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看向院子里這些陌生人，看過小樸手里的攝像機，最后落在程遙遙的臉上，擔(dān)心的事終究還是成真了。

    榮導(dǎo)示意秘書閉嘴，對謝昭伸出手笑道：“小謝同志，我們是上海電影廠的，我姓榮?！?/br>
    謝昭狹長眼眸與榮導(dǎo)對視，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謝昭?！?/br>
    榮導(dǎo)道：“我看你們家宅子很有韻味，所以借你們家給小程拍幾張照片，真是打攪你們了。我們會給你們補貼的?！?/br>
    謝昭淡淡道：“不用補貼，遙遙沒給你們添麻煩就好?！?/br>
    榮導(dǎo)笑起來：“小程很有天賦，幫了我們大忙了。等照片洗出來，你們真應(yīng)該看看，她就是為鏡頭而生的?！?/br>
    謝昭沒回答。

    場面一時有些安靜。榮導(dǎo)若無其事地笑道：“那今天就拍到這兒吧?！?/br>
    小樸端著相機對著程遙遙呢，聞言惋惜道：“這時候光線正好呢。”

    此時夕陽淡淡落進(jìn)廳堂里，正是最好的光線。只是程遙遙眼眸發(fā)亮地望著謝昭，神態(tài)里盡是不加掩飾的歡喜和愛戀，哪里還有剛才的半點氣氛。

    榮導(dǎo)笑著擺擺手：“今天就到這兒。明天咱們準(zhǔn)備準(zhǔn)備，服裝和化妝師也帶上，再正式拍一套?！?/br>
    程遙遙這才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黑絲絨裙子柔軟地貼在身上，襯得她膚色皎潔如雪。肩上一暖，是謝昭的外套披了上來。

    程遙遙把胳膊伸進(jìn)袖子里，外套猶帶謝昭身上的溫度，程遙遙這才覺出冷來：“你今天出去干嘛啦？”

    “我……”

    謝昭才開口，榮導(dǎo)就叫程遙遙：“遙遙，你對服裝道具有什么要求嗎？”

    程遙遙聞言跑了過去：“我要自己挑。”

    “沒問題！”榮導(dǎo)笑道，“遙遙，你今天的表現(xiàn)很自然，就這么保持。還有幾點……”

    榮導(dǎo)溫和耐心地跟程遙遙說起今天拍攝過程中的一些問題。他是著名的大導(dǎo)演，說話相當(dāng)有內(nèi)容，程遙遙也漸漸認(rèn)真起來。攝影師和其他幾人也參與到討論之中，氣氛十分專業(yè)。

    謝昭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看著程遙遙專注而認(rèn)真的模樣。程遙遙臉上褪去了幾分嬌憨和天真，卻流露出另一種令人移不開眼的光芒。

    把一切都敲定后，導(dǎo)演一行人才終于告辭。林大富還特地趕來，再三挽留導(dǎo)演他們在公社食堂用飯，被榮導(dǎo)婉拒了。

    看著縣文化館的小車離開，林大富才好奇地問謝昭：“這些大領(lǐng)導(dǎo)來找程知青啥事兒??？”

    謝昭沉默不語，還是程遙遙道：“他們想找個古鎮(zhèn)取景，來咱們村踩踩點。”

    “是這！”林大富搓著手激動道，“咱們村兒也有風(fēng)雨橋和幾棟老宅子，不知道能不能被挑上??？要是被挑上，可有啥補貼沒有？”

    程遙遙道：“沒有補貼?！?/br>
    一聽見沒有補貼，林大富的興趣就消失了大半，還是道：“那這也是長臉的事兒！被拍進(jìn)電影里，那多露臉啊。”

    對這個年代的農(nóng)民而言，拍電影那可是相當(dāng)神秘而遙遠(yuǎn)的事兒。有大導(dǎo)演要來他們村子取景拍電影，更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兒。

    程遙遙道：“是啊。不過這事兒可得保密，要是讓其他村子聽見風(fēng)聲，可就……”

    林大富一臉嚴(yán)肅：“我懂，我懂！”

    程遙遙偷偷抿嘴笑了笑，對上謝昭的視線，道：“干嘛這樣看著我？”

    謝昭移開眼，率先走在前頭：“說大話不眨眼?！?/br>
    程遙遙加快腳步跟上謝昭的大長腿，理直氣壯道：“我不那么說，他肯定會到處宣揚的。到時候全村都來圍觀，想想都心煩。”

    因為拍攝拖到很晚，謝奶奶簡單地煮了粥，做了兩樣涼菜，大家圍在一起吃飯。程遙遙今天胃口特別好，捧著米粥吃得香甜。

    桌上氣氛也格外熱鬧。謝緋嘰嘰喳喳，激動地跟程遙遙討論今天的拍攝。

    “遙遙姐，你那身裙子太好看了，拍照的樣子也……也很好看，像電影明星！”

    “他們那機器很貴吧？那么大一個箱子，里面裝了好多相機！”

    “明天他們來拍，會給你帶衣服嗎？還要化妝，你……”

    程遙遙忙里偷閑地回答道：“會帶服裝和化妝師來的，到時候你就看見了?！?/br>
    程遙遙把空碗遞給謝昭：“還吃一碗。”

    謝昭接過碗，舀了半碗粥放在她面前。謝奶奶驚訝道：“今兒肯添飯了？”

    “好餓?！背踢b遙笑道，“拍的時候還沒覺得，拍完了才發(fā)現(xiàn)餓?！?/br>
    謝奶奶笑道：“還別說，遙遙拍照倒是有模有樣的。”

    “還成吧?！背踢b遙捧著粥碗喝一口香濃的米湯，漫不經(jīng)心似的回答，小臉上的得意洋洋卻是誰都看得出來。

    謝奶奶忍俊不禁地?fù)u搖頭，卻瞧見了自己孫子眉目間的一絲郁色。

    謝奶奶往謝昭碗里添了一大勺粥，對程遙遙道：“你可別翹尾巴。既然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兒，你要認(rèn)真拍，別浪費人家的膠卷。 ”

    “嗯！”程遙遙認(rèn)真地點點頭，“我會好好表現(xiàn)的?！?/br>
    吃完飯，謝奶奶特地煮了一鍋草藥水給程遙遙泡澡，小心地加進(jìn)洗澡水里：“燙就跟奶奶說，啊？”

    謝奶奶慈愛的嗓音讓程遙遙想起外婆來，她撒嬌道：“奶奶，幫我擦擦背上?！?/br>
    “行?！敝x奶奶被她逗笑了，拿起毛巾替程遙遙擦背：“這么大了，還要奶奶擦背??？”

    程遙遙趴在桶沿上，笑道：“我還小呢?！?/br>
    謝奶奶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兒子都兩歲了?！?/br>
    程遙遙一點不害羞：“那現(xiàn)在國家不允許早婚了，我也沒法子呀?！?/br>
    “說不過你?！敝x奶奶笑道：“這藥水祛濕消腫，你多泡會兒，明兒拍照更好看！”

    熱水從背后澆下來的感覺暖洋洋的，程遙遙舒服地嘆口氣：“您這都是哪來的方子啊？”

    “這是咱們家的秘方！昭哥兒他爺爺祖上就是開藥廠的，好些養(yǎng)顏的方子呢?！敝x奶奶挽著袖子，舀起熱騰騰藥水慢慢澆下來：“泡完了就趕緊睡覺，保準(zhǔn)你明天臉蛋緊繃繃的。”

    程遙遙聞言，道：“那我得多泡會兒，保證明天上鏡臉不腫?！?/br>
    謝奶奶半天沒說話，笑道：“遙遙，你真的喜歡拍照，拍電影?。俊?/br>
    “談不上喜歡吧。”程遙遙想了想，道：“”反正我每天也沒別的事可干。”

    謝奶奶沉沉嘆了口氣：“咱們家委屈你了?！?/br>
    “不委屈！”程遙遙忙道，“我一點也不委屈，真的。我只是……只是除了做飯之外，難得能做好一件事，挺開心的?！?/br>
    看著程遙遙臉上掩不住的沮喪，謝奶奶慈愛地摸著她發(fā)頂：“奶奶明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還年輕，見見世面是好事兒?！?/br>
    程遙遙眨了眨眼，看著謝奶奶小心地問：“奶奶，您不反對我拍照嗎？”

    謝奶奶笑了起來：“奶奶是沒趕上好時候兒。要是奶奶年輕時候有人請我拍照，我肯定答應(yīng)。何況咱們遙遙長得這么漂亮，拍就拍，還一定要拍好了！”

    程遙遙撲哧笑了，用力抱了下謝奶奶。謝奶奶拍她：“弄我這一身水！快點洗，洗完回去睡?！?/br>
    程遙遙洗完澡舒服地躺在被窩里，早早就吹滅了燈。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前一片月，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

    過了好久，程遙遙迷迷糊糊剛閉上眼，就聽見門被輕輕推開，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床邊。

    謝昭把踢到地上的小枕頭撿起來，又把程遙遙的胳膊塞回溫暖被子里，才要收回手，小手指被勾住了：“……”

    程遙遙扯扯他：“你來干嘛呀？不是一晚上都不理我嗎？”

    “……沒有不理你?！敝x昭低頭看她，“怎么還沒睡？”

    “有點激動，睡不著?！背踢b遙嗓音帶著倦，奶聲奶氣。

    謝昭嘆口氣，拿起外套把她裹上，抱了起來。程遙遙得逞地?fù)е鳖i，讓謝昭抱著自己在房間里慢慢地轉(zhuǎn)著圈。

    謝昭的懷抱溫暖，程遙遙舒服得昏昏欲睡，含糊道：“謝昭你明天還要上工嗎？”

    謝昭道：“嗯。”

    “我明天拍照呢?！背踢b遙蹭一蹭他頸側(cè)，裝作不在意地道，“你沒看過我拍照的樣子吧？”

    謝昭還是淡淡的一聲：“嗯?！?/br>
    “……”程遙遙氣得困意全消，猛然抬起頭來，借著月色卻瞧見了謝昭微微上翹的唇角，那看穿一切的笑可惡至極。

    程遙遙氣道：“討厭！”

    謝昭用唇堵住她即將吐出罵人話的小嘴，好一會兒才低聲道：“meimei拍照的時候很美，我看見了?！?/br>
    程遙遙就像被針扎了的河豚，氣頓時消了：“那你明天……明天看我拍照嗎？”

    謝昭道：“明天我要辦事，沒辦法待在家里?！?/br>
    程遙遙哼唧了一聲，不說話了。謝昭咬著她耳朵道：“你留著衣服，等我晚上回來看，嗯？”

    “你……你休想！”程遙遙腳趾蜷縮起來，緊緊摟著謝昭的脖子：“再走一走?！?/br>
    如霜月色里，程遙遙趴在謝昭懷中，在一圈圈溫柔的顛簸里慢慢睡著了。

    她的夢里有一間深深的宅子，重門深鎖，穿白衣黑褲的長辮子女傭影子般無聲地來去。老舊褪色的背景中，只有一名女子身上的旗袍緞子明亮鮮活，日日倚在窗邊等著不歸人。

    這一日，門外有馬蹄聲，肩披大氅的軍官翻身下馬，軍靴踩上了長著青苔的臺階。

    ……

    次日天不亮，榮導(dǎo)一行人就浩浩蕩蕩來了謝家。

    這回他們帶來了許多東西，機器三腳架打光板一一架設(shè)起來。道具組搬出許多古董擺件在廳堂里陳設(shè)起來，嚇得謝奶奶連聲道：“別別，這些可是剝削階級的東西！”

    榮導(dǎo)笑道：“老太太，您別擔(dān)心，這是拍電影呢。這些東西我是跟政府打過報告，暫時借用的，不會給您惹麻煩?！?/br>
    謝奶奶對這些惹禍的東西心有余悸：“不成！導(dǎo)演，咱們家可是已經(jīng)改造好了，這些東西不能再出現(xiàn)了！”

    榮導(dǎo)無奈地看向程遙遙：“小程，你看這……”

    程遙遙笑著拍拍謝奶奶的手，解釋道：“奶奶，這電影廠是國家的，您不用擔(dān)心。出了什么事兒，有導(dǎo)演扛著呢。對吧？”

    “對！”榮導(dǎo)笑道：“老太太，我給您打包票，我保準(zhǔn)您沒事兒！”

    謝奶奶這才將信將疑，看著房子在工作人員的布置下，漸漸還原成當(dāng)年的模樣，忽然擦了擦眼角。

    榮導(dǎo)招呼程遙遙：“小程，過來看看這些衣裳！”

    化妝師搬來一箱子，打開，樟腦丸的味道撲面而來。一箱子流光溢彩的綢緞衣裳，沒有因時光而褪色半分。不僅是程遙遙，謝緋和謝奶奶也是驚嘆不已。

    榮導(dǎo)笑道：“你要自己挑衣裳，你看看喜歡哪件？”

    程遙遙提起那些衣裳來看，全是從那些黑五裂家里收繳的，每一件都精致非常。程遙遙挑中了一件湖藍(lán)色短袖長旗袍，腰收得極窄，穿上身竟是嚴(yán)絲合縫，倒像量身定做的。

    資歷老道的化妝師望著程遙遙的臉，第一次覺得無從下手——“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br>
    程遙遙閉著眼等了半天，疑惑道：“怎么還不化妝？”