因，就是不想見人。

    邱其振倒也不勉強，又問：“在所里？”

    隨清嗯了一聲。

    “我就在附近，現(xiàn)在過去?！蹦沁呥€是言簡意賅，不等她反應(yīng)，電話已經(jīng)掛斷。

    隨清拿著手機愣了一秒，又看看手邊那碗面，有種說了謊就要被抓包的惶恐。也不知是為什么，一把年紀(jì)，面對邱其振還是會這樣，要不是金主，真不愿意這般伺候著。

    她于是合上電腦，爬起來坐到辦公桌邊趕著吃面，可才吃了幾口，邱其振就到了。

    隱約聽到樓下傳來的引擎聲，隨清坐在轉(zhuǎn)椅上滾到落地窗邊，撥開遮陽簾，隔窗望出去，外面已是黑咕隆咚的一片，兩行幽暗的地?zé)艄闯鲕嚨赖妮喞?，恰好能看見老邱的車從門口開進來，在樓前停下。環(huán)顧室內(nèi)，亂的可以，她趕緊放下面碗，收了收地上的圖紙，撿起那本商務(wù)印書館仿宋陶湘本的《營造法式》，又找遙控器，開了頂燈，升起百葉簾，以示光明磊落。

    不多時，這貴客便出現(xiàn)在外面的開放辦公區(qū)里。此時才剛過八點，加班的人不少，四處燈火通明。邱其振穿過一張張繪圖桌，朝她的辦公室走來。同事中有認識的對他笑，喚聲“邱先生”，不認識的也行著注目禮。他只略略點頭，以示知曉，身上是極簡素的西裝，極簡素的鞋，極簡素的手表。

    仔細算起來，隨清認識他也有七八年了，邱其振始終都是這個樣子，初識就知道他三十好幾，所以當(dāng)年二十出頭的她才會在私底下管他叫“老邱”。然而，這些年過去，邱其振似乎不曾老去一星半點，相形之下，隨清自己到已是滄海桑田。她覺得這多半是因為自律。她這螻蟻只是隨性地活著，而老邱卻是不是一般人，外界聽到有關(guān)他的消息無外乎就是工作，極少緋聞，也是空xue來風(fēng)。

    其實，隨清本不清楚那些富豪家事，只知道邱氏是海外華僑，地產(chǎn)世家。還是聽吳惟八卦，才曉得邱家老太爺還在，規(guī)矩頗大，下面兒孫又多。邱其振能越過其余人等，坐在現(xiàn)時今日的位子上，也是不容易。

    她起身去開門，臉上掛上一個微笑，眼看著人快到門口，才意識到那碗面還在桌上，又趕緊回去合上蓋子，正打算毀尸滅跡，邱其振已經(jīng)推門走進來。

    “太多了，沒吃完。”她解釋，有些尷尬。

    “那正好，我還沒吃飯?！?nbsp;他回答。

    她愣在那里，他已脫了西裝，解開領(lǐng)帶，在她桌前坐下，揭開碗來，挑起一筷子。

    這是她吃過的面，她用過的筷子，隨清想提醒他，但話未出口就覺得已經(jīng)晚了。僅用余光，也知道外面的人正朝里面看，盡是好奇的目光。她沒多想，按了遙控器，將百葉簾重新放下?？煞畔铝?，又覺得不妥，說好的光明磊落呢？

    事務(wù)所里本就流傳著一些關(guān)于他們的傳聞，但實際上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過。她與曾晨相識十年，正式談戀愛也有八年多。這些，邱其振都是知道的。而且，在這十年里，曾晨為縱聯(lián)完成了好幾個項目，她只是其中的副手，除去工作上的關(guān)系，與邱其振怕是連朋友都算不上。直到曾晨突然離世，她臨時接手q中心，兩人的接觸才頻繁了些，為那些傳聞添了細節(jié)。比如項目會議上的特別關(guān)照，比如工地上給她一件外套，比如宴會上攙她下臺，比如，這碗面。

    “怎么不坐？”邱其振抬頭看她。

    隨清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就桌邊站著，臉上還掛著方才的迎賓笑，宛如飯店服務(wù)員。她訕訕坐下，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還是就這樣看著邱其振吃面，看著看著倒還真有點餓了。

    “你在準(zhǔn)備投標(biāo)？”邱其振終于開口。

    “是啊……”隨清點頭，有些意外他竟也知道。

    “什么項目？” 邱其振又問。

    “一個登山基地，”她如實回答，“還有觀景臺和沿途的中繼站?！?/br>
    “哪兒的？”

    隨清交待了地點，邱其振眉頭蹙了蹙，可見不太滿意。

    “我跟業(yè)主談過，很有想法，而且選址非常好。”她補充，像是在為自己找理由。為什么要解釋，她也很莫名。照理來說，她接什么活兒，與老邱并無關(guān)系，也不需要讓他滿意。

    當(dāng)然，她此刻與其說是說服老邱，還不如說是為這個項目正名。剛剛得知這個項目的時候，她便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預(yù)感，這個十八線鄉(xiāng)鎮(zhèn)的小工程會是她的隋侯珠與和氏璧。從那時起，她便下定決心要完成方案，拿下投標(biāo)，要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荒山野嶺里蓋房子。那會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項目，與曾晨無關(guān)。只是估算，也知道會有多到發(fā)瘋的工作量，足夠把她從沉湎過往中搭救出來。

    “別做了?！鼻衿湔駞s是言簡意賅。

    “為什么？”隨清不解。

    “不值得，” 邱其振解釋，“那地方在自治區(qū)內(nèi)，又是生態(tài)保護區(qū)，會很麻煩?！?/br>
    “這些我都考慮過，您看……”談起細節(jié)，隨清倒是起了興致，立時打開了電腦，找出正在做的方案草稿。

    可邱其振卻并無意與她就此深談，只是笑道：“不是建筑師的問題，投資方實力不夠，這項目多半中途夭折，到時候你打算怎么辦？”

    隨清語塞，羅理的公司的確名不見經(jīng)傳，老邱提到的這些問題也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要是換了別人，或者是在別的時候，遇上這種事也不能算是建筑師的責(zé)任，反正有合同在那里，總不至于白忙一場。但她卻不一樣，尤其是在這個當(dāng)口。曾晨離開已經(jīng)一年了，她卻連一個自己的項目都沒做過，只是在替他收尾善后。所里這么多雙眼睛都在看著，她太需要一次成功證明自己了。

    邱其振的這番話好似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來，她驟然低落，低到以至于有些生氣的地步，可又說不清氣的究竟是誰。

    面已然吃完，邱其振收拾起餐盒，動作細致悠然，等全都收完了才開口說：“退出吧?！?/br>
    第6章  最喪的春夢

    雖然還有些不甘心，隨清卻也是準(zhǔn)備點頭了。

    老邱說得有道理，她的確想得太天真了一點。地處高原，又是在生態(tài)保護區(qū)里，而業(yè)主實力有限，也沒有相關(guān)的開發(fā)經(jīng)驗，這項目繼續(xù)做下去，一切的付出極有可能都是無用功。blu不是她一個人的，她不能一意孤行，拖累了其他人。

    但邱其振真正的意思卻還不止是這一點，接下去的對話遠遠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是說，離開blu。”

    “什么？為什么？”隨清一驚。這是要求還是建議，她一時分辨不清。邱其振是知道她跟曾晨的關(guān)系的，自然也應(yīng)該知道她不可能離開blu，這輩子都不可能。

    “你這一年的狀態(tài)，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邱其振解釋，“繼續(xù)這里的工作，對你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